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
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绣花掌了灯。
绒花去了小厨房好一会子,做了一碟子玉米糕来,奉给焦玉儿:“小姐,吃点东西吧。”
“不吃了。搁着吧。”焦玉儿道。
绒花拿了一个饼子,坚持道:“小姐,您吃点儿吧。您都一整天没有好好儿吃东西了。从前在府里,您再忙都会吃东西,您说,有个好身体,比什么都重要。夫人皆因多思多虑,坏了身体,府里那几年,才是小娘当家。”
焦府很多年,都是小娘当家。
直到焦玉儿长大,开始管理府务。
东京大宅院里头的妇人,都知道焦府的大小姐,是个机敏有手段的人物。
更有传言,她剥了庶母的皮,做鼓。
绒花说着,眼圈儿红了。
焦玉儿接过饼子,吃了一口,嗓子眼儿里火烧火燎的。
绣花递水。
看着焦玉儿吃完一个饼子,绒花才舒了口气。
“小姐,您要好好儿吃饭。到什么时候,都不能亏着自个儿。”绒花说。
绒花七岁的时候,就是焦玉儿闺阁中的小丫头,只会喂喂鸟,后来,才近身使唤。绣花是十五岁那年被人牙子卖到府上的。
相较绣花,绒花同主子的感情更深。
跟主子一样,绒花是个务实的人。
晌午,内廷监的掌事来说,打璎珞的那些宫人们都招了。
现今,罪证确凿。只待太子爷亲自审讯。
绒花还惦记让焦玉儿好好儿吃饭。
“明日,我还不知是怎样的光景。其他的仆役,是宫里的,不过是被拨到别处去。绒花绣花你们两个,回焦府去吧。旁人总没有为难陪嫁丫鬟的道理。”焦玉儿道。
绣花叩谢主子。
绒花笑着说:“小姐,奴婢跟您这么多年,撇下您,舍不得的。”
说完,往外走。
焦玉儿道:“这非常时期,莫要出去走动了。”
绒花笑道:“奴婢去摘些杏花,做花糖糕吃。年年春天,奴婢都要摘杏花。”
“罢了,你去吧。”焦玉儿道。
几个宫人说:“您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了,绒花还贪吃嘴。”
焦玉儿道:“左右她们两个,是要回焦府的。主仆一场,到最后,何必还要管束她太紧?我素来御下太严,如今才落得一身罪。”
她静静地等着。
等太子殿下来。
纷杂的脚步声近了。
太监掌着灯在前。
德芳在后。
焦玉儿站起身来。
花锦心也来了,虚弱地歪在辇上。
焦玉儿面色没有波澜,一如寻常,走近德芳,问了声:“爷晚上进膳没?”
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德芳来了她的寝宫。
她上前侍奉。
仅此而已。
花锦心挣扎着,扑上来打她:“毒妇,你害了我的孩儿……”
花锦心打了焦玉儿一个巴掌,脚下站不稳,宫人忙扶着。
焦玉儿上前,响亮地回了花锦心一个巴掌:“天家没有废我,我还是太子妃,不是你能打的。花良娣,做皇家妇,要有规矩。这一巴掌,是我教你的。”
“够了,表姐,你总是这样咄咄逼人,从来不懂得包容。本王念幼时情谊,亲戚情分,一再容你,以致酿今日之大祸!”德芳道。
“妾身酿了什么祸?”焦玉儿平静道。
德芳神色冷峭:“表姐,早知你不会轻易承认。你是个狠得下心的人。早在去岁,你就劝本王,豁出宋偓外祖父。”
他拍了拍手。
众人提了一个瘦小的男子进来。
“此人自称内廷监的太监小方子,去披芳殿,骗贤妃娘娘去西宫门。事发之后,父皇命人封锁东京各处城门,人畜一律不得出,御林军搜了这么多天,连瓦缝都不放过,竟一直找不到。唯独漏了一个地方——”
德芳清晰道:“天牢。”
德芳前不久,因随玲珑一道前来披芳殿逼宫,赵玄郎不愿他再被人怂恿蛊惑,命他接管刑狱,多见一些诡谲残酷的事情。
三司衙门的官员、小吏常常会出入东宫。
焦玉儿身为太子妃,想在天牢的死囚上动手脚,实在是太方便了。
“纵表姐你做得再缜密,终有水落石出的时候。”德芳叹道。
焦玉儿面色依旧没有波澜。
她缓缓道:“爷,破鼓众人捶,墙倒众人推。打璎珞的宫人们在内廷监指认了我之后,东宫所有人都说,妾身狠辣,花良娣宽和。您自是也这样觉得。”
“难道不是这样吗?表姐,你上回害花良娣未果,我并未追究。你却又如此。当初,难道不是你做主纳了花良娣么?又这般容不下她。”德芳道。
“妾身既为您纳了花良娣,便不会容不下她。”
焦玉儿环顾仆役们,道:“爷,您仁慈,纵得他们不知所谓,才出了科考舞弊的乱子。妾身自过门,定的规矩严苛,到了晚上,令嬷嬷查赌,府里人半点儿赌钱吃酒的机会都没有,不许东宫的人和外头有所授受,犯了错儿,就要打板子……妾身管家的时候,哪一个下人不是规规矩矩的。园子里的一片叶子,都无人敢打主意!”
她蜡黄的脸儿,落满哀戚:“妾身看着您从秦王,到东宫太子。您疏远了妾身,以致发生了那么多令父皇不悦的事……”
因为她,德芳才有了契机被立为太子。
这是事实。
可这事实,在罪证面前,黯淡了。
“你做出这样歹毒的事,却全无悔过之意。”德芳道。
“不是我,不是我啊……爷,难道要我把心挖出来,您才信吗?”焦玉儿一向是冷静的,这句话说出来却有痛心的味道。
这时,内廷监的掌事来回禀,绒花主动去内廷监自首,招供所有的事都是她瞒着太子妃筹谋的,太子妃全不知情。内廷监用尽酷刑,绒花眼珠子暴出,筋被抽断,手指全夹烂了,死了。
绒花死了。
她不是去摘杏花。
她是保护小姐去了。
她没有贪吃嘴啊。
焦玉儿隐忍了许久的眼泪掉下来。
小绒花,你陪伴了小姐这么多年。
死得如此惊骇。
东宫的灯火,在夜里像小船,游啊游,没有尽头。
“德芳,你休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