夜里唐褚过来,与皇后提了一嘴要遣派谢荆去湖广的事情后,便看向唐翘。

“如今朝堂上下提起芝芝便没有不夸赞的,朕甚是欣慰。”虽然这也有他宣扬的功劳在里头,可主要还是他女儿聪慧,他笑眯眯的,不似寻常朝堂上时那样严肃,“芝芝这次立了这样大的功劳,想要什么奖赏啊?”

“真要给奖赏?”她完美承袭了永丰帝和章嫔的优点,不过十三岁,容貌便很是惊人,淡笑时梨窝若隐若现,更添灵动。

永丰帝看着她那一双与自己颇为相似的桃花眼,目光更柔和了不少,“难道父皇还能骗你不成?”

虽只短短几月,他已不自觉喜欢上了这个小丫头。

他很少这样短暂突兀地觉得谁好,哪怕是子女也一样,可唐翘在她这里却有些不同。

永丰帝将这些情绪归结于他对长女多年未尽父亲养育之恩的亏欠。

“父皇如此大方,那女儿可就不客气了。”她双瞳里似有光点微微闪动,嘴角不自觉翘起,跟皇后养的猫儿一样,有一股子不紧不慢的慵懒舒缓。

唐褚看得直心软,“你尽管说来就是。”

她却丢了方才的懒散劲儿,下了软塌来,躬身福礼下去,很郑重:“儿臣斗胆,若最后查明张远所言非虚,父皇可否饶恕与他一同上山为寇的百姓。”

皇后虽然惊讶,却并未阻止女儿。

永丰帝正愕然女儿何以这番举动,闻言若有所思,眸光里映射了灯架上的烛火,眼里意味不明。

“此举虽仁善,可他们一行人触犯大邕律法,更放肆到明知你是皇室公主,却还一意孤行,掳掠于你,将你置于险境。挟持公主以达目的,此已形同谋逆。若轻纵他们,岂非助长匪寇之风,更令皇室颜面扫地。”

后面这句话,他带了怒意。

有对他仁政治理下百姓此极端做法的心寒,更有对女儿遇险的后怕。

“若事情属实,朕会下旨令重治湖州官场,重惩贪官污吏,还湖州一个清明。只是这些人,不可轻放。”

他说的不轻放,重则斩首,往轻了算也是杖责后流放。

后者虽看似有生路,其实却也没有。

她伏身跪下去,“儿臣以为,君子论心不论迹,论迹世上无完人。”

“张远一行人若非信任君心,又怎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远离故土千里迢迢来到京城甘愿落为匪寇,只为见父皇一面,揭露湖广贪污之实。若非被逼走投无路,又怎会兵行险招?儿臣愿意相信,他们是被逼无奈。”

“还请父皇从轻处置。”

永丰帝居高临下望着长女,“皇家威严不可侵犯,他们既做出此等大逆之事,便由不得朕不爱惜他们了。”

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此事不必再议。你起来吧,另说一个奖赏。”

“只要不出格,朕都答应你。”

永丰帝对子女虽然好说话,却也不会一味纵容,他话说到这份上,已然是极大的宽容了。

唐翘却没起,“儿臣只此一个心愿。”

唐褚霎时眸光凛然,眼里带着怒意,还有一丝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期盼,“你为了几个戴罪之身,忤逆君父,这就是你的孝心吗?”

这话就严重了。

皇后连忙拉了拉她,“芝芝,你父皇自然有他自己的考量,你莫要置气了,快起来!”

在皇后担忧和心疼的目光中,她挺直了脊背,“儿臣并非置气,儿臣正因孝心,才有此话。湖广江浙乃财政赋税重地,如今出了差错,不管最后结果如何,经由此次清查,必定人心散乱,父皇小惩大诫以慰民心,此举是为湖广,亦是为大邕江山社稷。”

永丰帝有些恍惚。

多少年了,自他登基至今,已经许多年没有人敢这样与他说话,反驳于他了!

“江山社稷?你一个尚未及笄的丫头知道什么是江山社稷?”他觉得很是可笑,“难道朕这个当了十几年的皇帝,还不如你区区一个入京才三月的孩子不成?”

望着长女倔强的模样,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朕不过夸你几句,你便这样不知天高地厚,为了一己私欲顶撞于朕。哪里还有什么公主的歉仁模样?”他忍不住怒骂,“你这规矩都学到狗肚……哪里去了!”

多年的涵养叫他死命将险些脱口而出的词语吞了回去,脸色都憋红了。

他努力平复着情绪,告诉自己,这是自己女儿,是长女,是他亲封的长公主。

“朕念你是初来京城,不计较你为罪臣请求之事,此事不许再提!”

他拂袖,终究是不欢而散转身而去,常礼怕他气急栽倒,连忙小碎步跟上去扶着。

皇后顾不上去送他,忙上前去看自家倔牛女儿,“你胆子也太大了,竟这样与你父皇说话,也不怕他真治罪于你。”

话虽这样说,她心里却在骂永丰帝。

常年板着个脸,在朝堂上便罢了,如今在女儿跟前竟也这样!

除了在景贵妃母子那,真是从无好脸。

“快起来吧,他都走远了你仔细腿跪疼了。”

说着就要去搀她。

没想到唐翘撑着自个儿母后的手就起来了。

皇后反倒愣住了。

她方才见芝芝那跟倔牛一样的脾气,还以为她受了训诫,要苦口婆心劝上许久才喊得起来呢,没想到这就起来了?

不过她不大在意这事。

“你呀你,你父皇是君,你三哥与他那般亲厚都不敢这样与他说话,你倒好。”皇后嘱咐她,“日后可不许这样了。”

当真是吓死她了。

唐翘垂着脸,不知在想什么,眉头耷拉着,睫毛微微颤动。

皇后见状简直心疼死了。

“你父皇不过说说而已,你莫要难受啊芝芝。”

脸上慈母,心里却在骂永丰帝。

一年到头板着脸!当真叫人恼得厌!

“母后,”在皇后的无尽腹诽中,她缓缓抬起头来,“我想出去走走。”

皇后以为她是当真难受了,心里骂得更凶了,“去吧去吧,多去看看花儿草儿的,心情好。”

一边给苏荷艾艾还有初九递眼色。

快跟着你家主子!

而这厢,永丰帝出了椒房宫就后悔了。

“我刚刚是不是没控制住?”

一边抱着拂尘的常礼很不走心地笑了笑,何止没控制住啊,简直是炸了好嘛。

陛下一向对女儿颇有耐心,多少年没见陛下对子女这样发火了。

心里这样想,嘴上常礼却道:“长公主到底年纪小了些,有些话语不太恰当,陛下生气是应该的。”

可越是他这样说吧,唐褚就越觉得不得劲儿。

许久后长叹,“才认回来呢,就骂她,以后该跟我不好了。”

常礼擦了擦额边的汗。

原来陛下从椒房宫出来沉吟这么半天,是在想这个呀。

“奴婢倒瞧着长公主殿下是个心性坦诚。奴婢虽无儿女,却听闻民间都说,这不管是父子还是母女之间啊,若从来不争吵,那才是越发疏远。”他眯眼笑着,“多吵多通嘛,不闹一闹辩一辩,陛下又怎么晓得儿女心思呢?”

唐褚难得扭头看他一眼,“你倒是说到了点子上。”

其实很多东西,皇室与民间都是一个道理。

只是皇室束缚多,反而父母与子女之间,常年互相猜忌却不宣之于口,时间久了,自然疏离又埋怨了。

“那陛下,可要奴婢重新给昭华殿下准备些什么赏赐?”

“她虽然年轻气盛,可这次不仅有惊无险还能将那张远招安下来,也是她自己聪明。”他琢磨了下,“朕私库里那方徽墨,就给她吧。”

常礼微微诧异。

他以为陛下会与对其他公主郡主一般,赏赐珠宝首饰或者绸缎之类的东西,没想到是赏赐了墨。

但他没有质疑,笑着应了,并在心里嘱咐自己,要早些办好这事。

“陛下眼下去何处呢?”

如今又不好返回椒房宫了……

户部人选还未定下,他想了想,正欲回紫宸殿去,可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

“去关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