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草楼,有人看你来了。”民警说。
郭草楼瞧了瞧号子里的人,他觉得民警是在喊别人。
“叫你呢,郭草楼,出来。”
“我?”郭草楼疑惑地问,“谁来看我?”
“你妹妹。”
“妹妹……”
郭草楼一时转不过弯来,他没有妹妹呀。他疑惑地跟着民警走了出去。
一眼看到是曾金凤,郭草楼就愣住了。
“哥——”曾金凤喊了一声。
郭草楼的脸腾地胀红了,喉咙里哽咽地挤出两个字,“……金,凤!”
头发乱篷篷的,衣服皱巴巴的,神情惶惶遽遽的……,郭草楼仿佛变了个人。曾金凤上上下下地望了又望,越发觉得郭草楼可怜。心里想起平时郭草楼对她的那些好,眼眶顿时湿润起来。曾金凤的肚里分明有许多话,却只冒出一句,“你还好?”
“嗯。”
郭草楼使劲儿咽了咽唾沫,尖尖鼓鼓的喉结窘迫地跳了又跳。
“你,你饿吧?”曾金凤这才想起来似的,把两手抬高了,“我给你送吃的来了。”
一只手里是新买的保温桶,里边装着热乎乎的肉粥,另一只手里是大塑料袋,里边装着面包、榨菜、火腿肠、矿泉水什么的。
民警接过来检查了一番,然后挥挥手说,“好了,走吧。”
郭草楼一步三回头地走着,眼看就要走出门了,忽然回身站定了说:“你等着我。我没有做坏事,他们只是审查。我会出去的!”
“嗯,嗯。”曾金凤忍着泪,拼命地点头,“我还会来看你,我还会来给你送饭——”
郭草楼的背影消失了,曾金凤竟然生出一种难舍难分的感觉。仿佛心呀肠子呀什么的都被扯着,扯着,扯着……,直把人扯成了一个空壳。
曾金凤还是头一回有这种体验和感觉,她觉得十分惊异。
“海轩夜总会”的玻璃门擦起来比较麻烦,最下面的部分必须跪在地板上才好侍弄,最上面的部分呢,就得站在折叠梯上去擦了。这些活儿赵小盼天天都要做,原本也算不得什么,可是此刻她做起来却有些力不从心。她浑身软塌塌的,犹如揉过的面团。那是一种幸福的酥软,那是华仔昨夜给她留下的忆念。
初尝的欢愉存在她的肚子里,她时不时地就会将它们翻腾出来,一遍又一遍地回味。那情形就象一只默默的小牛,在那里频频地倒嚼肚子里的草料。她如此这般地在折叠梯上春风沉醉的时候,忽然感到梯下似乎有一双看风景的眼睛。她回头往下瞧,于是就和温玉生的目光相遇了。
“温总——”赵小盼叫了一声,下意识地用手拢住了裙裾。
“叫温哥,温哥。”
温玉生似睁似闭的眼睛迷离着,半开半合的嘴巴很滋润地巴咂了一下。
“温——”
赵小盼的话还没有落音,就被温玉生打断了。温玉生显然并不等着她回答什么,温玉生不过是自顾自地说,自顾自地看罢了。“你把玻璃门擦得很干净嘛,就象你的腿一样靓嘛——”
看似温吞吞的人,手却快捷得很。口到手到,已经摸在了赵小盼的腿肚上。
是那种草丛里的蛇爬上腿肚的感觉,赵小盼打了个寒噤,不由得弹动了一下腿脚。她的身体摇晃着,似乎要从折叠梯上掉下来。
“下来呀,下来。”
温玉生张开双臂,等着赵小盼掉入他的怀中。
赵小盼双手抓牢梯架,竭力稳住身子。挺挺腰背伸伸头,她看到谭梅在舞台那边向这里张望。她苦笑了一下,向那边无奈地摆摆手。
“昨天晚上你到哪儿去了?”温玉生仰着脸儿问。
“我不是打电话请假了嘛,我有事。”
“哥想你了。看不到你的影子,真把人想坏了。”
温玉生涎着脸表白。
赵小盼的心里忽地冒出了一个打击他的主意,她加重语气高声地说,“我和男朋友确定关系了,昨天晚上我和男朋友在一起。”
这应该是重重的一击,温玉生应该沮丧地退去,可是他却若无其事地笑着说,“那好哇,你有了着落,咱们更可以放心地玩玩了。”
赵小盼一口气憋着,竟无言以对。
她这副神情让温玉生觉得有趣了,温玉生“扑”地一声笑出来,然后拍拍她的脚踝说,“你来你来,我有件事情对你说。”
手里端着人家的饭碗,不能不听人家的招呼,赵小盼顺从地由折叠梯上爬下来,跟在温玉生的屁股后面去了总经理室。
两人进了屋,温玉生随手就将门锁带上了。
“盼,哥给你加薪了,每月多一百块钱。”
温玉生拍拍长沙发,示意赵小盼坐下来。
“谢谢温总。”
赵小盼也就笑着坐了,虽然不清楚对方想卖什么药,加薪总是件让人高兴的事。
“又错了,又错了,”温玉生拍拍她的肩,“是谢温哥呀。”
“谢谢温哥。”
“噢,这就对了,”温玉生的手从她的肩上滑下来,迅即地捉住了她的手。“我就喜欢脚腕细手腕细的女人。粗腕的女人,是大象。”
话说得挺风趣,赵小盼情不自禁地笑了。她没好意思马上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温玉生厚厚软软的手掌环扣着赵小盼的手腕,津津有味地摩挲着。“人靠衣装,马靠鞍装,这么漂亮的手腕,没个东西装扮还行?”
说完,慢慢吞吞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对玉镯,套在赵小盼的手腕上。是那种淡青色的岫玉,犹如天空一般澄明,通透中看得到一缕缕白色,就像是流转的云絮。
赵小盼惶然地说,“不,我不要。”
“哥给你的东西,你就拿着吧。”温玉生抚抚玉镯,再抚抚手腕,赞叹道,“只有这么漂亮的手腕,才能配得上这么漂亮的手镯呢。”
温玉生说完,顺势将手镯向里一拉,赵小盼就收束不住,有了那种投怀送抱的感觉。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外面传来谭梅的声音,“温总——”
赵小盼即刻站起来去开门,她和谭梅面对的时候,神情有些尴尬。
“什么事啊?”温玉生依旧坐在沙发上,不慌不忙地望着谭梅。
“瑰美花店的那批插花,咱们要不要?”
话是对温玉生说的,眼睛却盯着赵小盼。
温玉生不耐烦地说,“不是给你讲过嘛,这种事情,你看着办就是了。”
“哦,那就让他们送了。”谭梅应答着,手却拉住了赵小盼。“哟,好漂亮的镯子呀。”
“谭姐喜欢,就送给谭姐吧。”
赵小盼说完,将两个镯子褪下来,递给谭梅。谭梅戴在自己的手腕上,左看看,右瞧瞧,然后对赵小盼说,“我还真喜欢呢,那就谢谢了。”
温玉生在旁边清了清嗓子。
谭梅把手腕扬起来说,“温总,你瞧,漂亮吗?”
温玉生沉着脸,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如此这般地解决了一桩棘手的事,赵小盼的心里一直觉得很快意。凌晨时分,就要下班了,归巢的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心中的香巢当然不是市郊樟溪村的租屋,而是华仔的公寓房。一夜的缠绵,身心的的交付,使赵小盼对华仔已经生出深切的归属感。这种感觉使她充实,使她亢奋,犹如置身在狂欢的节日里。
终于熬到了下班。
谭梅特意走过来,亲热地抚着赵小盼的肩膀说,“小盼,晚上别走了,跟姐一起睡吧。”
眼神里透着一些歉意,显然是为着自己闯了总经理室,并且拿走了赵小盼的那对玉镯的缘故。
赵小盼可没有搅和在谭梅和温玉生中间的心思,赵小盼话里有话地说:“谢谢了,谭姐。我和男朋友明确了关系,我已经住在他那儿了。”
“哇,好棒!”
那“好棒”的意思,不知道是指赵小盼有了这样的男朋友,还是指的赵小盼从此再不会与温玉生有什么瓜葛。总之,谭梅喜形于色地搂住了她。
“告诉姐姐,他是做什么的?”
谭梅把嘴凑在赵小盼的耳边,煞有介事地悄声低语,那情形让人看上去俨然是一对闺中密友。
赵小盼忍不住自豪地说,“他是个摄影师!”
“哇,你好有本事!”谭梅是真正的惊奇了,她不无羡慕地说,“告诉姐姐,你是怎么抓住的?”
“以后慢慢给你讲吧,我得走了。”
赵小盼匆匆地往外走。她真的是要去华仔那儿呢,她离开华仔的时候就说好了,晚上还回来。华仔当时就表示,可以开摩托车去接她。哦,有这句话就够了,有这句话就让赵小盼感到了无比的体贴和温暖。她怎么能半夜三更地劳累心爱的华仔呢?她宁肯花些钱,打出租车回去就是了。
真巧,赵小盼从楼门里一出来,就看到楼前泊着一辆出租车。空车的红灯亮着,犹如喜宴上新人胸前佩着的花。赵小盼快步走过去,正要抬手招呼那辆车,忽然暗影里走出一个人,迎在了她的面前。
“小盼。”
是常宝贵,推着一辆破自行车。这车不知道他是又从哪儿弄来的,斑驳得几乎看不出漆的本色,只有车把和车圈还有些发亮,在夜灯下隐约地闪着光。
赵小盼停住脚,叫了一声,“宝贵哥。”
“跟我回去吧,”常宝贵拍了拍车后架,“昨天晚上你怎么不回哩?”
赵小盼说,“昨天我不是打了电话给房东,让他转告你们,我另外有地方住了。”
常宝贵深深地望着她,然后摇了摇脑袋。“你到底住在哪儿了,真让人不放心。”
赵小盼沉吟了一下,索性挑明道,“我有男朋友了,我在他那儿住。”
苦笑象乱麻一样在嘴角边拧着,常宝贵晃了晃身子,口里咕哝道,“……你也太,你真是。让人放不下心哩。”
赵小盼扬了扬头,“那就这样吧,很晚了,宝贵哥,你就回去吧。我得打车走了。”
“费那钱干啥,”常宝贵说,“反正来也来了,还是我送你过去吧。”
赵小盼迟疑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常宝贵的这辆破车果然比不得原先的那辆弯把高屁股的赛车,它跑起来格格吱吱扭扭叽叽,一路上不住地叹息着,似乎有无尽的哀伤。
夜是缄默的,人也默默无语,思絮就在其间飘拂起来,扯得绵绵延延。
当初与常宝贵相识的情景,一幕一幕地在赵小盼的眼前浮现出来,清晰如昨。那是美星歌舞团的演出大篷,剌眼的灯光,甚嚣尘上的喊叫,让人心惊意乱……夜深了,人静了,韩团头和韩老二领着她和曾金凤往深潭一样的夜色里走。韩团头他们在卡车上动手了,他们要把人剥光了他们要把人强暴了……救星从天而降,常宝贵和他们扭打起来,常宝贵开动卡车冲出了黑暗……简陋的租屋,三人同甘共苦的生活和那弥足珍贵的友情……
此刻的感觉,真有些象长亭送别,让人难以割舍。
唉,往日总要成为往日的,新的风景已经打开,她已经走进去了。
想到这里,赵小盼在自行车的后架上挺了挺胸昂了昂头,自行车仿佛不堪重负地摇摆起来。
常宝贵忽然开口说话了,“是那个,掂机子摄像的吧?”
“是,他是丽人影楼的摄影师。”
“……我怕你,吃亏。”
低沉的声音犹如滚雷一般从赵小盼的心头掠过,她被那话里的深情震撼了,那惊蛰一样的深情。
赵小盼坐不住了,她从车后架上跳了下来。
“到了。”她说。
“唔。”
……
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却相对无言。
过了好久好久,赵小盼终于开口了。
“宝贵哥。”
“哎。”
“曾金凤是个好妮儿,她心好。”
“……”
不等常宝贵说话,赵小盼就掉头而去,消失在了浓重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