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封禅大典之日。
风和日丽，据说这是国师大人亲自择定的良辰吉日。
不大的山顶高台上，黑压压的聚满了身着厚重的礼服的文武大臣们。
望着远处的众人，凤九霄昂首挺立，意气风发：“泰山，朕来了！”今日他定要将睿王那张受命于天的假面皮给他彻底的撕下来！
他一句话刚说完，突然觉得，怎么头晕目眩？！他还没回过神来，他就已经眼前一黑，一头栽了下去！
元蕾蕾急忙将他搀扶住。
经过仔细查探后，元蕾蕾发现，凤九霄只是体虚，休息一阵应该就能缓过来了。这一路上，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危机，他都撑过来了。如今好容易到了目的地，想必是他心中欢喜，一时间精神放松，那些累积起来的困倦也就陡然一下全都发作出来了。
曾经的元蕾蕾一直觉得，这是个不知道用什么妖法邪术占据了原本的陛下身躯的邪祟。可是渐渐的，她发现事情跟她想象的不一样。
他的勇敢，他的坚强，他在面对四面八方而来的危机之时，也绝不放开的……他的手。
元蕾蕾的脸，不知不觉地染上了羞红。
凤九霄还在沉睡，显然，他一路挣扎着来到了泰山，早已经困极倦极，这是他终于放下心来之后，第一次安心的沉睡吧？元蕾蕾突然，舍不得叫醒他了。
可是，若不及时叫醒他的话，这次泰山祭天，已经就在眼前！
到底应该怎么做呢？元蕾蕾心中犹豫。
突然，元蕾蕾心中一亮——其实，只要破坏睿王的泰山封禅就好！他就是自诩受命于天吗？只要我去破坏掉封禅大典，让他在天下人面前出丑，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才不是什么得天眷顾的天子，他分明就是得位不正！让这场泰山封禅，成为他永远无法抹去的污点！
此事，有我就够了，让凤九霄就在这里歇着，反而更加安全！
元蕾蕾一想通，就握紧了拳头，悄悄朝着泰山上临时安置宫女们的小帐篷而去。元蕾蕾本就是宫中的小宫女，对于宫中礼仪规矩自是得心应手。
她顺利的混入宫女休息的营帐，换上了与其他宫女一样的礼服裙衫，混在了捧着礼器的宫女中靠近了祭天的高台。
此时的睿王凤燎原身着龙袍，意气风发。
原本的睿王，谦和温驯，甚至在一众文武大臣中，都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忽略他的存在。可是现在，身着龙袍的他，高居在人群的最高处，他的目光徐徐扫过那些叩拜下去山呼万岁的文武大臣，眼神中，是不容错认的志得意满！
隐忍了那么久，伪装了那么久，他终于，站到了这绝顶之上！
“陛下，可以开始了。”国师的声音仿佛从极远处传来，带着不染尘埃的清冽。
凤燎原的视线，不自觉地停驻在国师的身上。国师整个人，都是如此清雅出尘，仿佛他与这俗世间，没有丝毫的关联。他与这片大地的连接，仿佛已经被减少到了一个几乎无法觉察的极限，只须一阵最小的风，就足以让他飘摇而去。
而现在，国师正将那一卷祭天诏书递到他的手里，态度从容，谦恭。
这个动作极大的取悦了凤燎原，就算外表看起来再如何的超然物外，他所图的，依然不过是荣华富贵！
“你要的荣华富贵，朕自然会给你。只要你，对朕忠心不二。”睿王接过诏书，状似不经意的凑近国师的耳边，低声承诺。
国师那波澜不惊的瞳孔，蓦地一缩！似乎完全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
凤燎原心中更加说不出的熨帖，能让这样一位仙风道骨的人物对自己俯首称臣，他唇畔的笑意更加深刻了几分。
只是，若他此刻能听到国师心中的冷笑和不屑，只怕他的笑容会瞬间僵在脸上！
‘你这种蠢货也希望我效忠你？你不过是我达到目的的一枚棋子罢了？！可笑棋子竟然异想天开自以为是执棋人，真的是太过可笑！’
这一幕，在台下众人的眼中，就是君臣相得相谈甚欢。谁也不知道，其中的真相，竟然是如此可笑。
凤燎原将祭天诏书交到礼官手中。随即，鼓乐齐鸣，礼官在乐声之中开始了吟诵。
元蕾蕾举着笙，小心地让自己不要真的让乐器发出什么声音，搅乱了这整首乐曲。还好，泰山顶上总是回**着来自云端之上的风声。乐曲裹挟在风声之中骤然变得缥缈而虚无，仿佛是真的有天上的神祇正在聆听着这庄严的礼乐。
是以，也就无人觉察，有一只笙，始终未曾发出声音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以后，祭天的乐声终于停了下来。礼官长长的祭天诏书也已经念完了。
礼官将祭天诏书毕恭毕敬的捧到了凤燎原的手中。
然后，凤燎原在文武百官的叩拜之中，一步步地迈向了祭天台。
在祭天台的最高处，有一个金碧辉煌的炉鼎。
接下来，只需要将祭天诏书投入炉鼎之中，待到诏书被彻底焚化，就意味着上天已经接受了人间帝王的祭礼，那么祭天仪式也就大功告成了。
凤燎原举着诏书，虔诚的三跪九叩。
他曾经无数次地在别人面前如此叩拜，可是今时今日，他已经无须再向任何人如此行礼。天下间能让他如此的，已经唯有天地神明了。
因为，自今日起，他就是真正的天子！
他的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个志得意满的弧度。
他起身，手中的诏书轻轻地滑下，朝着香炉，无可逆转的倾斜而去。他已经恍惚能看到，炉中的火舌是如何在瞬息之间就将这份精美的诏书，烧成灰烬的！
然而，并没有！
“不！”一个铿锵的声音，竟然在咫尺间响起！
一道雪亮的雷光，竟然径直霹了下来！
睿王心中一惊，急忙后退！匆忙间他竟是忘记了自己的身后并非平地，而是祭天台高高的台阶！
他竟然一脚踩空，就这样硬生生地跌下了台阶！他竭力想要稳住身形，让自己不要彻底躺倒在地，心中高呼着救驾！却悲剧的发现，因为这祭天台实在狭窄，所有的侍从全都站得远远的，只有他一人站在了这高高的祭天台上，也只有他一人，要在这万众瞩目之下，承受这滚落尘埃的奇耻大辱！
睿王不知道自己翻腾了几圈后，才终于在浑身的痛楚中，勉强稳住了身形，他的朝天冕早已经摇摇欲坠，原本一尘不染的礼服现在也已经满是灰尘。
可是所有这些，都比不上另外一个巨大的冲击！
刚才在他的眼前，被他亲手投入香炉里的诏书，眼下，竟然毫发无损的，就这样，滚落在他的身旁。
仿佛，刚才他将它投入香炉的一幕，不过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可是，这并非错觉。
有惊慌的臣子惊呼：“刚才有一道天雷，将那道诏书从香炉里卷了出来，陛下就是因此受惊，才会从高台上跌落的！”
“不错，我也看到了！”
“对，上天并不想收下陛下的诏书……”
“泰山众神并不想接纳陛下的祭礼……”
“难道上次太庙天兆之事不过是巧合，其实……陛下，并未受到上天的眷顾？”
只一瞬间，流言就如同潮水般，在这小小的祭天台上席卷而过！
凤燎原竭力稳住身形，却在一瞬间感觉到了一种荒谬的不安。
几个月前，他靠着太庙天兆收拢人望，及至最后成为所谓天命所归的天命之子。那时候的他，将得天独厚这几个字牢牢的用在了自己身上，他就是天命所归的帝王！
可是如今，雷击再度出现，却是给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跌落尘埃！
他这时候要说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
此时再说这些，不是自取其辱吗？何其可笑？
一瞬间，凤燎原想到了那几个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不！朕是皇帝，朕是这天下的主人，谁敢忤逆朕？！”凤燎原一把抓住诏书，试图将它再度投入香炉。
可是，触手而来的灼热却让他“啊！”的惨叫一声，将那份诏书远远地抛开。
刚受到过雷击的诏书上，还残留着雷击后的灼热，他竟然忘了。
“砰”的一声，那一份诏书随着他的这个动作，重重的再度跌回了泰山那坚硬的石地上。
众人的视线，全部集中这一份诏书上。
而这份刚才经历了雷火的诏书，在凤燎原这一下重重地摔出去的动作中，再也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压力，瞬间，碎成了一片片零落的布片。
一阵风吹过，将这些七零八落的布片卷起，又散落。
一时间，广场上，针落可闻！
新帝的祭天诏书并未被老天爷接纳！
而他刚才的那一下，更加是将祭天诏书摔碎了！
原本，他还可以推说是手滑，并未将祭天诏书放入香炉，可是现在，在祭天诏书被他亲手摔碎的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
凤燎原呆呆地盯着那已经碎成一片片，再也看不出半分原本形状的祭天诏书，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惊慌！
他只觉得自己的命运就如同这份诏书一般，原本以为可以青云直上，上达天听，却不料登天不成，反而一朝零落尘埃！这短短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竟然已经从云端之上硬生生跌落尘泥！
不！他努力了这么久，筹谋了这么久，蛰伏了这么久，他要的是千秋帝王功业！他绝对不要，在此止步！
“不！”凤燎原的声音带着如同地狱业火般的怨毒和执拗。
突然，他猛地回忆起来，似乎，就是因为有人喊了一声“不！”然后那个雷才落下来的？！
“刚才是谁喊的那一声？！”凤燎原“唰”的一声，将腰畔的佩剑猛地抽了出来！帝王朝服上原本是不佩剑的，可是今日泰山祭天，所以这一身特殊的大典朝服上有佩剑的规制。是以，当凤燎原将手中长剑抽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而元蕾蕾，原本站在人群中的她，不过是被众多宫女们推来搡去的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
可是，当凤燎原瞪着怒气熊熊的双眸朝着人群扫视过来的时候，原本与她挤做一团的宫女们，霎时间，如同潮水般，朝两边散去！
元蕾蕾的身形晃了晃，很快又重新站定。
当她将那一声“不”字脱口而出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众目睽睽之下的一声，会为她带来，怎样的灭顶之灾！可是，若是时间回到刚才那个时刻，她相信，自己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属于那个苍白瘦弱的皇帝陛下的江山，就这样易主！即使，她的力量再小，她的声音再微弱，她也要为了他，竭尽全力！
“是你吗？你这个小小的宫女，竟然敢阻挠朕的祭天大典！那朕这就杀了你，来祭天！”凤燎原说着，竟然举着那把长剑，就朝着元蕾蕾扑了过来！
凤九霄在昏迷之中醒来，冲到泰山顶上的时候，目睹的，就是凤燎原举剑刺向元蕾蕾的一幕！
他目眦欲裂：“不！”
所有人的视线全都集中了过来！李暮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个面色苍白，衣衫破旧脚步踉跄的少年，赫然就是那个本该死在刺杀之中的傻皇帝！
李暮心念急转。原本，丽妃被叶太妃算计进了滑胎之局后，他没了可以用来拥立的太子，才不得不退让，眼睁睁地将这大好江山拱手让给了睿王这个奸险小人。如今，傻皇帝重新出现了。其实对于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大好事？
只要有了傻皇帝，他就还是先帝的托孤重臣，当朝一手遮天的首辅大人。比起心机深沉满是鬼蜮伎俩的睿王，无论怎么看，傻皇帝才是更加适合坐在那御座之上，供他摆布的傀儡！
就算他现在没那么安分了，对于李暮来说，也是要比睿王凤燎原，要好对付得多的存在！
思及此，李暮的老脸上，瞬间就已经满是震惊和激动。一瞬间，他就已经热泪盈眶，他踉跄着，扑倒在了凤九霄的脚下，三跪九叩！
“臣，恭迎陛下回朝！”李暮的声音，雄浑有力，蓦地在人群中传来！
众人原本看到这单薄瘦弱的少年帝王的时候，原本都有几分不敢相认。毕竟，虽然人人都认识傻皇帝，可是此时距离傻皇帝身殒的消息传遍全大梧，已经过去了快三个月。谁也吃不住，眼前的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皇帝。
可是，当李暮这激动万分眼含热泪的一番动作下来，再听听他那响彻云霄的疾呼声，人群立刻全都反应了过来！
“臣恭迎陛下回朝！”
“臣恭迎陛下回朝！”
“臣恭迎陛下回朝！”
从文臣，到武将。从翰林到大将军，从近侍到外臣，那些开始高低错落的声音，最后终于如同是涓涓细流最终汇入大海一般，形成了一个清晰的声音——“恭迎陛下回朝！”
凤燎原的脸色，自此，终于变了！
凤燎原仿佛听到了，那一声昭告自己大势已去的钟声响起！
“不！”凭什么你这个昏君可以忝居高位，而我满腹经纶却只能委曲求全？！
凤燎原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这瞬息之间就激**起了一腔意气，他丢开元蕾蕾，举着剑就朝着凤九霄就冲了过来！
凤九霄抬眸，发现了他的动作。
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自从看到凤燎原将剑指的目标从元蕾蕾变成了他，他整个人，就已经彻底镇定了下来。面对着这直逼自己面门的利剑，他只是微笑，从容开口：“若是真的决定要向朕举剑，就要做好，万劫不复的准备！”
“你，可准备好了？”
凤九霄还是那个凤燎原记忆中的凤九霄，苍白，瘦削，似乎风吹就会倒下。可是他又已经不是凤燎原记忆中的那个凤九霄了。他竟然，面对他高举的利剑，一动不动，不闪不避，只说出了这样的话？！
准备？
准备被无数箭矢射成肉泥？
准备在重刑之下体无完肤？
准备在暗无天日的诏狱之中，吃着难以下咽的食物苟延残喘？！
准备眼睁睁地看着老鼠蛆虫啃咬着自己的身体，而自己只能清醒的去忍耐？！
一瞬间，凤燎原的脑海里闪现过了无数他知道的不知道的，他见过的没见过的那些乱臣贼子们的下场……
他的心，剧烈的颤抖了一下！
他手中的剑，在一瞬间变得无比沉重，他，再也无法将它握紧！
“咣当”一声，长剑已然落地。而同时被狠狠按落尘埃的，还有他的身体。
“陛下，谋逆乱党已经拿下！”御林军高声道。
凤燎原知道，大势已去。
他以为自己会听到凤九霄的笑声，可是进入他耳中的，却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若是你真的敢举剑刺向朕，朕还真的会忍不住敬佩你，敢作敢当，有万夫不敌之勇！只可惜，你说到底，不过是个躲在暗处蝇营狗苟的小人罢了……”
“你！”凤燎原猛地抬头，他已经败了，为何还要他受这等羞辱？！
“这江山，你不配拥有！”凤九霄不闪不避，直视着他的双眸。
这一瞬间，凤燎原再不敢轻慢凤九霄，他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深刻地明白，眼前此人，是真正的，天下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