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 七月十三日
深夜 十一时五十五分
朴季醒背靠着花岗石墓碑,坐在水泥地上。墓坛呈椭圆形。用搅拌在一起的水泥和石英砂石铺成,凹进地下将近一公尺。地底下是那个从清朝末年就跑来上海的耶稣会士的尸骨。这是甘世东路[1]的外国坟山,南风掠过肇嘉浜,把粪船上的气味吹到这里。风一停,气味就更难闻。坟山西边隔着甘世东路是鼎新染织厂,坟山的北边是万隆酱栈,全都散发着一股臭烘烘的味道。
五分钟后,人手全部到齐。他们分头到指定地点集合,免得惊动路上的巡捕。朴看看手表,对身旁的小傅说声:“走吧。”
朴让人跟在他身后,从黑漆篱笆墙的缺口离开坟山。
圆月飘浮在天边,夏夜星光灿烂,天空亮得像在做梦。南面的大木桥方向偶尔传来一两下船橹摇动的声音,微弱得像是老鼠从水里游过。甘世东路很短,没有树,没有路灯。他们往北走,路越来越窄,渐渐变成一条弄堂,脚下的柏油路也换成水泥地。他们转入亭元坊。弄堂走到底是围墙,围墙里是花二姊妹制造影画公司的摄影工棚。
里头灯光大亮,人声喧哗。朴一点都不懂拍电影的事,他也不懂老顾为什么要策划这次行动。他拿着老顾扔给他的那本拍摄技术手册翻半天,挠头,问老顾。老顾说:“你别管那么多,把人和机器全都带回来。”
没等门卫叫出声,朴就挥拳直击在他咽喉上。那条黑背狼狗扑上来时,朴一个侧身,皮夹克袖子里那把匕首从上到下划开它整个肚子。一人一狗坠落在地上,没有惊动别人——
棚内在赶工,电影将在八月公映。广告已登在租界的报纸上。缩印的海报里,叶明珠肩裹轻纱,仍是上一部戏的蜘蛛精扮相。又过千年,她再次修炼得道,化成美女肉身。刚想作法害人,黑氅道士进门来警告她——海报上他凑在她耳边,海报上道士的鼻子快要触碰到她的肩上……话说南赡部洲的上海有一所大学……世事轮回,这一次叶明珠是大都市里的女学生,她仍旧颠倒众生,害人害己,生生死死,可这一次,她要穿上白俄服装师缝制的裙装,这一次她化身成摩登新女性。
他们走进摄影棚,站在阴影里,没人注意。三面灯光打向场地中央,把纸板糊制的布景区照得通亮,反光板立在光明世界的边缘,遮挡住众人的视线。灯光工人身穿汗衫,站在木架上,手举一根七八米长的伸缩杆,把一盏聚光灯伸到那浴缸上方。布景是浴室,窗户上挂着透明薄纱,窗那边画着几幢高楼,红光闪烁。
浴缸是实实在在的,浴缸里的热水也是实实在在的。生怕热气不够,有人躲在浴缸那侧向外吹送白雾状气体。浴缸里的叶明珠也实实在在,肩窝雪白,双膝像水母的伞盖在水中漂浮,值得你连买十五场票,就为看那一线春光隐约乍现。
朴有些迟疑,他愣在当场,用这种方式看电影,他还是头一次。要是在电影院里,他哪能看到这么多?摄影机蹲在浴缸右侧,摄影师趴在地上……银幕上将会有那副肉鼓鼓的肩膀,银幕上将会白雾弥漫……可这会儿他站在遮光板后,能看到她穿着游泳衣,能看到水里如白蛇游动的四肢,能看到那具略显变形的肉身。
他带来的人全都蹲下来,好像是因为看到大家都蹲在地上,好像这是一种做客之道。只有他站着,他眼角一扫,对面角落里还有人站着,倚靠在木架上,望着腿边,望着那张台面倾斜的小桌。桌上有几页纸,标记做得密密麻麻。场地左边搭建起一堵墙,墙上有扇门,门外坐着个男演员,他在做准备,他要适时闯入浴室——
导演在大声说话,像是在跟摄影师说话,又像是在与叶明珠商量:“要不要再坐高点?头向后靠,脖子伸长,向后靠……闭上眼睛,唱歌,头要略微摇摆,一边唱一边摇摆,大声唱歌,你平时洗澡难道不唱歌?”
“当然不唱!”浴缸里尖厉的嗓音。
“你想象自己是个女学生,你快乐,你在洗澡,好舒服——你大声唱歌。响一点!嘴要张开,张大!”
她的歌声比朴季醒喝醉时唱得还难听,可这是一部无声电影,她只需要动动嘴唇。
“全都不许动!”这是朴季醒那口标准的中国北方话。
没有反应,所有人都没有反应。他冲到聚光灯下,他冲到浴缸边上。有人在叫:“你是谁?出去!”
电影摄影棚绑架案周边环境示意图
朴举起那支盒子炮,朝顶棚上开一枪。他可以开一两枪,老顾说:“那是摄影棚,稀奇古怪的声音是常有的事。关键是要在最短时间内控制住整个现场。你要威风,你要盯着导演,因为在那里导演最威风,你要比他更威风,这样你就能控制场面。”
枪声让那盏聚光灯一阵晃动,是那根七八米长的伸缩杆在晃动,那个举着灯杆的工人差点从木架上摔下来。渐渐有人明白过来,蹲着的人就势滚到地上。场务本来站着,一下跪到小桌背后。只有浴缸里的叶明珠在尖叫。子弹打碎一只灯泡,玻璃落到她的肩膀上。她撑着浴缸边想要站起来——
朴季醒一把将她拖出浴缸,扔在地上。水淋淋的游泳衣贴在身上,小腹下有片阴影。她蜷缩在地上,她想尽量遮挡住要害部位。
朴季醒威风凛凛地举着手枪,用左手指指那个摄影师(他一进来就找到那人):
“你——出来。”
他让小傅把摄影师从地上拉起来,从那堆蹲着的人里拖出来。小傅把手枪对着他,要他准备好所有拍电影需要用的东西,要他扛着那台沉重的35毫米摄影机。朴又指指地上那堆胶片盒,让人把它们全部扛到车上。
“够拍几个小时的?”他问。
没人回答他,他也不在乎。他只需把它们全搬上车。他们没有开车过来,老顾早就来查看过摄影棚,电影公司有自己的卡车,每天夜里都停在棚外的院子里。
“所有人都要捆起来。明天下午三点之前,所有人都不能离开那里。那是一家小制片公司,那是个小摄影棚,没有外人会来。他们喜欢夜里工作,上午这些电影界人士都在睡大觉,没有人会在上午闯进来。你要把他们全部捆起来,留两个人看着他们,这样就万无一失。”老顾说。
“我们本来人手就很紧张,为什么要这样做?有什么必要?”他问过老顾。
“有必要。必须这样。”老顾说,“这是你不懂的事,你不懂拍电影。你不懂电影的威力。民国十八年我在苏联,我看过那个电影。你知道爱森斯坦?你知道那个导演吗?那电影叫《十月》。拍的是攻打冬宫。可人家说,在那电影里受伤的人,比真的还多,电影里死的人,比起义时要多得多。胜利是很容易遗忘的,死几个人也很容易忘记。留下来的只有电影。”
朴不太能听懂他的话,朴觉得这些话高深莫测。他觉得老顾像是自言自语,像是在研究一个理论问题。
电影可以让死一个人变成死十个人,只要摄影机换换位置。电影还可以让人死得更好看,让它变得干干净净,不会有脑浆,不会有抽搐,死亡会变成一个简简单单的印记。这话他能理解,电影可以让死掉的人只露出肩膀。
他让人把他们都捆起来,连那个已坐在卡车上的摄影师在内,连叶明珠在内。他亲手捆绑这位大明星,他们带来足够多的绳子。他捆得很仔细,把她的手绑在背后,绳子从肩膀上绕过来,再从腋下穿回去,再绕过来,在肚子上交叉,又在大腿上绕两道,转到小腿,转到脚踝,把两只脚捆到一起,在那里打个牢牢的死结。他想,等她身体变干时,绳子也会变得更干,收得更紧。
拍摄现场的所有工作人员全都堆在一起,挤在炽热的灯光下。朴季醒把捆成肉团的叶明珠扔在那堆人里,拉下一块窗帘,惋惜地替她盖上。他留下两个人看着他们,他觉得不用塞住他们的嘴巴,就算到白天他们也不敢叫喊,两支手枪正对着他们呢。
卡车后车斗上盖着篷布。他让摄影师坐在驾驶室里。要让一个人好好工作,你必须给予足够的尊重。时间还早,他坐在驾驶室里抽烟。凌晨时他要把卡车开到马霍路,把摄影师暂时扔在马房里。而他自己还要去八里桥路,那里有另一个小组在等候他的到来,还有老顾。
他问摄影师:“拍露天场面,这东西架在哪里?扛在肩上?”
“有个三角架。”摄影师说。
他让人去找来那架子,在摄影棚的一个角落里。
他又接着问:“这东西在卡车上站不站得住?要是正在开动的卡车呢?”
“没问题。”摄影师骄傲地说,“北伐时,我一路扛着它拍过战场。”
朴季醒高兴地拍拍他肩膀,在他嘴里塞上一根香烟。
[1] Kahn, Rue Gaston,今嘉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