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日,出使金军的康王赵构带一行人从,自相州北上磁州,与宗泽初次会见。

宋钦宗罢免李纲后,就全力对金朝乞和。刑部尚书王雲出使完颜斡离不(宗望)东路金军,报告说:“金人不复求地,但索五辂及上尊号,且须康王来,和好乃成。”[1]于是宋钦宗立即在十月二十日,命“太常礼官集议金酋尊号,以翰林学士王 为尚书右丞,副康王出使”[2]。其实,金人要康王出使,无非是施展一面举兵,一面和议之故伎,耍弄宋人而已。但宋钦宗对康王出任告和使一事,却似乎抱着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以为九弟一出使,社稷可转危为安。

康王最初其实是畏避出使,“未至金军而还”,王 也以“诳诞避事”罢官。[3]延挨到十一月,“贼势已逼,耿南仲力劝急遣王雲,且以康王押衮冕、车辂行,尊金主为皇叔,上尊号十有八字。康王请南仲偕行,上曰:‘南仲老矣。’令其子延禧代之”[4]。宋钦宗还为此特命“进龙德宫婉容韦氏为贤妃,康王构为安国、安武军节度使”[5],作为奖赏,韦氏方由嫔升格为妃。

康王于十一月十六日再出开封城,随行者除刑部尚书、副使王雲外,另有参议官耿延禧和高世则,宦官、康王府都监蓝珪、康覆等人。当康王一行出城时,王雲对康王强调开封城不可守,说:

京城楼橹,天下所无。然真定城高几一倍,金人使雲等坐观,不移时破之。此虽楼橹如画,亦不足恃也。[6]

王雲此说的用意是什么,就颇为耐人寻味。

十一月十九日,康王一行抵达相州(今河南省安阳),知州汪伯彦领兵出迎。汪伯彦字廷俊,江南东路徽州祁门县人。[7]他曾任北京留守、知大名府梁子美的幕僚,“专委以修北京宫阙,凡五年乃成。岁一再奏功,辄躐迁数官。五年间,自宣教郎转至中奉大夫”。无非是因迎合宋徽宗的侈心,而成为当时“滥赏”的典型,[8]共计升十三官。如前所述,宗泽也受梁子美的器重,但后来的史实表明,他与汪伯彦的操守竟全然不同。《三朝北盟会编》卷64关于康王一行到相州的记载如下:

伯彦领兵出迎,护王入城宿于州治正衙。相人戴盆焚香,遮道相庆,胥相愿王留宿。伯彦以相人愿欲,乃诣王,禀曰:“斡离不已于十四日由大名府魏县李固渡河矣,恐不得追,愿大王暂留,审议国计。”王曰:“受命前去,不敢止于中道。”王雲、耿延禧、高世则等谓曰:“兼程前去,渡河犹可及。”诘朝遂行。

康王与随从的言语说得冠冕堂皇,“受命前去,不敢止于中道”,须“兼程前去”。然而对照康王的使命,既然完颜斡离不(宗望)率金军已渡河南下,则理应继踵南下追赶,以完成“告和”的任务。事实上,他们却稍事休息,就立即兼程北上,直奔磁州,与完颜斡离不(宗望)反方向逆行。这不难证明康王等人其实早有私下默契,根本无意于前往金军军前,完成自己的告和使命,只是想乘出使之机,逃遁出京,另谋他就。

十一月二十日,康王一行抵达磁州。据《宗忠简公集》卷7《遗事》记载:

辛巳,至磁。公率官吏迎谒,王抚劳甚至。公曰:“大王乃欲亲使虏中乎?”王曰:“奉皇帝之命,不可不行。”公曰:“更熟议之。闻虏人由大名已渡河矣,恐不可遣。万一更如肃王,为虏所留,又将如之何?以泽观虏情,岂有肯和之理哉!特设诡词,欲挽致大王耳,可不察乎?”会郊外飞尘亘天,公密遣禆将张宗领骑数百觇之,甫至三十里,果遇虏骑,遥望,问张宗曰:“是非康王与王尚书乎?”宗应声云:“是!”复传语:“尚书可速来。”宗回,以告,公密戒城中为备,且以宗所见白之康王,曰:“虏情灼然可见,愿大王勿行。”

南宋晚期的黄震为此评论说:“非公守磁,我高宗已先入虏庭,虽江南谁与保。”[9]似乎没有宗泽的劝阻,康王就会前去金朝。参照前述记载,当然是无稽之谈。假如康王真是如所谓“奉皇帝之命,不可不行”,正好金人派遣骑兵前来迎接,就应当不顾宗泽的拦阻,立即出城,随敌骑前往。

宗泽力劝康王不去金营,当然深契其心,然而双方产生龃龉,是在于王雲的被杀。按宗泽《遗事》等记载,“王雲使虏归,过磁、相,谓守臣曰:‘虏声势非前日比,且善因粮,若清野,则无所得矣。’两州如其言”,宗泽为此上劾奏,说王雲:“张皇贼势,迫胁人主。及请河北西路清野,声东应西,恐从东路入寇。雲堕贼计,先自困西路耳。宋钦宗将劾奏出示王雲,两人由此结怨。此次会面,王雲责备说:“前日见劾,何也?”宗泽回答:“如公固不足劾,自宣抚使、副刘韐等,某无不劾之。大抵张皇虏势者,天下所共疾,何独某哉!”[10]由于王雲曾经教磁州人清野,“磁、相从之,邀近城居民,且教运谷入城,相、磁人皆怨雲”,认为“虏人不从此路来,徒清野,毁我墙屋,籍我草粮,雲真细作耳”[11]。

宋朝除了佛教、道教等,各地另有祠庙信仰。磁州有崔府君祠,相传有崔某,在“唐贞观中,为滏阳令,再迁蒲州刺史,失其名。在滏阳有爱惠名,立祠,后因葬其地”。宋廷封为嘉应侯和护国显应公。滏阳县为磁州州治,崔府君祠为本地第一大祠,称应王。宗泽对康王说,“卜以决疑”[12],“应王甚灵,邦人听之如慈父母,惟愿大王信之勿疑”。[13]

康王听从,二十一日前去崔府君祠祈告,王雲等同行。磁州人认为王雲私通金朝,宗泽组织民兵,所以百姓们拥有兵器。王雲走出祠庙,刚跨上马,百姓们一拥而上,将他拉下马杀死。[14]

康王因此对宗泽十分不快,王雲也一直得到他的怀念。十年之后,赵构说:“王雲之死,乃邦人疑其为奸细而杀之,(宗)泽不为无过。”[15]他又说:“雲死后,宗泽方遣客司赍两顶番头巾来,云得之雲行李中。是时耿延禧、高世则皆在座。雲亦孜孜为国,岂可污蔑以此。”[16]据有的史书说,王雲行李中的“乌絁短巾,盖雲夙有风眩疾,寝则以护首者”[17]。

王雲之死固然成为历史上的一个小疑案,其实,真正可疑的问题,是康王一行明知金军行踪,却采取了与使命相悖的路线。其密谋详情,赵构本人固然讳莫如深,耿延禧等自然也守口如瓶。看来王雲是个重要的出谋划策人物,赵构对他也有一份感激之情,故后来称帝,便追赠观文殿学士。[18]观文殿学士“非曾任执政者弗除”[19],王雲本不够执政官的资格,也足见赵构追悼之特恩。康王离京后的行动路线,这本是个显而易见的历史疑案,却又是宋朝史官们不敢推究的禁区。

相州知州汪伯彦认为康王已成可居之奇货,他“亟作蜡书,驰骑二人,前去磁州”,信中说:

昨日大王既发相适磁,夜向三更,本州之西火炬连接二三里,照耀不绝。伯彦亟遣马骑走探,至黎明,回报金人铁衣五百余骑,自卫县大寨西来,一路访问大王前去远近。虏执村民,为乡导,望魏县李固渡捎截大王。大王傥自磁州而东,趋李固渡,则魏县虏寨在焉,不可逾越;或自磁而东北趋王俞渡,则戎兵轻袭其后,皆不可济。孰不为大王危之?此其不可追,一也。斡离不率众已趋京城下,大王冲冒风雪,衔命奔波,道路颠沛,难以袭逐,万一追及,不惟计议已失机会,决又如前时质大王于军中,计无所出,为之奈何?大王不若夙驾回相州,藉图起义,牵制金人,以副二圣维城之望,为策之上。

按照康王的使命,“金人铁衣五百余骑”前来“捎截大王”,正好是前往金营的机遇,岂可错过;而汪伯彦却强调“为大王危之”,可推知他其实已明白康王不想出使,只求逃脱的内情,并且予以赞助,“夙驾回相州”,方可保全。若作进一步推论,也可表明他已视康王为可居之奇货,而彼此早已有不可告人之默契。他命武将刘浩率兵二千人,将康王接回相州。[20]

康王在磁州滞留两日,十一月二十二日,即与随行的韩公裔等商量,“间道潜师夜起,迟明至相,磁人无知者”,并由韩公裔“访得他道”[21],与宗泽不辞而别。汪伯彦在相州城北河边迎候,竭力献媚奉承,从此深得康王好感,康王说:“他日见上,当首以京兆荐公。”康王命耿延禧草奏,“具言奉使至磁,而民杀王雲之事。又闻虏马南渡,臣等回相州,以俟圣裁”。[22]王雲被杀,又成为康王不奉使命赴金营的借口。

[1] .《宋史》卷357《王雲传》,《续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145《金兵下》。

[2] .《靖康要录笺注》卷12靖康元年十月十九日,二十日。

[3] .《宋史》卷23《钦宗纪》靖康元年十月壬子,十一月戊辰,《宋宰辅编年录校补》卷13。

[4] .《靖康要录笺注》卷12靖康元年十一月十三日。

[5] .《宋史》卷23《钦宗纪》,《皇宋十朝纲要》卷15。

[6] .《会编》卷63,《要录》卷1,《靖康要录》卷12靖康元年十月二十日,十一月七日,《续资治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145《金兵下》。

[7] .《宋史》卷473《汪伯彦传》。

[8] .《老学庵笔记》卷1。

[9] .《黃氏日抄》卷91《跋宗忠简行实》。

[10] .《宗忠简公集》卷7《遗事》,《宋宗忠简公全集》卷9《宗忠简公事状》。

[11] .《会编》卷64。

[12] .《长编》卷117景祐二年七月丙戌。

[13] .《会编》卷64。

[14] .《会编》卷64,《要录》卷1,《宋史》卷357《王雲传》。关于王雲之死,《要录》注引汪伯彦《建炎中兴日历》和耿延禧《中兴记》,说与王雲、宗泽的私憾有关,但《要录》作者李心传认为“伯彦、延禧与泽议论不同,辞多毁泽”。

[15] .《要录》卷93绍兴五年九月戊子。

[16] .《要录》卷99绍兴六年三月癸巳。

[17] .《宋史》卷357《王雲传》。

[18] .《要录》卷29建炎三年十一月戊辰,《宋史》卷357《王雲传》。

[19] .《宋史》卷162《职官志》。

[20] .《会编》卷64。

[21] .《宋史》卷379《韩公裔传》,《续资治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145。

[22] .《会编》卷64,《宋史》卷473《汪伯彦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