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
跪在地上的小周后,凛然地看着赵玄郎,仿佛笃定了,他不会杀她。
古有后羿之女,遇梦而孕,生下尧帝的传说,亦有庄周梦蝶的典故。孝惠贺皇后怎么就不能给她托梦呢?
桩桩件件,字字句句,都有理有据。
她赌赵玄郎对贺兰的愧疚与怀恋。
她赌赵玄郎在行宫之乱后那种四顾茫然的孤独。
她赌皇后的刚硬,与赵玄郎之间的隔阂。
晚春的雨,落了下来。
赵玄郎松开手,转过身去。
这些事,这个女人是怎么知道的呢?
托梦?他不信。虽然王兰因常常跟他说梦里的情境,但他从未当真。
他不信这些虚无的东西。
除非贺兰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
但值得推敲的是,是谁告诉自个女人的,背后之人究竟想利用这个女人做什么?
是内贼,还是外贼?
后续还有什么动作?
他想弄明白。
如果是内贼,证实之后,必须除掉,否则会带来更大的祸患。
如果是外贼,更不能容,抓住由头,斩草除根。
他想了想,道:“放了她。”
侍卫上前,给小周后松绑。
雨水湿透了小周后的衣裳,让她看上去更加美艳动人,充满**。
“接下来,我住哪儿?”
赵玄郎道:“你想住哪儿?”
她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住哪儿都行,只要你日日去,就是好去处。”
赵玄郎身子一僵,不动声色地推开她的手:“那便住在正阳宫吧。那里是孝惠贺皇后与朕定情之所。你受她托付,住在那里,正相宜。”
当年,符挽樱与李崇训私奔,还未及跑出正阳宫,被柴荣撞见,白胡子老头儿带着一群人前来搅乱。御林军没赶到的时候,我和赵玄郎,在正阳宫,与白胡子老头儿带来的高手激烈厮打。
这一场打斗,让赵玄郎有了救驾之功,被柴荣拔擢为禁军统领。
这一场打斗,也让赵玄郎看到我对他毫无保留的相帮。他抱着我,离开正阳宫,当晚,与我共眠一夜。
此刻,我隔着雨帘,看着他说出这句话,轻渺如烟的春雨好似迷乱了。
行宫之变,青桃因此殒命,始作俑者小周后却因编出一个荒唐的故事,被宽恕。还让她住进了正阳宫。
我在檐下站了好久。
我以为我会冲上去,再次向他证明,贺兰就是我。
我以为我会当众同他闹一场,有什么就说什么。
可我没有。我只是静静地站着。
雨丝拂到我面上,我没有去擦,定定地看着他们远去。
直到宋玲珑寻过来:“娘娘,您怎么在这儿?奴婢做了香喷喷的肉丸子,郑王爱吃极了,百岁吃了一大碗还不够呢。您也回去尝尝。”
我没有动弹。
宋玲珑继续道:“肉丸子可好吃了,奴婢比御膳房的厨子做得还好呢。肉丸子必须剁得细细的,肉沫不能粗,粗了就不好吃了,奴婢刀功好,剁鸡、剁鸭、剁猪肉都很出色……”
她开心地跟我讲着,期待我去吃。
“玲珑,你心里有没有想念又不愿念的人?”我怔怔问道。
宋玲珑羞怯地挠挠头:“不是人,是梅菜大肥肉。奴婢想念,又不敢念。梅菜大肥肉是奴婢最爱吃的菜,但奴婢又怕吃多了,胖得走不动道儿了。”
“如果你对一个人很好,给了他很要紧很要紧的东西,可他对你不好呢?”
“那奴婢就去讨回来!”
“讨回来?”
“是!奴婢原来给了同村的大春俩馒头,可他后来在背后说奴婢坏话,奴婢就追到他家里去,把俩馒头讨回来了!哼,喂狗都不给他!”她说着,很愤怒。
东西讨得回来。
心能讨回来吗?
我同宋玲珑一道,回了寝殿。
肉团团和百岁一起吃丸子,很是温馨。
“娘亲,来,吃玲珑做的丸子!”肉团团唤我。
我将丸子吃到嘴里,却吐了出来。
肉团团很焦急:“娘亲,您怎么了?”
我笑笑:“娘亲没事,就是想睡一会儿。”
是日晚,躺在榻上,开始发热。
正阳宫里传来悠扬的曲调: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
我烧得迷迷糊糊,有个人坐在我身旁,将凉帕子敷在我头上。
我闻到白芷的气味:“赵文,是你吗?”
“是我,颜萝。”他的声音清清凉凉的。
我睁开眼:“殿内怎么没有点灯呢?好黑。”
“玲珑以为你睡着了,怕吵到你,灭了灯,把宗训和百岁带到外殿去玩儿了。”
“赵文,小周后住进正阳宫了。”
“我知道。她想活着。”
赵文端着一碗粥喂我:“颜萝,若你想走,我随时带你离开。我们回忘川。”
“可我……我还没有采到心……”
赵文哭了:“颜萝,你还是不舍得离开,是吗?你为什么要这么执着?采心,采心,采到的全是失望罢了。”
殿外传来脚步声。
赵玄郎大踏步进来,擦了火镰,将灯点上。
“王兰因,我来跟你解释……”
灯点亮的那一刻,他看到赵文在我床边,眉头皱起:“王兰因,他怎么来了?”
赵文道:“我来给她送……”
“闭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赵玄郎一把拽起赵文,将其推了出去,把门关上。
“王兰因,你和他在内殿,不点灯,有什么要紧的话说?为什么要避着人?”
我用手撑着床榻,坐起身来:“你来找我做什么?曲子不好听么?”
“王兰因,你永远只知道质问我,你自己和李煜,早在他做南唐质子的时候,就颇有首尾,只是我一直不计较罢了!如今你是皇后,又有什么体己话同他说?”他怒气冲冲。
“你留下小周后,还有脸来计较我?滚,滚去正阳宫。李煜都比你强。”
“你让我滚?好,我滚。王兰因,你我之间,竟到了这般田地。我宁愿同一个虚幻的泡沫在一起,都不想同你在一起。”
他说着,还站在原地,不肯动。
我下了榻,浑身发烫,双手发抖。
“嗖”的一声,我抓起桌边剪灯芯的剪刀,戳在他的心口:“老赵,我说了很多次,我就是贺兰,可你从不相信。前世,我把我的心给了你。今生,我要把你的心挖出来,还给我!”
他没有躲闪。
剪刀扎进他的心口,血流下来。
我抓住剪刀的手,松开。我没有想到,他不闪躲。
他眼里有泪光,看着我:“王兰因,你给我的情分,我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