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租过两年房,快结婚了,终于决定 买。
位置呢?在北五环外,男朋友挠挠头:“是有点远啊。”我上班在南三 环。
但他眼睛放光。“是复式噢,”见我还没动心,就干脆把两手交叉放在脑后,以体态表达惬意及神往,“阳台上能看得见星 星。”
我们去取钱,取双方父母汇来的首付 款。
拿一个破包,灰色、帆布 质。
随后,一个人背包,一个人护驾,小心翼翼地走出银行 门。
其实走十分钟就能到租住的房,但太过小心用了半小时,一路上看谁都像小偷,都惦记着我们的 钱。
又经历各种手续,过户那天,如临大敌,如履薄冰。等战战兢兢取过房产证,再翻黄历,择吉日搬 家。
入住第一天,我兴奋得睡不着:有家 了!
阳台蚊子多,我便躺在客厅落地窗前,真的去看星 星。
因为是二手房,前房东的痕迹处处都在,有一个能升降的喝茶的桌子挨着落地窗。下半夜,我的头屡屡碰到桌子角,撞醒了就继续看星 星。
再把户口从各自单位的集体户中转出,等领了结婚证,顺手办了新的户口本,我们看户口所在地上新的门牌号码,家的感觉更浓 了。
老公不坐班,我 坐。
于是我每天六点起床,换两次公交车,倒两次地铁,八点到单 位。
起初数月,我都没找准节奏,经常走进办公室,一下就瘫在椅子上——还没上班就累了。而下班呢?又是晚高峰,好几次,脸贴在车窗玻璃上,扮照 片。
后来,我和几个邻居拼车去地 铁。
再后来,小区的黑车司机都和我熟了,我一出门,他们就和我打招呼。我的手机通讯录里存着“司机张”“司机李”“司机王”,共计十来个姓氏。外地亲戚来京,接送、看病、出去玩,全靠他们。有一回,我爸从合肥来我这,一个人打车出去,忘了带钱,某司机大手一挥,说“下次给吧”“你是那谁谁的爸爸吧……你俩长得一 样”。
那次,我爸提起对我家所在的小区印 象。
除了交通不便,去哪里都远,去哪里都得在车上先睡上一觉,还有无处不在的噪 声。
是啊,没办法,谁让我们的房子紧挨着公交车站 呢?
此外,隔壁家的吵架声、对面楼结婚的鞭炮声、马路上不断经过的混凝土搅拌车和油罐车的轰鸣声……不绝于 耳。
我只能两手一摊:“谁让隔音不好呢?谁让我们是五环外 呢?”
我爸对到处可见的烧烤摊也颇为震 惊。
这种一只炉子、一把竹签就能起家的小生意在本小区人气颇旺。几乎每只炉子前,都蹲坐着一排密密麻麻的人,他们喝啤酒、撸串,天热光着脊梁,天冷裹着大衣。裹大衣时,除了烧烤,空气中还会多些麻辣烫的味 道。
我爸唯一赞赏的是我们小区的健身风气——人民群众自发组成的竞走队 伍。
每晚天蒙蒙暗,便不知从哪栋楼、哪户人家、谁开始,慢慢聚集一批人大步在小区里走,越走人越多,口号越嘹亮。渐渐地,别着小广播的、挥舞着彩带的、戴着各种计步器的也加入。大家齐心往前走,绕小区一圈又一圈,与小区中心空地的广场舞相映成 趣。
我和老公也曾加入过竞走队 伍。
我们甚至给几个特征明显的队友起过外 号。
一位阿姨蹬球鞋,却总穿大圆摆红裙子——竞走后,她还要去跳舞。我们喊她“大裙 子”。
一位年龄最小的,大概还在上小学,体型有同龄人两个大,边走边喘,我们喊他“小胖墩 儿”。
一位拿着双截棍,一边走,一边挥动,嘴里念念有词。他和前后的人距离拉得很开,大概是怕伤及无辜,他的外号是“哼哼哈 嘿”。
等我怀孕,才停止了这项运 动。
我和同小区同怀孕的闺密小周相约,从她家走到我家,再从我家走到她家,来回数次,腆着肚子交流怀孕心得,看小区里尺把高的孩子跑来跑去,一边吮着家人不让吃偷偷买来解馋的冰棍儿,一边畅想未来。走累了,便分道扬镳,各回各 家。
“走路对生孩子有用吗?”老公好 奇。
“散养的鸡好下蛋。”一日,我又与小周散步回来,眼皮都没抬地回答 他。
“那你们也一边走路一边从路边捡东西吃吗?”老公打 趣。
“路边只有人们撸串扔掉的竹签,”我叹口气,“咱们搬家吧,我觉得这里对孩子不 好”。
我举例,到处是大 狗。
城里不让养大型犬,便都送到这城乡接合 部。
一次我进电梯,竟无处安脚,迟疑着最终没进——除我之外,四只大狗、两个成人把电梯装得满满当 当。
另一次,一条大狗经过,吠声把奔跑的孩子们吓哭,还往我的肚子上扑:“从此,没有小周,我简直不敢走 路!”
到处是大 车。
虽然小区内有所收敛,但一出门就要过的马路上成天车来车往,尘土飞扬。“我的孩子要上学,要去超市,要在饭店吃饭,要过多少拦路虎?”我带着哭腔 了。
还有医 院。
小诊所人满为患,大医院建了好几年还没建成,最近的三甲医院不堵车也要四十分 钟……
住了七年后,这个最初让我感受到“家”的地方,看到星星就觉得很美很满足的地方,此刻在我眼里只有缺 点。
“我必须换房!”我再次被狗追时,发短信给老 公。
我还打电话和我爸商量,和小周见面时一再叽咕。我查阅各种房屋买卖中介网站,比对周边房价,向有经验的人取经,终于在孩子已会趴在窗口指着轰鸣而过的混凝土搅拌车,兴奋又含糊不清地喊“大大”时,落实了搬家的 事。
辞退了本小区家政公司找来的保姆,送回邻居来做客时落在我家的餐具,网购纸箱、打包带,招呼楼下专业收破烂的上门来清理废弃物 品。
“以后,你就没法随时一个人去唱卡拉OK了。”边收拾东西,老公边揶揄 我。
是啊,要走了,开始念起这里的好:地大物博,物价便 宜。
门口七块钱一小时的KTV,我将终生怀念。多少个空闲的日子,我一时兴起,开一间包厢,来一场个人演唱 会。
以及比城里便宜一半价钱的鱼虾、早市现摘的蔬菜瓜果和等了那么多年终于开张、占地奇大的三甲医 院。
搬家那天,我们放了鞭炮,相视一眼:“以后去城里,就不能这么痛快地制造噪音 了。”
住了七八年的家,东西装了搬家公司好几辆 车。
最后一辆发车已是傍晚,我坐在上面,经过熟悉的路,碰上熟悉的竞走队伍,看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黑车司机们正一边打牌一边等活儿,穿过烧烤摊前弥漫的硝烟。一抬头新月一弯,在天边显着淡淡的印,星星刚刚探出 头。
“从此,拉开窗帘,就能看到霓虹灯。”老公对未来生活、孩子能上学的地方充满向 往。
我却有点伤感:“我永远不会忘记这儿,你的第一处房,写在户口本上的门牌号码,在这个陌生城市的第一个家,就是你在北京的老 家。”
车在地铁站附近堵了一会儿,窗外混凝土搅拌车威风凛凛地发出轰鸣声,又热又累,我哭 了。
一切社交软件,都是对人的监测器,只有你留 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