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科讷希特几乎没怎么参与进去,没怎么体会到这份快乐,诚如他也不怎么相信自己朋友的这份努力能够取得成功一样。眼下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将自己从目前处境的泥淖中解救出来,结束眼下泥足深陷的状态,为他内心觉得正在未来某处等待着他的重要任务做好准备。不过与此同时,他心里也很清楚,他既不能用理智战胜威权,也不能将必须在这里完成的分内工作推卸给特古拉尼乌斯,哪怕只是其中一部分亦不可能,因为特古拉尼乌斯事实上并没有完成自己这些工作的能力。尽管如此,考虑到特古拉尼乌斯仍将继续在自己身边生活一小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能够让对方始终保持一个足够忙碌的状态,适当分散注意力,不至于太过关注他,对他而言显然是大有裨益,事情能够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他感到十分欣慰。因此,在接下来的一次碰面时间里,当他将此事详细告知普利尼奥·德西格诺尼之后,还专门补充道:“我的朋友特古拉尼乌斯,这段时间非常忙,他认为你的回归令他失去了很多,如今他正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弥补这些损失。实话实说,他一度对你存在着强烈的嫉妒心理,不过目前这种嫉妒心理几乎已被治愈了。他已经正式加入了我的计划,加入了反对自己同僚们的行动当中。在他看来,这是件相当值得一做的事情,将会对形势起到很大帮助,对瓦尔德策尔发起正面袭击,几乎令他感觉身心愉悦。整体而言,他的积极态度和愉悦情绪无疑是有益的。可是,普利尼奥,不要因此而误以为我对他的一系列行动怀有什么特别的期待。实际上,这一切只是为了让特古拉尼乌斯忙起来,除了对稳定他的个人状况有些好处之外,对于计划本身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帮助。试想,让我们国家教育部门的最高管理层批准‘逃离瓦尔德策尔’计划中所提出的那些请求,其实是完全没有实现可行性的一项任务——是啊,简直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最高管理层很可能对我呈交上去的计划置之不理、束之高阁,最多也只会用一次态度温和的当面训诫作为回应,随后此事亦会被封存起来,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挡在计划本身和计划的真正实现之间的,乃是我们团体组织这套等级制度得以成立的基本法则。我们不妨换位思考一下,站在国家教育部门的角度,假如我们仅仅因为现任玻璃球游戏大师自作主张地交上了一封辞呈、一份请愿书,马上就言听计从地让他自由离开卡斯塔利亚,让他随意到外界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管他给出了多么令人信服的理由,我们肯定也不会感到高兴。此外,现任的团体组织最高负责人,即团体大师亚历山大,我对这位先生是相当了解的,无论什么事情,只要他不认同,那就绝对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说服他。没办法,别人帮不了忙,这场硬仗我必须独自扛下来。不过话说回来,我们不妨趁此机会,让特古拉尼乌斯好好锻炼一下自己的洞察力吧!让他负责撰写请愿书,对于我们的整个计划而言,无非只是损失掉些许时间而已,更何况我也需要他来帮忙,帮我将这里的一切提前安排妥当,以免我的离去对瓦尔德策尔的正常运作造成损害。与此同时,我们也可以合理利用这段时间来作为缓冲期:你必须首先帮我在外界找到一处合适的住所,以及一份适合我的工作——哪怕再简单、再普通的工作都是可以的;假如实在找不到匹配的工作,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甚至连小学音乐老师的职位都能让我感到心满意足。我只需要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一块合适的踏板,这样就够了。”
德西格诺尼当即许诺,说像这样的一份工作肯定不难找到。住所方面,等到科讷希特正式离开瓦尔德策尔之后,他家那栋宅子随时都可以向自己的好友开放,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可是,科讷希特对于普利尼奥在住所方面的安排并不感到满意。
“不能这样,”他回应道,“到你那里当客人,于我而言是没什么好处的,我必须工作。另外,在你的宅子里短期居住,诚然是不错的,但如果是彻底离开瓦尔德策尔,到你家长期居住,超过几天时间之后,就会对你的家庭造成不良影响,会逐渐增加你家里的紧张气氛,给你带来难以调解的困难。不要误会,我对你当然是非常信任,你的妻子也已经习惯了我的来访,态度极为友善。可是,一旦我的身份不再是一名访客,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卢迪大师”,而是一个难民、一个将要常驻你家的寄宿者,这一切立刻就会显现出不同的面貌。”
“很显然,你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实际情况远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困难。”普利尼奥回应道,“一旦你成功地从与瓦尔德策尔相关的一切当中解脱出来,一旦你成功在首都定居,我可以保证,你很快就会得到一个极具价值的高级职位,至少也是在世俗世界的大学里当教授。不过话说回来,想要办成这类事情,就算过程再怎么迅速,也还是需要一定时间,不可能去了之后马上就能办成,至少也要来回跑个好几趟。而且——你当然也很清楚——我只能在你真正离开卡斯塔利亚之后,才能名正言顺地开始为你办这些事情,离开之前肯定是什么也不能做的。”
“理所当然。”游戏大师回应道,“在离开卡斯塔利亚之前,我的一切相关决定都必须严格保密。行动开始后,首先要正式告知我们这边的最高管理层,他们必须对此事做出答复,给出他们的意见和决定。等到这一步完全走完,才能将我移交给你们的当局,看下一步应该如何处置,应该如何具体安排我的去处;公事公办,不言而喻。可是问题在于,你们那边很可能会给我授予官职,到某个部门去负责一些位高权重者理应掌管的事务,但我目前尚且没有在任何一处政府部门任职的打算,尤其是没有所谓‘做一番大事’的打算。我在日常生活上的实际需求小得可怜,小到你可能无法想象:我只需要一个小房间,能够解决每日温饱,这就足够了。最重要的是必须有一份工作,而且必须是实打实地作为一名教师、作为教书育人者的工作。我只需要一个或者几个年纪很小的学生,小学童亦可。我打算跟他们在一起生活,如此一来,我就能够对他们的成长过程施加影响;实话实说,我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到大学里去当教授,相比之下,我恐怕更愿意——不,说得更准确些,相比之下,当某个小男孩的家庭教师,或者从事与此类似的工作,肯定比当一名大学教授要好得多,肯定能让我感到无比开心。我所寻求、所渴望的,始终还是一个简单、质朴的教书育人任务,我要找到一个真正需要我的孩子,好好影响他、教育他。一旦接受了某所大学的教职任命,必将令我从进入新世界的初始阶段起,就不得不再次回到一个形如卡斯塔利亚的官僚体系当中,如此一来,我必将重蹈覆辙,再次沉浮于因循守旧、宗教气息浓厚、刻板又机械的官场之上,这岂不是跟我长久以来的梦想南辕北辙?”
听完科讷希特的这番肺腑之言,德西格诺尼迟疑了一小会儿,终于提出了那个他其实已经酝酿了一段时间的请求。
“实际上,我对此恰好有个不情之请。”他开口道,“我请求你,至少先听一听我的这个请求,听我将它讲完,好好考虑一下,多想想其中对你有利的部分。假如你在考虑清楚之后,觉得能够接受,答应帮我这个忙,那可真是太好了,等于是再一次为我提供了莫大的帮助。回想起来,从我到瓦尔德策尔来做你客人的第一天算起,你已经陆续在许多方面帮助了我。时至今日,你已经对我的生活、我的家庭状况了解得非常清楚了,知道我所过的是怎样的一种日子。整体而言并不是很好,但因为得到了你的协助,相比前几年而言,其实已经明显好一些了。我所面对的所有麻烦当中,最棘手的无非是我跟儿子之间的紧张关系。他向来都是娇生惯养,因为太过受宠,如今已经变得极度任性、很难管教了。你也知道,他在我们家那栋宅子里为自己创造出了一个拥有特权的空间领域,在这个领域内部,他是受到最妥善保护的存在,地位无可替代。至于他得到这份特权的过程,说来话长,那是当他还是个很小的小孩子的时候,我跟他母亲闹别扭,导致我们两个都想得到自己孩子的偏爱。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我们两个想方设法地去讨好他,不断对他让步,最终主动向他提供了这份在任何家庭关系中都显得极不合理的特权——正因为有这份特权的存在,才导致他被彻底惯坏了。我跟他母亲之间漫长的家庭内部纷争以我的失败告终,他最终决定站在自己母亲一边。随着时间的推移,各种行之有效的管教手段都从我这个父亲的手中被巧取豪夺而去,我终于一点儿也管不了他了。说实话,我其实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一现实,诚如我也完全接受了自己颇不成功的人生一样。实不相瞒,在跟你重逢之前,我其实早就认命了。不过如今情况已大不相同,在你的帮助下,我的心灵已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健康,对自己的人生也重新燃起了希望。讲到这里,你肯定早就明白了我想要表达的意思:因为刚刚提到的原因,蒂托眼下在学校里不得不面对各种困难,可说是举步维艰。在这样一个非常时期,如果能够有一位导师、一位出类拔萃的教育家及时出现,尽心尽力地培养他一段时间,纠正他的各种坏习惯,将他的人生引上正轨,那我可真是感激不尽。这的确是个非常自私的请求,我心里也很清楚;不过话说回来,这个请求的确也很符合你所提出的‘教书育人’的任务涉及的各种条件。至于这项任务对你是否有着足够的吸引力,我就完全不知道了,只能由你自己亲自来判断。无论如何,至少你让我有勇气提出这个请求。”
听完对方的请求之后,科讷希特微笑着伸出了一只手,跟他用力握了握,对他的提议表示了同意。
“我必须衷心感谢你,普利尼奥,没有什么提议能够比这个更令我感到开心的了。目前只剩下一个问题,那就是你妻子的同意。而且,你们两个必须下定决心,暂时将你们的儿子托付给我,全权交给我来管教。这是为了完全把控住他的情况,是教育他的先决条件,因此,必须彻底消除父母双方在日常生活中可能给他带来的影响。你必须找个机会跟你妻子谈谈,说服她接受这一条件。你应该以旁敲侧击的方式跟她聊,慢慢接近目标!”
“你的回答如此果决,”德西格诺尼问道,“莫非你现在就已经完全确定,自己肯定能够在蒂托身上取得教书育人方面的巨大成果?”
“噢,对呀,有什么办不到的理由呢?蒂托无疑拥有优良的血统,完美继承了父母双方的优良天赋,他的自身条件很优越,唯一缺乏的只是对自身力量的控制与协调而已,也即其心灵上的和谐。唤醒蒂托对这份和谐的渴望,想方设法加强这种渴望,最终使其转化为他的自我意识,自觉自愿地去渴望取得和谐:这将会是我需要在他身上完成的任务。我很乐意承担这项任务。”
就这样,约瑟夫·科讷希特现在成功说服了他的两位好友,他们每个人都在以相当不同的方式为他“逃离瓦尔德策尔”的计划奔忙。当身在首都的德西格诺尼向他妻子耐心介绍上述计划,并试图说服她接受这些的同时,身在瓦尔德策尔的特古拉尼乌斯则坐在图书馆的一间小研究室里,严格遵照科讷希特之前的指示,正在努力为那封在他看来无比重要的请愿书进行历史材料的搜集与整理。游戏大师为弗里茨·特古拉尼乌斯精心拟定了一份待读书单,投其所好,成功令他上了钩;这个原本对历史嗤之以鼻的人,毫无防备地咬了饵之后,转眼就爱上了野蛮战争时期的历史。在游戏领域,特古拉尼乌斯向来都是一位了不起的玩家,无论玻璃球游戏,还是历史研究游戏,他都能一视同仁地投入无比的热情。眼下他正在努力搜集与科讷希特所指定的那个年代相关的奇闻逸事,以能够精准概括那个年代——团体组织成立之前的人类文明黑暗时期——的时代症结为筛选标准。搜集过程中,他的胃口越来越大,最后竟然积累了如此之多的逸事,并且全部塞进了作品里,以致他的朋友在几个月后拿到那份写好的请愿书手稿时,因为篇幅实在太过庞大,不得不花费很多时间来进行删改,甚至重写了不少内容,最后连其中的十分之一几乎都没能保留下来。
在这段时期里,科讷希特多次离开瓦尔德策尔,前往首都的那栋宅子。每次造访之后,德西格诺尼夫人对他的信任都会变得更多些,诚如一位精神上极为健康、心灵协调有序的客人前往造访那些心事重重、心理负担很重的人时轻而易举就能达到的效果。没过多久,她就被自己丈夫提出的计划给说服了。在我们所知道的、与蒂托相关的记录中,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有一次造访时,蒂托用很没礼貌的态度告诉游戏大师,他不希望自己被他称呼为“你”,因为他认识的每一个人,甚至包括学校里给他上课的老师,都称呼他为“您”。科讷希特耐心听他讲完,以非常礼貌的态度向他致谢,并向他表达了歉意。科讷希特告诉蒂托,在他所在的那个“教学省”内部,教师对所有学生,甚至包括那些早已长大成人的学生,都直接称呼“你”,不会使用敬称“您”。晚饭过后,他主动邀请男孩跟他一起出门走走,请男孩为他大略介绍一下这座城市里的情况。这次散步的路线完全是由蒂托来负责安排的,结果他直接领着游戏大师去了老城区,引他穿过老城区内一条建筑景观格外雄伟、肃穆的古街。古街上全是有着几百年历史的贵族宅邸,这些属于优雅、富裕贵族家庭的古老房屋,几乎全部连成一片,一栋接一栋地矗立在老街两旁。两人一前一后地在老街上缓步慢行,在科讷希特看来,这些坚固、狭窄又高大的古老房屋,每一栋给人的感觉都差不多。当蒂托走到其中一栋前面时,停下了脚步,指着大门上方高悬着的一块石刻纹章,开口问道:“您知道这是什么吗?”当听到科讷希特回答说自己不知道之后,蒂托便介绍道:“这就是德西格诺尼家族的纹章,这栋老房子,正是我们家族的老祖屋;它属于这个家族已经有三百年之久了。可是现在呢,作为德西格诺尼家族的后人,我们却不得不住在那栋不怎么样的普通房子里,理由也很无聊,不过是因为我父亲在爷爷去世之后,一时心血**,竟然随随便便就卖掉了这座庄严华贵、值得后人尊重敬佩的祖屋,用换来的钱财换了一栋自以为很时尚的宅子——顺带一提,以如今的流行趋势来看,这栋宅子已经落伍了,根本称不上真正的现代化寓所,可以说是不伦不类。作为德西格诺尼家族的继承人,我父亲居然做出了这样的事情,您能够理解他的想法吗?反正我是想不通的。”
“照此看来,您对失去家族祖屋这件事耿耿于怀,感到十分遗憾?”科讷希特以亲切友好的态度询问道。蒂托听到这个问题,情绪马上变得激动起来,热情地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并且再一次重复了他之前提出的那个问题:“您能够理解他的想法吗?”科讷希特答道:“人类的想法是非常复杂的,对其加以审视时,不能只考虑到其中的一两个方面,而对其他方面不管不顾。假如我们将某个想法完全暴露在聚光灯下,认真看清它的每一面,那我们自然就可以理解关于这个想法的一切。具体到德西格诺尼家族祖屋这件事情上:诚然,历史悠久的老房子无疑是美好的,假如新建造的宅子就矗立在老房子旁边,你父亲可以直接进行对比选择的话,他很可能会保留自家的老房子。是啊,老房子普遍是典雅而高贵的,其历史也是很值得尊敬的,尤其是像这样一栋美丽的房子,更是如此。不过话说回来,建造新房同样是件非常美好的事情。想想看,现在我们面前有个雄心勃勃的年轻小伙子,他可以选择在一处现成的小窝里舒舒服服地安顿下来,安于现状,不必多余折腾些什么;也可以花费一番力气,努力建造出全新的、专属于自己的漂亮巢穴,与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重新比较这两种选择,我们现在是不是已经可以理解为什么当时的他也可能会选择那栋全新的寓所,宁愿为此而放弃祖屋?顺带一提,我跟您的父亲已经相识多年了——我刚认识他时,他还在您这个年纪,那时候的他,是个满怀**的人——就我对您父亲的了解,德西格诺尼家族祖屋的出售,以及由此引发的连带损失,对任何人的伤害都没有对您父亲的伤害大,其影响之深是外人难以想象的。在那个时期,您的父亲跟他自己的父亲、跟整个德西格诺尼家族之间爆发了一连串严重冲突。由此可知,家族派他到卡斯塔利亚来跟我们这些当地人一同成长、一起接受教育的尝试,对他本人而言恐怕并不怎么合适,至少不能保护他免受一时冲动之后头脑发热的影响,做出一些轻忽草率的错事:卖掉祖屋显然是其中之一。您父亲当年之所以会这样做,无非是想给家族传统、给他自己的父亲、给他逝去的时光、给他对家族的依赖性一记迎头痛击,并借此机会向整个家族宣战,至少在我看来,发生的一切是很好理解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人类的想法向来都很奇怪,因此,您父亲对于此事或许同时也抱持着另外一种想法,这种想法乍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合常理,却也并非没有可能:您的父亲,即这栋老房子的卖家,他不仅打算通过难以挽回的变卖行为来伤害自己的家族,更主要的反而是要伤害他自己。因为这个家族令他感到极度失望,长辈们擅作主张,将他这个外人千里迢迢地送到我们卡斯塔利亚的精英学校里来,让他一个人住在这里,当一名客座学生,以我们的方式接受教育。恰恰由于他所接受的是这样一种教育,他回到这个世俗世界之后,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举步维艰;可是与此同时,长辈们又以不切实际的高标准来要求他,命令他完成各种凭他的能力根本无法应付的工作和任务,给他造成了无比巨大的心理压力。总之,关于您父亲这种试图伤害自己的想法,还有很多内容可谈,不过,我可不打算让我们的谈话在心理分析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无论如何,这个变卖祖屋的故事都说明了父子之间发生的冲突将会导致多么巨大的破坏,想想看吧——这份刻骨铭心的恨意,这份被强行转化为恨意的深爱。实际上,父子之间的激烈冲突,在性格活跃、极具天赋的人群当中经常出现,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很少缺席;世界历史上早已有很多现成的例子。顺带一提,关于变卖祖屋一事的后续,我已经有了很好的预想。在我的想象中,在不远的未来,将会有一位年轻的德西格诺尼家族后人挺身而出,他将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夺回这栋老房子的所有权,让祖屋重归家族所有,让一切回到正轨。他对自己的家族非常忠诚,愿意将此事作为他一生的事业来完成。”
“没错!”蒂托忍不住喊出了声,“我的意思是,假如他真这样做了,您难道不认为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无比正确的吗?”
“我当然不会让自己成为他人生的法官,对他所做的一切妄加评判,年轻的先生。不过,假如这位家族后人能够时刻铭记自己家族的伟大之处,时刻铭记德西格诺尼这个姓氏赋予他的天生义务;假如他能够好好利用自身力量,为这座城市、这个国家、这群民众、这份正义谋福祉,为大家都能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而竭尽全力、奉献自身;如此一来,他就能够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逐渐成长、茁壮,变得越发强大。到了最后,他不仅能够顺利收回自家的老房子,还能成为真正值得大家钦佩的男子汉,我们遇见他时,都会主动向他脱帽致敬,以此来表达对他的景仰之情。可是,假如他的思想太过偏执,除了将收回祖屋作为自己一生的事业来完成之外,再没有其他人生目标,那他充其量也不过是个着了魔的顽固分子,是个陷入狂热而不自知的可怜人,是个完全被**和冲动支配的蠢家伙。关键之处在于,他恐怕永远都无法理解一个男人年轻时,经常跟父亲爆发激烈冲突的真正原因,他心中不得不一直带着这个难解的谜题、沉重的负担,拖着它走完一辈子。哪怕他成年了,长成了一个真正的大人,这种困惑和负累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作为外人,我们能够理解他的难处,也会怜悯他,但他所选择的这条道路,永远都不可能提高自己家族的名声。假如某个历史悠久的家族能够对自家祖屋长期怀抱着一份热爱,愿意长期维护、修葺祖屋,使其保持相对良好的状态,这当然是一桩美事;但我们必须记住的一点是,假如想让古老家族复兴,想要为家族披荆斩棘,开创一番全新的事业,想方设法保全祖屋其实并无多少助益;复兴和创新只可能靠来自家族后人的努力奋斗,而且这种奋斗的目标必然远远大过对祖屋的保全。”
在这次散步的过程中,蒂托的表现一直非常好,很认真、很愉悦地聆听父亲这位贵客的讲述。在此之前,在其他一些场合,蒂托总是故意表现出对科讷希特的拒绝和蔑视,因为这个男孩的直觉相当敏锐,他父亲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向来很不和谐,但他们两位似乎都很看重这位先生,对他极为尊敬,甚至可以说是言听计从。几次访问过后,蒂托隐隐约约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与此同时,他也判断出这股力量很可能会对自己长期以来娇生惯养、无拘无束的生活方式构成严重威胁。所以,为了将这位先生尽可能驱离自己的生活,本来就很顽劣的蒂托,每逢科讷希特来家中拜访时,偶尔会表现得格外恶劣,甚至恶语相向,远远超出平常的程度;当然,蒂托每次做过这样的事情之后,总是会感到特别后悔,总是会产生试图弥补错误的意愿,因为他的劣行看似想要伤害科讷希特,其实真正伤害到的反而是他本人的自尊心。这位游戏大师永远都很通透、坦**,将自己毫无保留地暴露给大家,一视同仁地给予他那种愉悦的礼貌。科讷希特的礼貌是很强大的,犹如一件闪亮的盔甲,将他无懈可击地包裹了起来,时刻守护着他的安全。蒂托终究是个涉世未深的男孩,缺乏人生经验,内心狂野奔放,可是尽管如此,他的心中还是隐秘地察觉到了,这位先生很可能是那种受到千万人景仰的大人物,每个人都非常喜爱他、崇拜他。
科讷希特来宅子访问的次数日渐增多,蒂托察觉到上述事实的次数也随之增加,各种不同场合之中,有一次给蒂托的感受尤其之深:那天科讷希特如约前来访问,但他父亲因为公事耽搁了,没有及时回家。于是,科讷希特就独自一人坐在房间里等待,结果转眼半个小时过去,他父亲还没回来。刚好这时候,蒂托进到了房间里,他惊讶地看到这位贵客竟然以雕塑般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半闭着眼睛,沉浸在精神世界里,隐约对外散发出沉静、平和的气息。见到这一幕,男孩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保持安静,打算赶紧转过身去,踮起脚尖走出这个房间。可是,就在这时,静坐着的先生突然睁开了眼睛,亲切地问候他,同时站起身来,指了指房间里摆放着的一架钢琴,问他是否喜欢音乐。
“喜欢的。”蒂托回答道,但他已经很久没有上过音乐课了,这段时间里也从来没有练习过弹奏,因为他在学校里表现不好,被老师折腾得够呛,根本无心学习,尽管如此,聆听音乐对他而言一直都是一种享受、一份乐趣。听到这个回答之后,科讷希特伸手打开了钢琴的琴盖,坐到琴凳上,首先按了几个音,检查钢琴是否已经调好,确认音调和音色都没问题之后,他就开始弹奏起斯卡拉蒂的一段慢板。这些日子里,他刚好选用这段旋律作为玻璃球游戏训练的基础组成元素。弹了一会儿之后,他停了下来,发现这个男孩听得很专心,很投入,于是,他就开始用简短、易懂的话语,开始向男孩解释在运用这段旋律的玻璃球游戏训练中大致发生了些什么,如何将具体的音乐分解为概括性的元素,举出了一些可以应用于这类元素的对应分析方法,并且专门说明了将音乐旋律翻译为游戏通用语言,即那些象形文字的诀窍。在这个传授新知的过程中,蒂托对科讷希特的印象第一次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他第一次没有将游戏大师视作父亲专门邀请来的一位贵客,没有将他视作一位学识渊博的社会名流:这类名流经常作为客人出现在宅子里,蒂托对他们一概采取抗拒、拒绝的态度,因为跟这些人交流时,男孩必须压抑住他的自我意识,一点儿也不自在。如今他看到的是一位专注于自己特长领域的先生,他熟练掌握了一门非常奇妙、精确的技艺,达到了领域内大师的水准,正在进行随性自在的练习,并且以绝妙的方式加以展示。对于这门宏大技艺所蕴藏的深意,蒂托肯定是无法理解的,只能对其加以揣测,大略想象一下。尽管如此,他已经能够看出,掌握这门技艺是非常了不起的,必须全身心地投入进去,毫无保留地奉献自我。除此之外,蒂托还发现,与这位先生进行交流很能满足自己的自尊心,因为跟他交流时,对方完全将他当成一个成年人来看待,而且默认他足够聪明,对这些复杂事物很感兴趣。也正因如此,他变得很安静,在科讷希特传授这些知识的半个小时时间里,他开始思考这位与众不同的先生为什么能够表现得如此沉静,如此平和,开始思考这些特质的来源。
科讷希特担任玻璃球游戏大师的最后这段时期,需要处理的各项公务几乎跟他刚上任时不得不面对的那段困难时期一样难以应付。在他看来,自己真正离开之前,最重要的是要想方设法让自己负责的所有职权部门都能够处于一种堪称楷模的全力运转状态之下,如此一来,即使游戏大师突然缺席,各项相关事务暂时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他的确实现了这一目标,但没有达成预期的目的,即让他这个现任游戏大师显得可有可无,或者至少容易被其他人取代。在我们团体的最高领导层中,情况几乎总是如此:大师给人的感觉,始终都像是一件高高在上的装饰品,悬浮于各项事务之上,永远在那个最高的位置,仿佛一枚闪亮的勋章,不介入任何具体的操作,只会在自己复杂多变的职务范围内游走徘徊;他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一位态度亲切的幽灵,见一个面,讲两句话,点一点头表示同意,用手势稍微示意一下,就算是给出了意见,安排好了任务。转眼之间,他已经离去,到了下一个地方,又开始类似的流程。他指挥起这些职权部门来,就像音乐家在自己熟悉的乐器上演奏,看起来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力气,甚至几乎不需要进行任何思考,一切都按部就班,倒也始终运行不悖。尽管如此,身处于这套系统当中的每一位公职人员心里其实都很清楚,当负责的大师缺席或者生病时,对大家而言意味着什么。假如临时换人来替代他的位置,哪怕只是替换几个小时或者一整天,将会有多么不堪设想的事情发生!当科讷希特再一次漫步在玩家聚居区内、漫步于这座小小的独立王国之中时,当他小心谨慎、严肃认真地引导自己的“影子”完成各种代表他来执行的具体任务时,他同时也能看清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看见那个真实的自我是如何与这里的一切渐行渐远,甚至于像是已经脱离了这里、已经生活在别处了似的。他看清了自己观念的转变,知道眼前这个看似面面俱到、无懈可击的小世界,它曾经无可替代的宝贵价值,如今已不再能够令他感到兴奋,不再能够令他为之深深着迷了。时至今日,他几乎已经将瓦尔德策尔、将自己的游戏大师职务视作早已被抛诸脑后的无足轻重之物,视作一处他早已路过、不再留恋的地区。诚然,此地曾经给过他许多东西,也教会了他许多东西,可是对于如今的他而言,此地已经不再具有任何价值,不再能够从他身上引出任何新生力量,不再能够助他完成任何不朽事迹了。在这段缓慢脱离“教学省”的时间里,在这段逐渐与过去的一切告别的时间里,他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之所以想要前往外界、想要离开卡斯塔利亚,恐怕并不是源自对卡斯塔利亚现存危机的充分了解,亦非对其未来的过度担忧,其中暗藏着的真正原因只有一个,即他自身的其中一部分——他心灵、他灵魂的其中一部分,其实一直都是闲置着的,尚未被任何思虑所占据。这一部分自我在卡斯塔利亚注定是要长期蛰伏的,可是如今这一部分自我也渴望获得它应有的权利,渴望自我实现。
当时,为了能够名正言顺地脱离卡斯塔利亚,他还专门再一次彻底研究了团体组织的全部章程和法规,发现自己想要逃离“教学省”这件事,单从原则上讲,其实并没有那么困难,没有像他一开始想象的那样,感觉几乎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任务。实际上,他完全可以提出一些唯心主义的理由,主张自己在道德观念上不再认可自己所担任的游戏大师职务,如此一来,不仅可以辞职,甚至还可以直接脱离团体组织,从法理上讲,根本不会受到任何阻碍:加入团体组织时所立下的誓言并不要求恪守终身,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脱离。尽管在现实中只有极少数成员真正兑现过这种自由,纵观团体历史,也从来没有最高领导层的成员走过这条少有人走的道路。不对,在他看来,向这条道路迈出第一步之所以如此困难,并非因为章程与法规上的严格性,而是因为这套森严等级制度所象征的精神本身。不肯让他踏上这条道路的,是他自己心中自觉自愿去恪守的忠诚,是他主动给予这份盟誓的忠贞。毫无疑问,他并不打算秘密潜逃,而是要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地离开卡斯塔利亚,为此,他正在准备一份内容周密的请愿书,将这项任务全权委托给自己的门徒特古拉尼乌斯。瞧瞧他,为了写好这份请愿书,可谓殚精竭虑,连自己的手指头都被墨水给染黑了。然而,科讷希特本人却并不认为这份请愿书能够大获成功,能够顺利为他开启那条脱离团体组织的道路。大家恐怕会好好安抚他一番,警告他不要逾矩,或许还会为他提供一段慷慨的假期,允许他到玛丽亚菲尔去一趟,在那座本笃会修道院里,雅科布斯神父最近去世了;也可能去一趟罗马。但是,他们是不会放他走的,关于这一点,他已经越来越确信了。允许他自由脱离,这无疑是跟团体组织的一切传统相抵触、相违背的。假如最高管理部门真的批准了他的请求,自然就等同于承认他所提出的请求是合情合理的。换句话说,也就等同于承认身在卡斯塔利亚的生活对于一个完整的人类个体而言,恐怕无法真正满足其精神上的全部需求。哪怕贵为游戏大师,担任如此高高在上的职务,结果也是一样——也可能会选择放弃一切,也可能觉得等级制度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不过是困住自己的一方囚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