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荣想靠近,又不敢。

他害怕被背叛,所以,他竭力杜绝着所有被背叛的可能。哪怕有一丝一毫的怀疑,都不能叫他放心。

他是矛盾的。矛盾的人,是痛苦的。

“你让我留在宫里吧。”我又说了一次。

跟赵玄郎成婚,本就是阴差阳错,非我所愿。

他回避我的问题,转过身去,不再看我:“你去东殿看宗训吧。从前你没来的时候,他夜里睡觉,总是要点着灯。你来了,他改掉了这个习惯。现在,他又需要点着灯才能入睡了。”

我疾步到了东殿,里头果然亮着灯。

榻上,肉团团闭着眼,已经睡着了。我走近,摸摸他的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头人放在他的枕边。

这个小木头人是我去赌坊的路上买的,圆头圆脑,很可爱,像极了肉团团。

等肉团团醒来,看到这个小木头人,一定会很高兴吧。

对于无心的我来说,这世上好多的感情都是茫然的、可有可无的,唯有对肉团团的牵挂,是真实的,明确的。这牵挂,是那一滴眼泪带给我的。

在榻边坐了好一会子,我才走。

走出东殿,回头,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趴在窗边看着我,手里举着那个小木头人。

原来,肉团团没有睡着。他只是知道又会与我离别,所以,宁可不醒。

星光溺在云里。晚月沉沉。

柴荣唤我:“兰因——”

我抬头:“嗯?”

柴荣的手从袖袍里伸出来,转瞬,凝滞住,又收了回去:“往后……你不必进宫了。”

“不行。”我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我怎么可能不进宫呢?

我要看肉团团啊。

我的采心大计还没有完成。

“你如今是朝廷命妇,随意进出皇宫本就于理不合。世人会揣测朕君觊臣妻,昏庸无道。”柴荣道。

他说的这些道理,我根本就听不进去。

一切的麻烦,归根结底,不就是我跟老赵睡了一觉么。多大点儿事!

早知道,我就先下手为强,在决定要采柴荣的心的那一刻,就跟柴荣睡了!

睡一觉,也许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也不会有后来的阴差阳错。

现在,柴荣对我克制而疏离,他又有一大箩筐的道理规矩,要睡他,已是来不及了。

呔,错过了最佳时机。

“我偏要进宫,腿长在我自己身上,宫里的侍卫根本拦不住我。”

我说完,一跃上了屋顶。

透过屋顶的罅隙,看到柴荣怅然若失地回到龙书案边坐下。

看来,我得回去,问老赵要封休书才行。

否则,人间此行,采心无望。

孟婆好不容易才将我从地狱解救出来,我怎能空手而归呢?

走在长街上,听着更鼓敲了三声。

回到赵府的小院子,恰见赵玄郎带青桃走进来。

赵玄郎似乎受了伤,手背上淌着血。

我刚想说休书的事,赵玄郎先开口了:“王兰因,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去哪儿了?”

“我去宫里了。”

他面色很不好看。

我想了想,指了指青桃,道:“老赵,你身边有青桃,青桃会照顾你的,其实,你有我没我,都差不多,对吧?”

赵玄郎盯着我。

这时,青桃觉出气氛不对,劝道:“王三姑娘……哦,不,夫人,您莫要误会。今夜,青桃的藏身之所,被穆王爷的人发现,将军与他们打斗,受了伤。为了安全,将军只好暂将青桃带回赵府。明日,找到合适的地方,再将青桃送出去。”

我连忙道:“依我说,青桃,你不必去别的地方了。还有什么地方,比赵府更安全呢?你留在老赵身边,是好事。你不是很倾慕他么?我成全你。”

青桃听了这话,很是诧异:“夫人,青桃不敢有此奢念。”

赵玄郎命丫鬟将青桃带去客房安歇。

青桃道:“将军,让青桃给您包扎完伤口再走吧。”

“不必。”赵玄郎道。

青桃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待青桃走后,赵玄郎迈入屋内,熟稔地在桌边找到麻布,处理好伤口。

他看着我:“王兰因,你想说什么?现在无人了,你说吧。”

“老赵,人间的夫妻太麻烦了。我有正事要做,跟你成婚,很不方便。你写封休书给我,勿要误我的正事。行不?”我难得严肃认真地同他谈话。

他惮了惮袖口,道:“什么样的正事,说来听听。”

“我要变得强大,这是我来人间的目的。只有得到柴荣的心,我才能达到目的。”我索性把所有的实话,都告诉了他。

“一定要是主上的心?”

“是。”

“王兰因,我知道,入错洞房,乃是奸人诡计所致,非你所想。但我本以为,同我有过那一夜后,你会改变想法。看来,是我料错了。”

他起身,继续道:“你已嫁与我。纵你想回头,主上肯接受么?”

“这个你别管。我自己会想办法的。”我坚定道。

他冷笑道:“你所谓的强大,就是做皇后么?那三两凤冠,当真如此诱人?”

“这是命定的事。说了你也不懂。”我道。

他受伤的那只手,重重捶在桌案上。包着伤口的麻布,很快又被鲜血濡湿。

我忽然发现,从他回来到现在,我连问都没有问过他的伤。

这就是不在意吧。

“命定?我偏就不相信命定。我说过,我不会休你。你不准再提这样的话。你是我的女人。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你我已有夫妻之实。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他走到我身边,打横将我抱起,往榻边走。

“喂,你要干什么?”

“要你尽妻子应尽的职责。”

“你去跟青桃睡吧。”我使劲儿从他怀里拱下来。

他看了我一眼,就像凉透的酒。

半晌,他转身离去。走到门口,他停住步子,盼望我叫住他。但我没有。

他终是走了。

按规矩,新婚夫妇,三朝要回娘家。

这礼节叫做:回门。

王饶一大早便遣了仆妇来接。

仆妇乐呵呵地说:“三姑娘,老爷命人准备了丰盛的回门宴,盼着三姑娘和姑爷回去呢。”

虽说王饶一开始对闺女被掉包的荒唐事件很恐惧,但他想了几日,还是接受了这桩婚事。

木已成舟,连主上都认了,他有何道理不认?

再者,做赵统领的岳丈,本就是他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事。

赵玄郎穿着锦袍,同我回娘家。卸去铠甲的他,仍有一身的英武之气。

路上,我与他,两两沉默。

自那晚过后,他一句话都没跟我说过了。

王饶和王夫人站在大门口迎接。赵玄郎向他们行了大礼:“拜见岳父、岳母大人。”

王饶笑道:“贤婿快请起。”

王夫人笑得很勉强,好似墙上斑驳的苔,随时会剥落一般。

入了府门,见章小娘怯懦地站在柱子后头,喜悦又惶恐地张望着。她看见我们进去,便抽身离去。

这样的场合,妾室是不能在场的。

赵玄郎却驻足,向她的背影俯身,行了一礼。

王夫人脸上的苔僵住了。

王饶忙打圆场,引众人入席。

席罢,王饶请赵玄郎去前厅饮茶。

这厢,章小娘身边的丝竹来唤我:“三姑娘,咱们小娘在映雪阁等您呢。”

我同她到了映雪阁。

章小娘见了我,摸了摸我的脸,喜极而泣:“兰因,我听见你父亲说你嫁人了,吃惊得很。早先,一点信儿也不知。娘连夜纳了几双鞋底,你捎给姑爷,是做娘的一片心。他是行军打仗的人,鞋底我纳得厚实,他走路不累。”

章小娘一生只得王兰因这一个女儿,所有的爱意与希望都在王兰因身上。

我收了鞋底。她欢喜得手足无措。

“丝竹,快,把我一早为三姑娘炖的汤端过来。”她唤着。

“嗳,奴婢这就去。”丝竹笑着答应。

不一会儿,汤端过来。

香气醇厚。

丝竹道:“三姑娘,您是不知道,因您从前喜欢喝老鸭玉竹汤,小娘一大早可是在炉子旁守了几个时辰。小娘说,温火炖的汤才香,不能错了火候。”

章小娘一边嗔着她“多嘴”,一边期待地看着我:“兰因,你快尝尝,好喝吗?”

我端起汤,三下两下喝完,道:“好喝。”

章小娘满足地笑了。

一句“好喝”,她眼里盈满了暖意。

然而,我喝完不一会儿,却觉得腹痛不止。

我没当回事,只以为是想出恭。

待我起身,丝竹慌道:“三姑娘,血,血……”

章小娘见了,很是焦急:“快,丝竹,快请老爷唤大夫来。”

片刻的工夫,赵玄郎急匆匆赶到映雪阁。王饶和大夫紧随其后。

“怎么回事?”我不解道。

大夫把过脉后,叹道:“赵夫人服下了绝子药,且非普通的绝子药,明矾下得极足,另有生地、白芍、川芎、雷公藤等物,烈性比寻常的凉药重许多倍。故而,赵夫人有淋血之状。”

章小娘听了这话,瘫在地上:“怎么会?怎么会?”

王饶震惊不已,众所周知,偌大的王府,王兰因最不可能被害的地方,便是映雪阁。

谁都没有料到,回门佳期,我会在映雪阁出事。

赵玄郎猛地揪住大夫的衣领,道:“可有补救之法?”

大夫忙道:“草民一定尽力,一定尽力……”

转而,赵玄郎看我的眼神,弥漫着深深的寒凉与颓丧:“王兰因,为了让我写休书,你不惜对自己下此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