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沈府养了七日的伤。
七日后,才能勉强弓着腰,缓慢行走。
在这七日里,德芳日日来陪着我。
八月初,正值早秋,满府的婆娑桂花,清香悠长。德芳扶着我,在院子里走动。
儿子在身边的感觉,真的很好。这样的温馨让我觉得,人间值得。
外头的人,议论纷纷,都说沈府的大小姐,攀上了高枝。
我一直惦记着去找卢宽。那个计划,就像一团线球,卢宽是扯动线球的线头。
一个日头晴好的天儿,我跟德芳说,要去瓦舍听曲。
瓦舍,又名瓦肆,是卖唱、杂耍、说书、器乐之地,大宋开朝以来,四海升平,瓦舍大兴。
德芳笑道:“沈姑娘说听曲,便去听曲。听说城西瓦舍的几个清倌儿,唱得极好,本王还未曾去过。”
他的随从张罗着套车。
我与他到了瓦舍,上楼坐下,清倌儿的声音清清潺潺:“又见桐花发旧枝,一楼烟雨暮凄凄。空有当年旧烟月,芙蓉城上哭蛾眉……”
这是赵文在南唐时填的曲,传唱至今。
正听着,一旁有小伙计道:“卢中书府上的公子来了——”
我向下看去,一个身穿蓝底隐花绸袍的年轻男人,从楼梯走上来。
我跟德芳道:“秦王殿下稍坐,我去去就来。”
“沈姑娘,用本王陪着你么?有本王在,旁人不敢欺你。”德芳贴心道。
“不用。我自己可以的。”我道。
德芳是明月一般的少年,何必知道那些污秽呢?
算计争斗,我来就好。
卢宽正坐在雅间,百般轻薄一个清倌儿。
我咳嗽一声:“卢公子,要狎妓,何必为难清倌儿呢?人家卖艺不卖身,讨口饭吃罢了。”
卢宽看见我,猛地站起身来,结结巴巴:“小,小,小蓝……”
“卢公子,可别这么叫,你都派人来杀我了,还能叫旧日之称么?”我徐徐坐下来,掸了掸衣裙。
“小蓝,没有的事啊,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听说沈家被陛下恩赦了,我欢喜万分,准备去沈府见你。只是……只是整个东京的人都知道你攀上了高枝,与秦王殿下走得颇近。我不敢去。”他回过神来,深情又委屈地看着我。
好似,他才是受害者。
“真的不是你吗?”
“真的不是我。小蓝。”
“妆盒里的银票,是怎么回事呢?”
“妆盒确是我送的,可银票之事,我真是半点不知情啊。我卢宽可以对天起誓。”他信誓旦旦道。
这种男人的誓言,真是张嘴就来。老天爷要是劈雷,都忙不过来。
我忽而掩袖:“卢郎,我以为是你要害我,好伤心……”
他松了一口气,以为女子果然好骗,靠近我坐下来,拍着我的肩:“小蓝,都过去了,所有阴霾都过去了,以后会好的。”
“卢郎,阴霾真的过去了吗?我看未必。”我道。
“什么意思?”他紧张起来,又试探道:“陛下不是已经下旨,那银票是他拨给沈伯父的吗?难道还有什么没有了结的事?”
“你知道陛下为何宽赦沈家么?”我看着他。
他幽幽道:“知道,朝野上下都知道。沈大小姐,敲登闻鼓,告御状。秦王殿下,助你面了圣。”
“卢郎,自花灯会初遇,两年来,你我海誓山盟,你觉得我是那种随便移情的女子吗?有件事,对你、对沈家、对二千岁都极重要。也许,很快,卢家就满门倾覆了!我冒死想告诉你。又怕你不信。算了吧。”我叹口气,蹙眉,背过身去。
“小蓝,你讲啊。”他急了。
我起身要走:“罢了罢了,你都说我要攀高枝了,我这一片心,被人猜疑。我还讲什么?”
他一只手拉住我的衣袖,跪下来,一只手打自己的脸:“小蓝,我错了,我胡说,负了你的真心。这件事,既那么重要,求你告诉我吧。”
我看着他的眼,道:“卢郎,我心里只有你。为了你,我就是死了,也心甘。”
他不敢看我的眼。曾经的沈蓝,确是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的。他终于有了一丝愧疚。
“小蓝,我再也不瞎说了。只要你愿意,我马上就娶你。”
我关上门,环顾左右,小心翼翼地坐下来,凝重道:“娶我,先不急。咱们过了这道关,再说。”
卢宽起身,斟了盏茶,递给我:“小蓝,喝口茶,慢慢儿说。”
“我几日前去面圣,陛下已经病入膏肓了!眼看,没有多少日子了。最多今年年底,没准儿,下个月,陛下就要大去了!”我道。
“这么快?只听说病重,不知道这般险急。”卢宽惊道。
“最重要的是——”
我抚了抚心口,继续道:“陛下已经写了诏书,准备传位给秦王,还召了在岭南驻守的大将潘美进京!你想想,你们卢家,早就依附了二千岁,是魏王一党。潘美,跟你父亲,是宿仇啊!一旦,秦王登基,潘美可就是托孤大臣,大权在握。他会怎么对付你们?到时候,把你们抄家,流放,还不是一道旨意的事情!”
卢宽吓得面色苍白:“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陛下真的传位给秦王么?魏王才是嫡长子啊!二千岁说了,太后支持魏王!朝野一半人都支持魏王!秦王的门人,偷题、泄题,秦王怎么配当新君?”
我猜对了,科考舞弊案,果然与德芳有关。
若是公示出来,德芳在朝野的声誉将会大大受损,失了朝臣支持的根基。
魏王一党,把这个当做底牌,想等关键时刻,打出去。
眼下,我郑重地向卢宽道:“配与不配,都不重要了。陛下现在病重,糊涂着呢,不愿上朝。陛下一死,秦王登基,这些事情还说得清楚吗?”
“是,是,怎么办呢?”卢宽走来走去,像热锅上的蚂蚁。
“当今之计,唯有冒险。我今日给你出个主意,你让你父亲,去跟二千岁说。这一局过去,你们卢家,可就是头等的从龙之功了!”我道。
卢宽眼里放光:“小蓝,你快说。我就知道,你父亲是两榜进士,清苑名流,文官领袖,你也饱读诗书,是个聪慧的女子。”
“卢郎,等你发达了,还愿意同我在一起么?”我幽怨道。
“愿意!愿意!我一百个愿意!”卢宽急切道。
“我从秦王口中得知,陛下病重,天象司请了一群道士,八月初八,进宫打醮,祈福。这是动手的好时机。在道士里安插自己人,弑君,抢诏。
陛下若是骤然离世,太后做主,册立魏王,你们抢先把控东京。魏王就是绝对的正统。那潘美,还是你们的对手吗?到时候,他就像砧板上的鱼肉,任你父亲宰割了。”我道。
卢宽沉吟片刻,拊掌:“好!我这就过去,告诉父亲,禀报二千岁!”
“卢郎——”我唤道:“此等宫廷密事,我为了心中所爱,冒死告诉了你,你可一定要承我的情啊。”
他粗粗地点了个头,一溜烟跑了。
我笑了笑,回到德芳身边。
清倌儿唱着:“母别子,子别母,白日无光哭声苦。关西骠骑大将军,去年破虏新策勋。敕赐金钱二百万,洛阳迎得如花人……”
婉转的声音飘**在瓦舍,绕梁不绝。
“八月初八……”我暗忖着,攥紧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