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赵小盼身边,常宝贵的心里既高兴又不安。是老天爷给他的机会哩,让他能这样和赵小盼亲近。

赵小盼半昏半迷地躺在**挂吊瓶,旁边有个人看护当然是名正言顺的事。赵小盼这么一病就变得特别温顺特别乖,“宝贵哥,水,水,……”,她的小嘴可怜巴巴地嗫嚅着,象一只等着大鸟嗔喂的雏。

对于常宝贵来说,拿起汤勺一口一口地给赵小盼喂水喂面条近乎是一种享受。那是给予,给予对方关爱,给予对方体贴,给予对方温情……,而对方的照单全收似乎隐含着某种默认,某种应允,因而使得常宝贵欣喜莫名。

不安也是显而易见的,高烧啥时候退?会不会转成别的病?……这些担心都让常宝贵牵肠挂肚,坐卧不宁。

樟溪村诊所的医生来看过,说是挨了雨淋受了风寒,打打吊针就会好起来。话虽这么说,可是常宝贵却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赵小盼那天是凌晨时分才回到租屋的,浑身透湿象是从水里刚刚捞出来。常宝贵当时吃惊地脱口问了句,“咦,你不是在他那儿睡么,怎么回来了?”赵小盼失神地说,“他房里又有别的女人睡了。”

仅仅说了这么一句话,以后赵小盼就象哑了一样,再也不吱声。常宝贵大约摸地猜出了是咋回事儿,女孩子遇上这种事往往想不开,喝药上吊发神经,那就很麻烦。从那天凌晨回来到现在,赵小盼一直怔怔忡忡的,象是丢了魂,也不知道那魂游**到啥时候才能游回来。

都是叫那个狗屁华仔给害的,常宝贵恨得牙根疼。他拿定了主意,要去丽人影楼敲打敲打那个华仔。

隔天,曾金凤留下来照顾赵小盼,常宝贵就骑着自行车找到了那家丽人影楼。

常宝贵的手上掂着一个工具袋,袋子里装了一柄手锤。华仔是个傻大个,教训他的时候,手上还是应该有个家伙。

在外面看,那些明亮的橱窗里全都是大美人。走进去瞧,四下里全是大美人的纱裙。华仔这会儿正闲着,在座机旁边的沙发上啜着茶,身边半靠着一个穿纱裙的,——不是塑料模特儿,是活人。

常宝贵径直走了过去,“喂,你是刘道华吧?”

对方抬起头,看了看他。身边的那个女孩儿还不经意地对他笑了笑,显得很甜。

“你是?——”

华仔沉吟着,觉得他似乎有点儿面熟。

“俺是赵小盼他哥。”常宝贵宣布。

常宝贵直愣愣地盯着华仔的鼻子,那是这张脸上最张扬最挺拔的部份。欠敲欠砸哩,常宝贵心里暗暗地想,给它来一锤,看它还得意不!

“赵小盼,有哥么?”华仔一边疑惑地打量他,一边站起身,甚至还客气地把手伸了过来。

真他妈的窝囊,常宝贵居然不由自主地把手迎过去,和对方握了一握。这个失误使他对自己恼怒了,他把犯了错误的那只手探进工具袋,让它狠狠地攥住了锤柄。

“小盼从你那儿离开之后淋了雨,发高烧哩!”

是那种讨伐的语气。

“是吗?”华仔满脸惊讶,“我刚刚才和她通了电话,她说她很好哇。”

呸,装啥蒜呐,常宝贵在心里骂着,跟这种装腔做势的家伙没恁多废话。再说几句就动手,然后便走人。

“胡说,是你把她气病了,”常宝贵瞪大双眼,酝酿着动手的情绪,“她躺在**起不来,正在打吊针!”

华仔皱了皱眉,立刻拿出手机给赵小盼挂电话。

“喂,小盼,听说你病了?”语调很关切。

“没有哇,我好着呢。”

“不对吧,说你病了的人就在我这儿。”

“谁?”

华仔看了看常宝贵,然后又说,“他说他是你哥哥。”

“我哥哥?——,哦,你让他接电话。”

华仔就把手机递给了常宝贵。

“喂,宝贵哥,你怎么跑他那儿去了?”

是赵小盼那弱弱的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

“我,我气不过。我真想——”常宝贵变得有点儿结巴。

“宝贵哥,你可别乱来,”赵小盼显然猜到了常宝贵的意图,她急切地说,“你要是真关心我,你要是真对我好,就赶快回来!”

“……”

“听到没有?宝贵哥,我求你了——”

“嗯,知道了。”

常宝贵悻悻地把手机还给了华仔。

娘的,攻势还没有发动,就被轻易地粉碎了。

“小盼在哪儿?要不要我去看看她?”

华仔彬彬有礼地问。他身边的甜妞向他靠了靠,并且晃了晃长发。

常宝贵闷声闷气地说了两个字,“不用。”

有人招呼华仔照相去了,常宝贵忽然觉得自己完全是个多余的人,在做着一些多余的事。于是,他慢慢吞吞地站起来,然后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走着走着,他忽然又折转回来,认真地对沙发上的那个甜妞说:“你要小心呐!”

“嗯?”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甜妞诧异了。

常宝贵补充说,“他的女朋友,很多!”

“嘻嘻嘻——”甜妞尖锐地笑着,“这说明他很棒哦!”

或许是因为赵小盼走了的缘故,或许是因为谭梅吊脖子寻死的决绝对温玉生有所震撼,谭梅觉得温玉生对她的态度有所好转。温玉生请她吃了饭,上了她的床,还买了一件真丝睡裙送给她。谭梅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温玉生做到这一步,谭梅已经知足了。

谭梅心知肚明,赵小盼是为了她才从“海轩”辞工的。人心都是肉长的,赵小盼能做到这一步真是很够姐们儿了。赵小盼在“海轩”找到这份工是容易的么?说实在的,一个打工妹得了老板的宠,有些人就觉得是福份了,这福份也不是轻易就能放弃的呀……

想到这些,谭梅就觉得自己对赵小盼欠了点什么。

赵小盼走得仓促,“海轩”这边还有十几天的工钱没有算。谭梅向温玉生打了个招呼,替赵小盼领出了一个月的工钱,然后就给赵小盼的手机打电话。

“喂,小盼,我是谭梅,你最近怎么样?”

赵小盼没有说自己高烧才退的事儿,她只简单地说了句,“谢谢,我还不错。”

谭梅的声音勾起了赵小盼对于“海轩”的回忆。在“海轩”时,两人似乎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恩怨怨,可是此刻谭梅的声音听上去却让她觉得格外亲切,——还有那么一点点伤感。

“姐姐想你了,姐姐现在去看你吧?”

赵小盼不想让谭梅到租屋来,她踌蹰着,没有马上回答。

“哟,是不是不方便呀?”谭梅敏感地说,“你又找了个什么活儿做?

“闲着呢,”赵小盼说,“一时半会儿还没有找到活儿。”

“哦,是这样。”谭梅沉吟了片刻,然后说道:“罗沙路你知道吧?那儿有一家‘红棉咖啡屋’,今天晚上七时咱们在那儿见面吧。我替你领出了最后一个月的工钱,还得交给你呀。”

“啊哟,谢谢,那就先谢谢谭姐了。”

因为要赴约,赵小盼特意洗了个澡,还到附近的发屋把头发做了做。赵小盼病后瘦削了一些,她的本意是不想在谭梅面前显得那么落魄,谁知道这么一收拾,再换上素净的连衣裙,看上去倒比原来更加清纯可人了。

“红棉咖啡屋”的装修非常考究,温馨的灯光映着北欧风情的原木,让人恍惚间好象来到了欧陆。赵小盼进来的时候,谭梅早已在厢座上等着她了。谭梅的对面坐着一个女人,幽暗的灯影让那女人的眉眼显得有几分朦胧。同样朦胧的是她的年龄,声音和举止是二十岁的,脖子和肩背却有四十岁。

“不好意思,谭梅姐,我来晚了吧?”赵小盼说。

“不晚不晚,正好正好,”谭梅一边请赵小盼落座,一边向那女人介绍说,“这就是我给你说的赵小盼。”

“唔,唔。”

那女人象在服装店里选衣服似的,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赵小盼。

“小盼,这位是吕姐,这家店就是她的。”

赵小盼恭敬地说了句,“吕姐好。”

“好,好。”吕姐喜滋滋地转过脸对谭梅说,“你听你听,这姑娘不光是模样甜,嗓音也甜得很啊。”

“那当然,我的好朋友能有差的嘛。”谭梅得意地搂住赵小盼的肩膀。

“你们俩好好聊,我就不陪了。”

吕姐起身离开,还让人送来了两份西式快餐。

赵小盼小心翼翼地推了推刀叉,“谭姐,你吃,我不饿。”

“怕姐姐破费是不是?”谭梅笑着说,“你放心,不是我买单,是吕姐请客,我帮过她的忙,我俩是好朋友。”

赵小盼这才把亮晶晶的叉子拿在了手里。

谭梅从手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推到赵小盼的面前说:“这是你在‘海轩’的工钱,收好吧。”

赵小盼连连说,“谢谢,谢谢谭姐,让你费心了。”

“小盼,我应该向你道谢才对,”谭梅感叹地说,“你离开‘海轩’,还不是为了我嘛。”

“快别说了,谭姐,要不是为了生活,我——”

话没说完,赵小盼的眼圈就红了。

谭梅轻轻拍着赵小盼的手说,“其实呢,咱们姐妹是同一个命啊。”

赵小盼苦笑了一下,问道:“我走了以后,你们还好吧?”

“没什么好不好的,我和他就是这个样子了。”谭梅疲惫地眨了眨眼睛,“拖了那么多年,我只觉得很累很累,我想他也一样。”

赵小盼说着安慰的话,“拖成习惯就好了,拖成习惯就谁也离不开谁了。”

谭梅摇摇头,然后转了话题说,“姐姐本想登门拜访你呢,后来想起你说过住在男朋友那儿,怕是不方便。你和那个摄影师,现在还好吧?”

一句话,把个赵小盼说愣了。尽管用纱布块捂着盖着,那新伤还是一触就钻心的疼。她忍了又忍,才没有让泪水落下来。

看着对方那黯然神伤的样子,谭梅也就猜了个八八九九。她故意硬气着说,“你可别学姐姐我这么没出息啊,天下男人就象河沟里的石头一样,多了去啦。他想硌咱,咱还踢他呢。”

“就是,就是。”赵小盼强颜欢笑地应和着。

两个女人就这样一边吃着一边互相打着气,讨伐着那些男人们。

用完快餐,该分手了。谭梅说,“小盼,姐姐听你说还没有找到活儿干,姐姐帮你找了一个。”

赵小盼眨眨眼说,“真的?”

谭梅用指尖点点桌台,“就在这家店先做做看,怎么样?”

真是让人喜出望外呢,这家咖啡店环境很好,活儿也不会太累,对于赵小盼来说当然是求之不得。

“人家会要我么?”

“我已经给吕姐打过招呼,就看你的了。”

赵小盼连连说好,于是谭梅就领着赵小盼去和吕姐谈妥了具体条件。

谭梅对吕姐说,“拜托拜托,你就把她当成我吧。”

吕姐点点头,然后对赵小盼说,“你可别外气呀,从今往后,你把我当成你谭姐就行了。”

……

在“红棉咖啡屋”门前,三个人亲亲热热地分了手。

赵小盼越过马路,去坐公交车。路边的同一个水泥杆上挂了三个站牌,赵小盼仰起脑袋,浏览着牌子上的那些站名。“温塘路”,——赵小盼的心里蓦然一动,华仔住的公寓楼就在这里啊!

方才谭梅和她所聊的话题已经勾起她对华仔的忆念了,此刻这个熟悉的地名愈发让她情难自抑。细想想,华仔并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是华仔解救了她,是华仔收留了她,华仔并没有娶她的许诺,当然也就无从谈起背信或叛誓。留者自留,走者自走,那不过是她自己的选择罢了。

房门的钥匙还在她的手里;

她的手袋,她的日常用物还在那套房子里;

——其实,她的心也还在他那儿呢!

来去自由。不错,她是选择过走,但她还可以选择留。两口子还闹气还吵架还离家出走哩,她又何必那么认真那么固执地一去再不回头?

……

到温塘路去的那趟公交车驶过来了,赵小盼跳了上去。

仅仅是几天的时间吧,当她面对公寓的那扇门时,心里却生出了一种旧地重游的感觉。她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华仔不在,里边静悄悄的,然而华仔的气息却扑面而来,象是在欢迎她的重归。那气息让她感动,让她陶醉,她深深地呼吸着、呼吸着,她要让那气息融进她的每个细胞里。

沙发上扔着华仔的外衣,茶几上丢着干枯的果核和香蕉皮,影碟盒横七竖八地扔在电视机前,地板上居然还有两只卷缩的袜子……

都怪我,怪我没能在这儿给他收拾房子,赵小盼一边自责一边换了衣服,动手整理房间。她干得很精心很尽力,仿佛这是在重新整理她和华仔的关系。

她收拾好了起居室,又去收拾卧室。当她收拾对面的小房间时,她看到了她的旅行袋、手袋和日常用的杂物。她象看到久违的朋友一样,亲热地抚摸着它们,眼眶竟变得潮湿起来。

把所有的房间都归整好了,她开始拖地板。拖着拖着,她忽然听到房门响。拄着拖把直起身,她看到华仔走了进来。那一瞬间,她象熟过头的浆果一样绽裂了,浓稠的汁液在心里软弱地淌流不已。

与赵小盼的冲动不同,华仔却显得异常平静。他似乎知道赵小盼会回来,他似乎知道赵小盼此刻正在这儿收拾房子拖地板。他只是向赵小盼点了点头,然后就沿着过道径直往客厅走。

华仔穿着摩托服,披挂着照像机、摄像机、三角架,身后还拖着一个行囊,——赵小盼认得,那是旅行帐篷。

不认得的是跟在华仔身后的姑娘。

“哦,累死我了,累死了——”

姑娘撒娇似的抱怨着,她的身材是纤细的,声音也纤细。

华仔带着这个“纤细”去郊游了!赵小盼的心剌疼起来,她回想起自己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紧紧搂着华仔的情形。东江大堤上的兜风,搭在树林里的帐篷,还有在华仔的身下欲仙欲死的梦……

这一切,华仔也和“纤细”做了么?

赵小盼要喊,赵小盼要叫,可是赵小盼仅仅颤着声问了句,“你们吃饭了吗?”

华仔说,“还没有。”

就象程序接到了指令,赵小盼即刻运作起来,她走进厨房,很快就做好了鸡蛋挂面,还煎了馒头片,弄了两个小菜。华仔和“纤细”正在起居室里看电视,赵小盼把饭菜端过去的时候,听到“纤细”对华仔说,“你家这个保姆,挺能干的。”

听了这句话,赵小盼独自蜷缩到了那个小房间里。这真是那种属于保姆的小房间啊,背阴的窗子,小小的单人床,简陋的单屉桌,还有那些四处堆放的杂物。

赵小盼觉得自己也象杂物一样被人随意丢在了这里。客厅那边不断地传来电视伴音和两个人的谈笑声,犹如营营的蚊虫似的剌激着她,渐渐让她忍无可忍。

在想象中,赵小盼看到自己冲进了客厅。她用手指悲怆地指着“纤细”,嗓子哽咽着要让华仔对“纤细”做出解释。然而,她看得到华仔,华仔却看不到她。她听得到华仔的话,华仔却听不到她的声音。

……

她在华仔面前只是一团空气。

正象华仔从不要求她解释什么一样,她也无权从华仔那里得到什么解释。

沮丧和无奈侵蚀着她,将她一点一点地消解。她累了,她困了,她不知不觉地倒在小**打起了盹儿。

蓦然间,她警醒似的翻身坐了起来。难道今夜真的要象个保姆一样睡在这小屋的小**么?

不,她是可以获胜的,她初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曾经逼退过一个女人。——那个身材颀长的“白杨树”。

她也应该可以逼退“纤细”。

……

力量和信心仿佛重新回到了赵小盼的身上,她从小房间里走出来,昂然地走进了客厅。

华仔和“纤细”还在看着电视,见赵小盼闯进来,两人不免微微一怔。赵小盼雄赳赳的,一屁股坐在了空着的单人沙发上。

“纤细”看看华仔,再瞧瞧赵小盼,搭讪道:“看电视呀?”

“看电视。”赵小盼喘着粗气。

华仔笑着望了望赵小盼,然后不慌不忙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拿了他的外衣,又拿了“纤细”的外衣。

“走,咱们出去走走。”华仔对“纤细”说。

“纤细”温顺地靠了过去。

等“纤细”挽好了他的胳膊,华仔转过脸彬彬有礼地对赵小盼说,“晚安,好好休息。”

听到门锁碰响的声音,赵小盼长长地舒了口气。她方才一直是提着劲儿的,此刻才放松下来。不管怎么说,头一步总算迈了出去。下一步呢,她迈进了卫生间,打开沐浴头,仔仔细细地洗浴起来。

宛如洗净了等人享用的水果,赵小盼把自己放到了大**。那是个大大的果盘,水灵灵的果子放在上面显得格外诱人。双人床旁边的墙上嵌着镜子,赵小盼伸伸胳膊伸伸腿,歪歪脖子扭扭腰,顾盼自如地展示着自己。她从大床的这边滚到那边,心里充满了得胜者的占据感。

果盘已经被她所占据,再没有“纤细“的位置。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赵小盼渐渐变得焦虑起来。已经是深夜了,这两个人说是“出去走走”的,他们要走到什么时候啊?……

在觉得自己还醒着的时候,赵小盼睡着了。

在觉得自己还睡着的时候,赵小盼醒来了。

凌晨五点!

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床铺。另半边是空的,华仔昨夜没有回来。赵小盼的心顿时沉了下去,那情形就象遇到了海船失事,将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抛在了荒岛上。

她求救般地抓起了床头柜上的电话,拨了华仔手机的号码。

通了。是一个压低了的嗓音。

“喂,哪一位?——”

声音很纤细。

是那个“纤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