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经理抓工程抓得狠,虾公潭的这座十八层大楼已经盖到了十六层。

黄昏收了工,常宝贵推着自行车要走,戴大栓拦住他说,“队长,别走哇,今晚咱兄弟几个喝两口。”

常宝贵推辞着,“还有事儿,改天吧。”

常宝贵说的是真话,不回去吃饭,他怕曾金凤伤心。那姑娘脸皮儿象馄饨皮儿一样薄,心眼儿象莲藕一样透。稍不留意触着了她,眼圈儿就可怜巴巴地红了。

自从赵小盼从租屋搬出去,常宝贵就有了一种三个人已经散伙的感觉。这一小套租屋只剩下了他和曾金凤,一男一女地这么住,总不是个事儿。房租已经预交了,不可能退款,那就索性让曾金凤住,自己搬到工地上算了。他把这个意思向曾金凤透了透,曾金凤不干,说是一个人住着害怕,无论如何也要常宝贵陪着她。常宝贵想了又想,只好答应了。

此刻,戴大栓见常宝贵推托,脸上就露出些不悦来,“得了,常哥到底是做了队长的人,不容易请喽。”

旁边的丑蛋儿打着圆场说,“队长当然是忙的,不过戴哥这酒也该喝,——老婆在家给他生了个胖小子呀!”

常宝贵听了,也就改口道:“哎哟哟,这可是大喜事,大喜呀。这酒要喝,喝。”

在他们这个自己拉起来的“红星建筑队”里,戴大栓和丑蛋儿可以算做是常宝贵的左右手了,这个面子当然是要给的。

广东这边天气热,新盖的楼顶上风大畅快,三个人就围坐在楼顶上,吃吃喝喝地聊着。

也就是两瓶白酒,一包叉烧肉,一包花生米和几根生黄瓜罢了,喝得却尽兴聊得也开心。戴大栓得个儿子也真是不容易,老戴家三代单传,媳妇却接连怀了俩女胎。俩女胎一“超”出来都给堕掉了,最后总算得了这个儿子,真是托老天的福哇。

丑蛋儿也说下媳妇了,说媳妇的工程象烂尾楼一样,拖了好几年。还不是因为穷嘛,城里的有钱人一个大奶不够,还要二奶三奶地包着,咱这些人跟人家那些人不能比呀。

常宝贵也相跟着,把自己的心里话往外掏。一辈子闷着脑袋在土里刨食儿,也太窝囊自己了,当然要闯闯天下看看世界到底是啥样。媳妇嘛,要找个喜欢自己的还得是自己喜欢的,不急不急不能急。

丑蛋儿坏笑着说,“队长当然不急喽,队长已经有了。”

戴大栓说,“你咋知道哩?”

丑蛋儿说,“你没看咱队长晚上老不在工地上睡?人家租的有金屋,金屋里藏的有娇哩。”

常宝贵就解释,“那是朋友。”

“嘻嘻,是同居呀,”戴大栓逗着乐,“咱队长真是时尚得很哩。”

常宝贵急了,“别瞎说,跟着我的是两个女孩儿,人家可都是黄花闺女。”

丑蛋儿和戴大栓听了,面面相觑。哇,两个黄花闺女和他一起住呀!

常宝贵缄默了,这件事只会越描越黑,还是不说的好。

丑蛋儿和戴大栓识相,也就转了话题,聊起了那些街谈巷议。市中心新芬路上有一家银行被抢了,黄昏下班的时候街上人那么多,抢匪的胆子也真大。

旗峰公园晚上有人抢劫一对儿谈恋爱的男女,男的被捅死了,女的还在医院里抢救。

……

有这些闲话佐餐,三个人就吃得津津有味。这些带着血腥味儿的闲话,含着一种自吓自的味道,吃着吃着就觉得浓重的夜色似乎在逼压过来,让人惴惴地有些坐不稳。

常宝贵不由得站起来,不经意地踱着步。

“常哥,小心!”戴大栓在身后喊。

常宝贵停住了脚,他已经踱到了楼台的边缘。楼台没有遮拦,从十几层的高处向下望,仿佛临着千仞绝壁。常宝贵抽口气,裆里的卵蛋顿时吊将起来。

风是濡湿的,天边有隐隐的雷声。

常宝贵蓦然明白他为何惴惴不安了,都怪戴大栓他俩瞎叨叨什么抢劫啦凶杀啦这种事,让常宝贵不由自主地惦念起赵小盼来。

赵小盼总是那么晚才下班,那个华仔每晚都会去接她吗?……

想到这儿,常宝贵呆不住了。

“你俩慢慢喝,我得回去了。”

“哎,队长,酒还这么多呢。”戴大栓晃着酒瓶。

“走啥,一晚上都舍不得呀?”丑蛋儿指指天上说,“你瞧瞧,要下雨了,今晚就跟弟兄们在大铺上挤挤得了。”

听了丑蛋儿的话,常宝贵愈发着急,“不中不中,走,走。”

叮叮咣咣地骑着破自行车,紧赶慢赶地来到“海轩”夜总会,也就是九点多钟的样子。这才想起来,赵小盼是凌晨两点钟才下班,他来得太早了。

也好,累了一整天,就在这儿歇歇吧。泊车坪旁边有一棵高大的木棉树,常宝贵后背倚着树干坐下来,眼皮挣扎了几下,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流絮一般的梦在他的眼前浮动,梦里都是赵小盼的身影。

“宝贵哥,宝贵哥——”耳边响起赵小盼轻轻的呼唤声。

常宝贵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双大大圆圆毛毛茸茸的“杏子眼”,忽闪忽闪的,可爱极了。

真的是赵小盼。

常宝贵晃晃脑袋,赶紧站起来。

“宝贵哥,你怎么会坐在这儿呢?”赵小盼觉得奇怪。

“我我我,不放心。”常宝贵结结巴巴地说,“这不是,来接你哩。”

一股热流从赵小盼的心底升起来,“不是说好了,别再操心我嘛,我和他挺好的。”

听赵小盼嘴里说出那个“他”字,常宝贵神情黯然了。常宝贵解释道:“不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听说市区里晚上有些乱,有拿着刀子打劫的。”

听了常宝贵的这句话,赵小盼愈发感动了。她伸手拍了拍常宝贵后背上的土,亲热地说:“宝贵哥,以后你就不用再担心了。我已经辞工,晚上不在这里做。”

“不做了,为啥?”常宝贵意外地说。

赵小盼摇摇头,没有再解释。“海轩”的这些人这些事是无法向常宝贵言说的。

见赵小盼不回答,常宝贵自嘲地笑了笑,“哦,当然啦,小盼是找到更合适的工作了。”

“有了新工作,我会告诉你的。”赵小盼说得很真诚。

“好哩,那就等着你的好消息,”常宝贵拍拍自行车的后架,“上来吧,我送你走。”

“谢谢,不用了。现在还不到十点钟,我还能赶上晚班公交车。”

马路边上竖着公交车的站牌,方才赵小盼就是走过来坐公交车的时候,看到了常宝贵。

常宝贵推起自行车,陪着赵小盼来到站牌下。夜幕被闪电撕了一下,先行的雨滴们已经落在了脸上。

“快回去吧,下雨了。”赵小盼说。

“不,等你上了车。”常宝贵憨憨地说。

赵小盼心里又动了动,她望着常宝贵的脸,脱口说道,“见见你,心里就很高兴。”

“嗯,我也是。”

仿佛上天在怜惜常宝贵,公交车亮着大灯很快地开来了。赵小盼跳上车,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车开动了,她向车下不停地招手。车转个弯儿,常宝贵留给她的最后一眼,还是一副傻呆呆站在那儿的样子。

当急骤的雨点在公交车的顶篷上乓乓敲响的时候,赵小盼牵肠挂肚地想,宝贵哥这回可被浇透了,浇透了……

女人的心情和注意力是易变的,公交车越驶近华仔住的街区,赵小盼就越急切地想要见到华仔。跳下车,用手袋遮在头顶,一路奔跑着冲过雨幕,直到冲进了华仔住的那幢公寓楼。

她晃了晃脑袋,还好,头发湿得不多,还不至于象软塌塌的帽子扣在头上。只是白裙衫已经粘在了胸脯上,那种半透半亮的情形就象是薄皮大馅的云吞捞出了锅。

赵小盼扯了扯裙衫,想让它显得松宽一些。这就要见到华仔了,她不想让自己太狼狈。

来到门前了,她从手袋里拿出房门钥匙,轻轻地插进去,慢慢地拧。她想悄悄地走进屋里,给华仔一个惊喜。

锁开了,安全门被推开了一道缝。再推,“哗啦”一声响,扯直了门内挂着的防盗链。

赵小盼只得向里边喊,“喂,是我呀,是我——”

里边黑糊糊的,没有灯。可是防盗链是从里边挂上的,显然里边有人。赵小盼下意识地又推了推门,那门挣扎了一下,发出“哗啦啦”的响声,象是一条被链子锁住的狗。

灯终于亮了。华仔光着脊梁,只穿着短裤,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赵小盼一进门就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么早就睡觉了。”

“也怪我,应该给你打个电话,这么大的雨就别回来了。”

华仔一边说着一边揿亮了起居室的吊灯,然后就在沙发上坐下。赵小盼也不由自主地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

四目相对,两人忽然无话。

赵小盼觉得尴尬了,仿佛她是一个冒然闯进别人家中的不速之客。她搓了搓手,目光抑不住地向卧室那边看了看。卧室的门紧闭着,象是掩着一个不能示人的秘密。

华仔留意到了她的眼神。

“那间小屋里还有一张单人床,”华仔沉吟着说,“今天晚上,你可以睡在那儿。”

华仔的语调平静而自然,可是赵小盼却象遭了雷击。天呐,她一直觉得她是这个家里的主妇呢!橱柜的抽屉里放着钱,她天天拿它们买肉买鱼买青菜。她做饭刷碗擦桌子拖地板,她用洗衣机洗衣服洗被单,她和华仔一起躺在沙发上听音乐看电视,她和华仔一起郊游一起进影院……

当然,她还和华仔一起上床共卧同眠。

她一直觉得她是在和华仔甜甜蜜蜜地居家过日子啊,可是此刻她蓦然明白,她其实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

她茫然地把下巴向卧室那边呶了呶,怔怔地问:“她,是你要娶的吗?”

“什么什么?”华仔望着赵小盼,宽容地笑了,“什么娶呀嫁呀的,这样的问题,我从来没想过。”

赵小盼吃惊地瞪大了眼,“你,你就没想过结婚成家么?”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在我的摩托车的屁股后面,再挂上一个拖斗。”

华仔的神情很坦然。

赵小盼叹了口气,艰难地问道,“那我一直在你这儿,你是怎么想的?”

“我只看重自己的自由,所以我才尊重别人的自由。”华仔认真地回答,“你是一个自由的姑娘,你在自由地安排你的人生。当你的自由和我的自由有了交汇和默契,我们也就走到了一起。”

“唔,谢谢,我懂了。”赵小盼强忍泪水,猛然站起来,“对不起,我现在要自由地走了。”

“我觉得你还是……”华仔耸耸肩摊摊手,关切而又无奈地说,“外面雨那么大——。那么好,我给你拿把伞。”

就在华仔找伞的时候,赵小盼再次奔入了雨幕中。

热带的暴雨无情无义地泼打着她,让她无处逃遁。远处的街灯怯懦地旁观着,愈发让她觉得孤独无助。

我到哪儿去?——,她缩拢手臂抱紧肩膀,茫然自问。

雷电迅即地闪过,她仿佛一下子看到了樟溪村的租屋,看到了常宝贵,看到了曾金凤。那才是家呢,那才是自己遮风避雨的巢窝。

前面有蒙蒙的车灯在穿透雨幕,那是一辆驶过来的出租车。赵小盼正要抬手拦它,却突然发现手袋不见了!

钱都在手袋里。

眼巴巴地看着出租车从身边驶去,她这才想起来手袋是放在了华仔的沙发上。她不愿意此时再折回去拿它,她害怕自己身子一软,真的会留在那儿。

那就走吧,走。

走得孤单,走得寂寞,走得艰难,走着走着脑袋里就走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来:要是这会儿坐在常宝贵自行车的后架上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