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美容院刚开门,谭梅就来美化自己了。洁面,敷面膜,去死皮,按摩,乳化,香熏,美体,美甲……花了几个小时将所有的程序通通做下来,感觉中整个人就象大白菜剥了几层硬帮子,一下子变得嫩多了。
人的命运是由各种契机连接起来的,抓住一个契机,你就得到了一个改变命运的可能。可能越多,你的人生就越丰富,越多彩。抓不住契机,你的命运就会象一条阴沟,永远暗淡,永远没有波澜。
对于谭梅来说,今天和温玉生共享的午餐就是一个契机。重忆五年前的温情,或许能唤回温玉生对她的眷恋。温玉生答应过与妻子离婚迎娶她的,她离安享福贵的“温太太”不过是一步之遥。抓住契机跨过去,她就有了名份有了新生,跨不过去,她就依然是不明不白的打工妹而已。
谭梅在此岸翘望得太久太久了,彼岸的风光已经成了让她生出依赖的毒品。幻想和沉沦,愉悦与痛苦周而复始地轮替,让她无从挣脱,欲罢不能。
此刻,谭梅等着与温玉生相会,她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膨胀着毒瘾发作般的焦躁和急切。
当出租车稳稳地停在“海轩夜总会”的楼下时,谭梅看了看表,指针刚过十一点钟,她回来的正是时候。下了车,一眼就看到了温玉生的那辆“蒙迪欧”,想必是刚从洗车房回来,除了尘打了蜡,锃亮锃亮的,真是神气得很。温玉生也是一副神气十足的样子,头发抹得锃亮,穿着一身雪白的薄料西服。
谭梅欣慰地想,瞧,他对这个日子也很在意呢。谭梅向温玉生挥了挥手,叫了一声,“等一等,我上去换身衣服就来——”,然后就飞快地跑进了楼里。
回到房间打开衣柜,谭梅挑了一件桔红色的连衣裙穿在身上,她在镜子前站了站,眼前就闪出白西服和桔红裙相配相谐的幻影来。挺好挺好,她满意地转身而去。
再次来到楼前的泊车场,她发现“蒙迪欧”和温玉生全都不见了。她的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周身的筋骨顿时变得瘫软。她茫然地望着远方,久久地回不过神来。那情形就象旅客匆匆赶到码头,却发现要乘的轮船已经开走了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打手机。一次次拨通,却无人接听。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温玉生望着来电显示故意不接的情景,无名的怒火顿时烧了起来。
就象两个拳手面对面地较量一样,谭梅不屈不挠地拨叫、拨叫……,终于有了温玉生回话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不接!”谭梅有点儿气急败坏。
“你要警察开我罚单呀,”对方不温不火地回答,“拜托拜托,我在开车。”
仅此一句,就显出谭梅是在无理取闹了。
谭梅怕他挂断电话,连忙说:“我就问你一句,讲好了中午一起吃饭,还算不算数!”
“对不起对不起,有朋友邀我赴饭局,是推不掉的。”温玉生慢条斯理地说,“咱们的饭局,改在晚上吧。”
谭梅无话可说。
凭着直觉,谭梅隐隐约约地猜到了可能是怎么回事。她憋着气回到“海轩”,就找赵小盼。果然,赵小盼不在,有人告诉她,赵小盼十一点多钟的时候就走了。
谭梅听了这些,冷冷一笑,从此不再说话。
她搬了把椅子,坐在临街的一面大窗前,眼睛死死地盯着楼下的泊车坪。她是如此地专注,如此地心不旁骛,俨然是一个耐心的好猎手在守株待兔。
“海轩”夜总会的姑娘们平时见惯了谭梅的得势和得意,眼下谭梅的失神和失态免不了让她们有些幸灾乐祸。她们悄悄地指指点点,叽叽喳喳,那种期待和兴奋如同村民们农闲时聚在麦场搭好的戏台前,嘴里一边嗑瓜子儿,一边等着看大戏。
谭梅本不必这么早就站岗放哨的,温玉生刚刚离开不可能马上回来。可是,谭梅已经无法自制了,对方的背信弃义尤如病毒一样使她的思考系统可悲地崩溃了,她混乱的脑袋里只剩下一个执拗的念头:等着,等着这对狗男女!等这对狗男女一出现就扑上去,抡起巴掌狠狠地扇!
对于谭梅的这种悲怆,赵小盼当然是一无所知。此时,赵小盼也坐在一把椅子上,那是把做工精细的仿红木靠椅。做工同样精细的红木餐桌上,摆着精细烹调的菜肴。汤盆里的三蛇羹泛着袅袅的热气,透过热气可以看到心思精细的温玉生。
赵小盼早就想好了,不管你如何细盘细算细打主意,我只做懵懵懂懂,只做无知无觉罢了。只要守住一条底线:饭照吃,礼照收,就是不上你的床,……
“小盼,来来来,喝一杯蛇胆酒。”温玉生把杯子端起来,“蛇胆明目啊,越喝眼睛越亮堂。”
赵小盼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嘴里苦苦辣辣的,她不由得伸伸舌头蹙蹙眉。
温玉生开心地笑咧了嘴,那情形就象是在逗猫撩狗。美人蹙眉的的样子很有味道呢,这味道才耐得住细品。
“苦吧?辣吧?快快快快,吃块蛇肉就好了。”温玉生夹起一块烹蛇段,放到赵小盼面前的碟子里。
赵小盼从来没有吃过蛇,平时仅只是一个“蛇”字,就会让她觉得心里发颤。此刻,她用筷子反复扒拉着面前的蛇段,那情形就象一只心存疑窦的猫在用爪子拨弄可疑的食物。
温玉生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她的神态。
“吃啊,蛇肉鲜嫩得很。”
赵小盼试试探探地用筷子将蛇段夹起来,犹犹豫豫地往嘴边送。
温玉生冷不防地将右手腕勾起来,手掌探伸,比划着眼镜蛇勾脑袋的可怕样子。嘴里还“嗤嗤嗤”地发出一串喷气声。
“哎呀——”赵小盼惊叫着,筷子一抖,那蛇段就掉了下来。
温玉生心满意足地笑了。
“不怕不怕,再来再来。”
温玉生用筷子再夹起一块蛇段,要喂赵小盼。
“谢谢,我自己来。”
赵小盼用碟子接着,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门齿凑上去一点一点地咬。
温玉生看呆了,他就喜欢看赵小盼这样怯怯地用牙齿啃咬的样子。皓白的牙齿宛如一粒粒珍珠,看上去是如此的润洁和晶莹。它们由薄薄的红唇衬托着,愈发显得光鲜无比。
人生苦短,温玉生今年四十五,离八十岁只剩下三十多年。三十多年也就是十万多天罢了。要说这辈子只剩下十万块钱,每天只能花一块,那可是穷得很呐。每一块钱都要兑成一分钱一分钱地去花,每一天都要变成一分钟一分钟地来用,这才对得起自己。
所以,温玉生享受生活享受女人,才讲究一个“泡”字。“泡”是一个过程,滋味全在过程之中。过程越长,滋味越长,对于温玉生来说,要享受的就是这个过程。终点当然是要上床的,然而上了床就意味着结束,——结束此一过程,再启新的过程了。
……
这顿饭,温玉生“泡”了赵小盼三个多小时。
两个人一起回到“海轩夜总会”,刚刚进大门,忽然听到一个女人大放悲声。枝摇叶落,风疾尘暗,那情形就象是有人在荒野哭坟。
看到哭的人是谭梅,赵小盼打了个寒噤。正在等着看好戏的众员工也都不知所措地愣在了那儿。
谭梅没有扑上去打他们俩,漫长的等待已经耗尽了愤怒,留给她的只剩下了悲苦。
望着满面泪水的谭梅,温玉生嘻嘻地笑了。“小谭,你这是怎么了?”
温厚的手掌抚在谭梅的肩上,谭梅瑟瑟地缩了缩肩,哭得更响亮。
“好了好了,有什么伤心事,给哥哥说,啊——”
温玉生把耳朵贴过去,谭梅却一甩手,转身跑回了她的房间。
“瞧瞧,瞧瞧,多任性。”
温玉生摇摇头,若无其事地去了总经理室。
只剩下了赵小盼,只剩下赵小盼还在众人的目光里。虽然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但是直觉告诉她,这事情和她有关。
赵小盼试着想与人搭讪,可是姑娘们全都对她冷冷的,没有谁愿意和她搭腔。
姑娘们似乎有一套不成文的原则:当谭梅成为老板的情人,踞于众人之上时,姑娘们对谭梅全都侧目而视。可是当赵小盼插进来,取谭梅而代之时,姑娘们又把同情心给了谭梅。
赵小盼孤零零地干着活儿,这种被人孤立的情形让她既压抑又委屈。她并没有做过什么呀?她真是无辜的呀——
她被压抑和委屈渐渐地淹没,她觉得几乎要透不过气。
不行,不行,她要解释,她要洗清自己!
赵小盼迫不及待地往音响控制室的方向跑去,谭梅的房间就在控制室的旁边,那原本是放杂物的储藏室。赵小盼扭了扭把手,推开了门。
向嗅觉冲击而来的是香粉味儿、香水味儿和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女用化妆品味,向视觉冲击而来的是那张大双人床,它霸气十足地几乎占据了整个小房间。恍惚之中,赵小盼似乎看到了两个谭梅:一个身穿时装在墙上笑着,美得象广告上的明星;另一个却乱衣散发,站在右边的墙角里。
——不,不是站着,是吊着!
象是没有束好的丝巾,一条粉红色的丝带下端束在谭梅的脖子上,上端连接着壁挂式空调机的输入管……
哇,她上吊了!
赵小盼惊叫了一声。忽然,她看到吊起来的谭梅居然晃了晃身子,半偏过脑袋,眼皮向她眨了又眨。
她,她,她,她还活着……,赵小盼这才看到谭梅的脚尖踮在地上,脑袋上面的空调输入管已被拉弯。
“谭梅姐,你这是怎么啦——”赵小盼扑上去,抱住谭梅的身子,下意识地晃着。
“噢噢噢……”谭梅发出憋闷的声音。
赵小盼这才回过神,慌忙把谭梅往上一抬,谭梅顺势向下拉住丝带,把脖子挣脱出来。
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
谭梅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在赵小盼的怀里恸哭不已。
赵小盼也陪着一起流泪。
“吓死人了,谭梅姐!你咋走这条绝路呀——”
谭梅把脸扭过去,一言不发。
“这事儿真是怪我吗?我没做什么,真的。”赵小盼急切地解释着,“他让我吃饭,我不能不去啊。”
“唉,他原本说好了,要带我去吃饭的。”
谭梅的嘴角挂着一丝苦笑,神情显得凄怆而又绝望。
“谭梅姐,你放心,以后我再也不会给你添烦了。”
赵小盼说完便毅然起身,离开这儿去了温玉生的总经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