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奴婢真的不知道。奴婢欠您良多,受您恩惠良多,事情到了这一步,奴婢还有什么欺骗您的理由……”她掩面而泣。

我往外走。

她爬过来,牵着我的裙角:“娘娘,我们还能不能回到过去,我还是您身边的宫女,照顾郑王殿下,照顾百岁,照顾德芳,娘娘,我做的肉丸子,真的很好吃……”

“玲珑,你做的肉丸子,确实很好吃。”我道。

曾几何时,玲珑,你让我感受到人间至为珍贵的守护。

胖乎乎的你,双眼澄澈。

端着鸩酒的太监进来,念着圣旨:“庶人宋氏,自中宫始,不遵朕言,不修德行,毫无人妇之贤,又无人媳之孝,罔顾天恩,不敬婆母,罪在千秋。朕念其抚育皇子,于皇室有劳苦之功,屡屡宽赦,而不知悔改,今特赐鸩酒一杯,全其体面,不得延误!”

玲珑不肯接鸩酒。

她始终没办法认命。

仿佛一眨眼,她就失去了一切。

慈明殿,处处透着中宫威仪,正当中那把金椅上,雕刻着凤凰。

太监扳着她的头,熟稔地将鸩酒灌进去。

她口中“呜呜”地喊着。

待灌下鸩酒,她匍匐在地上,看向殿外。

她在等。

等她亲手养大的德芳。

鸩酒药性发作很快。

玲珑捂着胸口,头晕目眩,在地上来回滚动。

一个翩翩身影,从远处疾奔而来。

德芳一身青玉色的袍子,被风吹着,哗啦哗啦的。

到了慈明殿檐下,他跌了一跤,慌忙起来,踉跄着走到殿内。

欲语泪先流。

“我的儿啊——”玲珑看到他来,喊了一声。

德芳跪在地上,喊了声:“母后,儿来迟了。”

玲珑摸索着,抓住德芳的手,哀哀戚戚:“我儿,我儿……你素来仁孝,母后深知。可母后死后,你务必要上奏疏,言,母后所作所为,你全不知情,表明立场。否则,叫天下人……如何议论你……儿啊,母后拖累你了,可母后一直是为你筹谋……”

“母后,儿知道,您为儿臣思量了一辈子。儿臣应为您求情……”德芳将面孔贴在玲珑的手背。

“糊涂!”玲珑骂道:“你父皇命你给你皇祖母守灵,就是不想让你有求情的余地……”

德芳红着眼,看向我,悲伤又怨憎道:“是不是你,你害得母后落此境地?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母后?”

玲珑的毒性,更深了。

她抖如筛糠,还是用一只手撑着地,强撑着半坐,道:“不,不许,不许,不能……”

德芳扶着她,急急哭问:“母后,不许什么?不能什么?您有什么遗言,儿听着,细细听着。”

玲珑的双眼睁得大大的:“不许,不许恨贤妃,她是最不能恨的人,你最该,最该尊敬的人,爱护的人……”

“为什么?”德芳的眼泪,落在玲珑的手背上。

“你答应母后,永远不许怀疑贤妃……”玲珑颤巍巍道。

德芳还想说什么,被玲珑打断,双目炯炯:“答应母后!”

“好,好,母后您别急,儿答应您。”德芳抱住玲珑的肩,不让她倒下。

玲珑道:“发誓,你发誓,若有违誓,必遭天谴!”

德芳道:“儿,赵德芳,对天起誓,永远不怀疑贤母妃,永远尊敬爱护贤母妃,若有违誓,必遭天谴。”

玲珑哭着,已然上气不接下气。

她看向我。

我走到她身边。

她抓住我的手腕,看向德芳,喘了许久,脸色紫胀,嘴唇发黑,眼睛里只剩下眼白,嗓子眼儿里拼命挤出一句话:“太子妃,太子妃来看过我,她说,她说,她非常难过……”

玲珑最后一口气咽下。

手垂了下去。

德芳撕心裂肺哭道:“母后——”

玲珑,走了。

我站在慈明殿,回肠百转。

慈明殿的金凤椅,发出冰凉的、荣耀的光。

玲珑在临死前,让德芳发誓会尊敬我、爱护我。

也许,她想最后为我做一件善事。

她想穿过如梭的岁月,回到我身边,做掌事宫女,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做出好吃的肉丸子已经是一件十分值得夸耀的事了。

远远的宫墙下,好像站着一个胖胖的宫装少女,她抱着婴儿,来回走动,抬头看我时,说一句:“娘娘,小皇子昨夜醒了四回。”

我终是为玲珑落下一滴清泪。

德芳将玲珑妥善安葬。

用了檀香木棺。

葬回玲珑的老家。

从何处来,归何处去。

玲珑临死前说,太子妃去看过她,太子妃很难过。

太子妃这段日子,的确是很难过吧。

花锦心作为妾室,比她先有孕。

将来,长子非嫡子,必有纷争。

历朝历代,多是如此。

我在披芳殿哄着小公主。

赵玄郎坐在我身边。

“天象司的人都说,公主出生的时候,天有异象,必是不凡之人。”赵玄郎道。

我笑笑:“天象司的人,真是会说奉承话,尽学着陆大夫的腔调,都是些荒谬之言。做个平凡人,享富贵安然,就是上等的福气了。”

“从前取的名字,是皇子的名,现在看来,不适宜,得现想一个……”赵玄郎沉吟。

我道:“公主生在国泰民安之时,便叫海庆吧。海晏河清,普天同庆。”

“海庆还是像个儿郎,叫……”他笑笑:“叫荣庆,繁荣昌盛,河清云庆。”

“好。”我点头。

荣庆公主。

殿里的宫人全都跪下来:“荣庆公主,千岁千千岁。”

小小的孩儿,闭着眼睡,嘴角有梦笑。

赵玄郎与我,都有一种清甜的满足。

这时,东宫来人回禀,花良娣,落月了。

落月,即小产。

花锦心被抬回东宫。

太医院半数太医前去医治。

开了安胎药。

用了阿胶。

熏了艾。

还是没有保住孩儿。

腹痛三日,昨晚后半夜,见了红。

今儿清晨太医诊脉,没了孕相。

赵玄郎叹息。

太后的丧仪要整整二十七天,赵玄郎起身,去了。

我坐在榻上,想起三月三那日,花锦心脸上的光彩,一阵唏嘘。

又想着,玲珑说,焦玉儿去看过她。

如今,花锦心落了胎,最大的受益者,似乎是焦玉儿。

会是她吗?

昌盛长街,她款款而来,三言两语,捋清了局面。又是她,言称为德芳纳了花锦心,一举撇清了与皇城司勾结的流言。

她有谋害花锦心的能力。

可我始终觉得,她不会这么做。

左思右想,心头始终不安定。

德芳从定州安葬完玲珑回来,花锦心身边的侍女,告发了太子妃焦玉儿。

德芳命内廷监审问那日来披芳殿故意拖着梅心打璎珞的宫人们。

审了三日。

酷刑用尽。

内廷监地上的鲜血,抬了数十桶水,才洗干净。

东宫太子妃的寝殿,门、窗户,全都敞开着。焦玉儿坐在檐下,等待着审讯。

绒花绣花,站在她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