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金凤那天上午一直在回忆自己昨天晚上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她的肚子坠坠的,隐隐约约象是有什么扯着剌着,一阵阵地生疼。是橙子在做怪么?昨天晚上收工之后,厂里的女工林秀云请她吃橙子,那橙子吃到嘴里有点儿脓脓的,带着点儿坏味儿。当着林秀云的面,曾金凤没好意思吐出来,嚼巴嚼巴咽了进去,感觉就有点儿不舒服。

此刻,林秀云就在曾金凤的对面干活,双手不停地包着糖果。曾金凤忍不住问了句,“你的肚子疼么?”

“不疼呀。”这没头没脑的问话让林秀云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她反问道,“怎么了?”

“哦,没,没啥。”

曾金凤掩饰地摇摇头。人家也吃橙子了,人家不疼,不是橙子的事。

疼的感觉越来越尖锐,一阵阵的恶心象恶浪一样翻涌着,让她眼前发黑,周身发软。

“呀,你的脸色好难看,你怎么了?”林秀云担心地问她。

“不舒服。”她艰难地笑了笑。

“别干了,去医院看看吧。”

曾金凤摇摇头。不能离开厂子,离开要扣钱哩。不是头回这样疼了,挺挺就会过去的。

曾金凤拿起杯子,想到饮水机那儿喝点儿水。她刚刚走了两步,眼前一黑,就摔倒在地上。

曾金凤被送到了医院,医生说是慢性阑尾炎急性发作,需要动手术。

唔,怪不得老是肚子疼,原来是阑尾炎。

要交上动手术的费用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赵小盼和常宝贵手头就那么些钱,加上厂里的小姐妹们凑的一点点,差得还不少。

没有人把这情况告诉曾金凤,曾金凤似乎自己能猜到。她望望床边的吊瓶说,“小盼姐,我再挂两瓶水就可以出院了。我这病自己会好,原来每回不都是自己好的嘛。”

“是是,自己会好,会好的。”

赵小盼摸摸她的额头,然后就去过道里给谭梅打电话,看能不能从她那儿借点儿钱。

赵小盼一出去,曾金凤就对守在床边的常宝贵说,“宝贵哥,你拉拉我的手。”

常宝贵就把曾金凤的小手握在他的手心里。那手温温烫烫的,似乎更瘦更小了,犹如一只瑟缩的鸟。

“宝贵哥,我这是不行了吧?能认识你们一场,也算没白活……”

听了这话,常宝贵心里难受极了。他慌忙安慰道,“别瞎想,你这不算啥,动了手术就会好!”

曾金凤艰难地舔舔嘴唇,眸子里闪过一丝异样的亮光。

常宝贵俯下身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病房的门忽然被推开,一个人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

曾金凤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咦,草楼,你来了?”

郭草楼径直扑到了床前,“金凤,你这是怎么啦!——”

曾金凤忽然哭了。

郭草楼一边安慰着她,一边打量着守在床边的常宝贵,目光中流露出隐隐的敌意。

“你们聊,你们聊聊吧。”常宝贵知趣地离开了。

常宝贵其实不是为了避让郭草楼才离开病房的,常宝贵早就想走。他出了门就骑上自行车,直奔血站而去。和曾金凤邻床的那个女人也是动手术没有钱,陪护她的男人去血站卖了两次血。这个办法管用,能救急。

血站的人问常宝贵,“想卖多少?”

常宝贵张口答道,“能卖多少就卖多少。”

开了单子,化了验,这才用粗管子抽血。常宝贵没经过这阵势,大针头一戳进去,他就呲着咧着嘴,周身的筋骨犹如绳套一般绷紧了。

他的两眼直愣愣地盯着那粗管子,血涌进管子里了,却不是寻常见的那般红那般稀薄,它是稠糊糊的乌紫紫的一条成形的东西,瞧上去犹如剥了皮的粘鳝。粘鳝钻进管子里便缓缓地回缩成一团,然后又有新的粘鳝钻入。它们在里面翻搅着,翻搅着……

常宝贵忽然觉得头晕,心也象吊起来似的发慌,额头上居然沁出些冷汗来。

“咋,咋恁难受哩——”

护士狐疑地审视着他,厉声发问道,“瞧你虚的,是不是前两天刚卖过血啊?”

那情形就象工商查出了假冒伪劣产品。

“没没,没有的事……”

心里给自己打着气:男子汉大丈夫要挺住要挺住,声音却弱弱的,身子也软软地往下颓。

护士就喊医生过来看。

医生在常宝贵汗津津的额头上摸了摸,然后按按脉搏,再瞧瞧他的眼神,就轻描淡写地笑着说,“闭上眼,别看针管。放松点儿,别紧张。深呼吸——”

常宝贵闭上眼,长长地吸口气,再舒舒地吐出来。再吸,再吐,……过了一会儿,感觉果然好多了。

心里正揣测着针管抽到了几分满,忽然就听到护士说,“好了。”

常宝贵睁开眼,看到护士已将抽满血的针管竖起来,不慌不忙地走了。常宝贵试着站起来,晃晃脑袋转转身子,没问题,好象比抽血之前还轻松了。

于是常宝贵就臂弯里夹着棉球,嘴里衔着条子去领钱。

薄薄的三张百元钞票和一点儿零钞拿在手里,轻得就象是几片树叶。这可是不够哇,不够……,常宝贵转身又去了登记室。

登记员认出了他,“你不是刚刚抽过血吗?”

“嗯,俺想再卖点儿。”

“不行。”

常宝贵急了,扯着嗓子嚷,“咋不行?俺卖俺哩血,又不是卖你哩!”

常宝贵这么一嚷,旁边另一个正在登记的男人转脸望了望他。常宝贵认出来了,这人是郭草楼。

两个男人没想到会在这儿碰面,彼此又都在刹那间洞悉了对方到这儿来的原因,一时相对无言,不免有些尴尬。

常宝贵正犹豫着要不要打个招呼,郭草楼忽然咧嘴笑了,“哥,你甭再操心,你已经尽过力,该轮到我啦。”

仅只一句话,就把两人一下子拉近了。常宝贵亲热地凑过去说,“兄弟,你也来卖血啊?”

郭草楼说,“咱们这些人还有啥可卖,不就是还有血嘛。”

“是啊是啊,”常宝贵感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可得当心点呀。”

“没啥。”

“抽血的时候,眼珠子别乱瞅着针管子,别紧张。”常宝贵以过来人的身份叮嘱着。

“嗯,放心,记住了。”

两人一边聊,一边往抽血室那边走,那情形看上去就象是两匹并驾拉套的马。

……

曾金凤终于动了手术。

她从手术室出来不久,就躺在**静静地睡着了。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看上去就象盖在身上的被单一样煞白。

不祥的感觉忽然从郭草楼的心头掠过,他下意识地叫了声,“金凤——”。

曾金凤没有动。

看着郭草楼的目光里透着无尽的担忧,常宝贵连忙上前附耳低语道:“放心,医生讲了,三天拆线,七天出院。”

郭草楼这才回过神,他一把拉住常宝贵的手说,“哥,走,我请你去喝酒。”

常宝贵笑了,“兄弟,喝不喝酒不当紧,咱还是去喝点儿糖水,喝碗面条吧。”

医院大门的对面有一家小馆子,两个人坐进去要了汤面又要了四个小菜一瓶白酒。郭草楼把酒杯端起来,郑重其事地说:“哥,这杯酒是弟弟敬你哩,你喝了,弟弟还有件难事想求你。”

“求不求这样话的不要说,你肯张口是你看得起我。我这个人本事不大,还就喜欢帮帮别人的忙。”常宝贵抬手把酒喝进了肚,“有啥难事,你说。”

“求你把曾金凤让给我!”

常宝贵愣了。

“这这这,这话是咋说哩?她是她自己的,让不让的我可当不了家。”

“哥,这事儿瞒不了我。我肯为她卖血,你也肯为她卖血,我就知道我这回算是碰上对手了。”郭草楼把酒一口灌进去,脸和脖子腾地红了起来,“哥,你就让了吧。我是真喜欢她,我是真离不开她了!”

对方的神情对方的话让常宝贵感动了,“兄弟,我看你是个直肠子,我今天也直话对你讲,你要是真心喜欢金凤,你就直接去追她。我可以发誓,我和曾金凤确实没有那层关系。”

“真的?那你咋对她恁好哩!”

“我答应过照顾她的。答应了的事,就要做。”

于是,常宝贵就把他们三个人怎么相识,怎么一起来闯广东的事从头讲给郭草楼听。

听完这些,郭草楼再次把杯子端起来,“哥,你真是个好人。弟弟看扁你了,弟弟自己罚三杯!”

三杯酒落肚,郭草楼乐狂狂的象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打从这天之后,郭草楼天天都到医院来看曾金凤。在郭草楼的心里,曾金凤已经是属于他的人,他来得理所当然,他来得名正言顺。

替人送水是个终日奔波的累活儿,可是这活儿正对郭草楼的心意。只要一奔出来,郭草楼就必定会拐个弯儿到医院去。郭草楼象只忠诚的狗一样守在床前,两人卿卿我我,谈天聊地,让同病房的病友们看得眼热。

郭草楼一走,病友们就夸,你的男朋友真好,真好。

每逢这种时候,曾金凤就用细碎的白牙咬着小巧的嘴唇发笑,并不做什么解释。或许,郭草楼真应该算是她的男朋友了,郭草楼能做到卖血救她,这情意难道还不够深么?

两人聊天的时候,曾金凤有意问他,“草楼,我真不明白,我哪点儿让你喜欢了?”

郭草楼一下子被问住了。他怔怔地盯着曾金凤,对方的额头和脸蛋儿那么白净那么光洁,瞧上去就象没有一点儿瑕疵的小瓷人儿。

“你你你,你纯洁。”郭草楼喃喃地说。

没想到“纯洁”这两个字刚落音,曾金凤的神情顿时黯然下来。

郭草楼慌了,“金凤,你生气了?对不起,对不起啊!”

“没有,谁生气了。”曾金凤摇着头,然而眼圈却红起来。

郭草楼哪会知晓当他赞美曾金凤“纯洁”的时候,曾金凤的心就象脆弱的瓷器一样碎开了。她是被人玷污过的,那污痕就象烟熏火燎过的灶膛,再无还洁之时。

得了这次教训,以后郭草楼再和曾金凤说话的时候就格外留意,生怕惹她伤心。可是出院那天,郭草楼还是把她弄哭了。

拆线了,病好了,郭草楼特意买了一束花到医院去看曾金凤。丝绒般的花瓣,怡人的馨香……,曾金凤把脸挨上去,久久地不愿抬起。

陶醉中的曾金凤眉眼之间和举手投足之中都与往时有些不同,这不同让郭草楼格外心动。两人聊着聊着,曾金凤就聊起了拆线时的感觉,说是又痒又疼,象是尖嘴的虫子在咬咬哩。

郭草楼身上一热,忽然大起胆说,“让我瞧瞧。”

“不要不要——”

曾金凤格格地笑着,羞怯地缩起身子,望上去犹如花枝颤摇。或许是因为玫瑰花的映衬,她的嘴唇红嫩嫩的似乎有了血色。于是,那个久藏未了的愿望便在郭草楼的心里扯旗一般地张扬起来——

亲亲她的嘴唇!

郭草楼飘飘摇摇地往曾金凤的面前挨过去,嘴里还叨叨着,“看看怕什么,反正是要娶的……”

一个“娶”字,让曾金凤顿时花容失色。她嘴巴一咧,嘤嘤地哭了。

“俺,俺配不上你。你去找个好哩吧,天下好闺女有哩是。”

郭草楼毛了,他指天誓日地说,“俺这辈子还就要你了,就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