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弟兄都该拜他为师啦!”赵建笑道,“你要是早学会这手绑大款,又怎会因那么点小数就进班房?”

“是啊!这年头,贪污诈骗犯都应当改行去当企业家啦!”“还是那句话:这年头呀,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们谁叫侯斌?”这一声断喝,来自正拥进来的人群中。侯斌回脸直视着他,问:“你们想干什么?”

那人二话不说,冲他劈面就是一拳。柜台里面的人和几个顾客先是惊惶不已,继而就尖声大叫。侯斌弯下腰来,另一个人又补上几拳,其余的人则彼此望望,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被打的人像瘫了架似的倒在地上,赵建却憋足了劲儿准备冲过去。这群人突然一哄而散,赵建拔腿就追,又一头撞到几个拿着照像机和摄影机的人身上。赵建脑海里电光一闪,叫声:“不好!”赶快脚底抹油逃出现场。

血腥的场面就此拉开序幕,但没见主角出场就要谢台了,因为叶家驹此时刚钻进地下室等人去打他,而那些身负重任的民工已作鸟兽散。记者频频闪灯,也只捕捉到一只缺角的柜台和一地碎玻璃,一个抱头鼠窜的背影和一个倒地呻吟的受害者……目睹现场的人也未看到更多血淋淋的情景。

叶家驹半小时后才得知战况,但那时他已被邻近的派出所“请”去。领衔主演“苦肉计”的总指挥简直气坏了,这种挑斗怎能打了一方就跑?其后果反要落难的总经理去承当了!

“是不是你派人砸了商场?”派出所的干警也是执法如山。叶家驹无奈地摇摇头:“刚才我确实不在现场。放我回去了解一下情况吧!”

派出所也大致听说过商场的夺权斗争,于是警告他:“可不能乱来呵!有什么问题找主管部门么!聚众闹事、打架斗殴那是犯法的事。”

“不敢乱来……当然不敢!”叶家驹出得门来,一头的冷汗。迎面只见何威气喘吁吁地跑来:“老天爷!他们根本没弄清楚,怎能打了侯斌就跑呢?还要打你才行嘛!否则怎么挑起武斗啊?现在倒好,连摄影记者都不见了。”

“事情已经弄糟了!”叶家驹不顾四周。吩咐他,“必须二进商场大打出手,自己人混战一场,还不能让任何人得知真相。否则,大家都要坐班房啦!这次的行动由你亲自指挥,带后继部队的任务就交给杜柯之吧!”

他们回到商场,侯斌已被人扶走,又恰逢罗婷陪着工商局那位副局长走来。按计划,应该由一位女性以“视察”为名,才能请动这要人。何威便带着自己的嫡系部队紧跟其后,而重新安排好的打手也从楼梯角落里窜出来,个个脸上暗含杀机。这迹象表现一场恶战又将来临,于是柜台前后一阵忙乱:顾客们四散逃走,售货员也纷纷收拾商品,忙着远离尘嚣……

副局长收住脚步,敏感地抽抽鼻子:“你们这是想干什么?”四周的喧闹顿时停住了,因为副局长头上顶着一个庄严的帽徽。但那群打手并未退下而是无所顾忌地一步步逼过来。

不明底细的罗婷被人利用了,还以为今天真是来解决问题,就冲那群人喊道:“喂,不准乱来!有话好好讲嘛!”

好比吹响了冲锋号角,那群汉子反倒一拥而上,怒潮般地围住何威和他带来的人。叶家驹不敢再有差池,忙低头对一个矮汉子说:

“我就是叶家驹,你赶快给我一拳!”

那家伙也是个愣头青,立刻挥起粗壮的拳头迎面砸来。叶家驹出于本能地略略偏头,这一拳就打在鼻梁上方。他眼前一黑,惨叫一声,便捂住眼睛倒了下去。他的脸擦过冰凉的柜台铝合金框,被划了一条深深的口子。但他的神志还足够清醒,知道这一拳打得还不够,又顺势用脚勾住柜台死命一拉,那个浑身亮闪闪的庞然大物就狠狠地砸到他身上。叶家驹的手臂这才颓然放开,头也碰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他感到胸口被一阵剧痛紧紧攥住,眼前渐渐模糊,但耳畔却听见远远的地方,依稀有许多声音在呐喊,仿佛那希冀中的恶战已经开始了。

其时,商场正经历狂风暴雨的**。何威厂里派出的两拨人马在自相残杀,到处是剧烈的翻滚,疯狂的格斗和粗野的叫骂声……工人们起初觉得好玩、来劲、过瘾、刺激,继而就认真进人了角色,奋不顾身地投到这场红军与蓝军的演习中,活像实地爆发了一场为生存而激烈进行的殊死拼搏。

副局长出了一头冷汗,声嘶力竭地叫喊:“不要打了!该结束了!你们到底是谁的人?代表哪一方嘛?”

这句话似乎提醒了何威,他嘬起嘴唇打了声呼哨,那些未挂彩的汉子们刹那间就逃得无影无踪。剩下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人,仍在血泊中精疲力尽地呻吟着。这种战斗也是刀光血影,没法儿掺虚弄假了。

叶家驹双膝紧抽,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喊。他抬起一只还未被血糊住的眼睛,注视着自己伤口里流出的血。他刻意穿了一身浅米色西装,那是骆小霞为改变其形象而注人的投资,今天恰好派上这个用场。哪怕是玻璃碎片划破的地方也渗出了鲜血,看上去简直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叶云鹏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把就抓住副局长的衣领,顺手将他的大沿帽摘下来一扔,吼道:“怎么你早不来视察,晚不来视察,偏偏在这个时候来视察?这场斗殴跟你有什么关系?是不是你参与策划的?”

“别、别……别胡说八道!”副局长吓得气都喘不匀了,“这事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一直躲在柜台后面的罗婷现在站出来,突然指着一个面色血污、神魄未定的人喊道:“咦,这不是刚才先动手的那个人吗?就是他打了叶经理!问问他是干什么的?谁派他来打架的?”叶家驹蓦地感到浑身瘫软,好像掉进了无底的深渊……他挣扎着抬起脸来,叶云鹏已经机灵地扶起他,镇定地说:“我哥哥清醒过来了,让他认一认吧!”

叶家驹和那人的目光相撞了,彼此都是心寒胆颤。他咬牙强忍住剧烈的疼痛,坚定地摇了摇头,“绝对不是他。刚才打我的那个人,要比他高大得多。”

副局长也是久经沙场,此时便醒过味儿来了。冷笑道:“你是不是痛得神志不清了?”

“不!”叶家驹斩钉截铁地说,“我的神志很清醒。”

叶云鹏便又揪住副局长不放,叫道:“再不处理这件事,事态还会扩大。那时我们就将出动人马踏平商场,轧断这闹市中心!看市委还出不出面?管不管?”

按照预定的计划,这时杜柯之应该把增援部队带到了。然后叶氏兄弟就将借口正当防卫,用武力重新占领江天商场。那样,无论是工商部门,还是骆天成,都无法平息与遏止这摧枯拉朽的复仇大波。但奇怪的是老朋友竟孤身一人而来,看见叶家驹痛苦得变形的眼睛,惊悸和惶恐的神情就占据了那张脸。

“你怎么样了?”他抢上前,关切地扶起叶家驹。

“我没事,全是些挂花的轻伤……”叶家驹满怀希冀地朝他身后张望,“人呢?都在商场外面吧?”

“我没带人来。”杜柯之严肃地看着他,“家驹,该收场了!再打下去战争就升级了。那时你对此局面将无能为力,也无法收拾旧河山了!”

叶家驹感到一阵温暖传遍全身,那是罗婷浇湿了一条热毛巾,在轻轻揩去他脸上的血迹。他扶着老朋友的手站立起来,却觉得呼吸渐渐微弱,眼前仍是一片黑暗……

江天商场静静地矗立在夜空中,它的铝合金门像面巨大的亮闪闪的盾牌,两侧黑黝黝的橱窗则好似两只空洞的碉堡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街对面默默凝望它的叶家驹。他在医院里被救醒过来后,几乎每晚都到这儿来一直站到天亮。

这就是那个奋斗九十天的结果,这就是那个梦的现实。

事情结束后他毫无感觉,记忆中的血迹已经冲洗得一干二净,他面对着的仿佛是一处新奇的地方。好似拿破仑在百日政变之后又挥师东进,最后却被漫天大雪冻结在莫斯科的郊外,眼睁睁地放弃了快要到手的胜利……有一瞬间,他极力想抓住这种锥心剌骨的快感,因他毕竟为这使命倾尽了全力;然而更多的时候,他像是馅在万劫不复的精神牢狱里。叶家驹明白,若不夺回这座城池,自己今后的生活将不会完整了。

离这片荒芜的商品世界不远,天座云楼大饭店的身躯就坐落在市中心,如同抛掷在海滩上的一颗未经雕琢的宝石,毫无生气地藏身在无边的黑暗里。在这巨大的财富背后,隐匿着多少阴谋、欺骗和罪恶啊!正如老朋友杜柯之所说:一切都该结束了!但杜柯之却又坚持说事情还没有结束,他已经找到了别的人门之道。老朋友印了几百份“情况汇报”在省、市两级部门到处散发,把这次的流血事件大肆渲染了一番。叶云鹏看了又钦佩又不服,说笔杆子就会摇唇鼓舌,真让他上战场就得拉稀,像那天临阵脱逃便是一例。但无论怎么说,这“文革”时期撒传单的做法竟然奏效了。事后工商局和公安局请示市委的处理意见,徐冠华居然支支吾吾,始终没有明确表态,也不敢在公开场合站出来支持骆天成了。可惜省政府忙于换届,多数头头对此都没能给予重视。

眼看一场大事故就要悄然平息,熟谙各种政策的杜柯之又使出一招。他援引了国家工商局下发的“企业登记条例”中的第九条第二款:“对确无主管单位的集体所有制企业,可以实行无主管登记。”指出:江天实业开发公司原属省体制改革研究所,该所并未正式与之办理脱钩手续,何来“无主管”一说?叶云鹏据此又到市工商局去理论,对方便出具了该所交给骆天成的“脱钩凭证”。杜柯之又心生一计借口所里还未就此事请示省政府,于是在副省长齐长瑞的授意下,杜柯之分别为两家代拟稿,玩了一个“文件游戏”。先由省体改研究所给省政府打报告,称:“江天实业开发公司拟与我所脱钩,另挂其他主管部门。因该公司下属天座云楼大饭店系省里的重点合资项目,此举妥否?请批示。”再由省政府批示回复给该所,答:“考虑到天座云楼大饭店是省里的重点合资项目,为加强领导,在该公司未找到合适的主管部门之前,仍由你所主管,并且要加强宏观管理和业务指导。”这一来一往的潜台词颇多,明摆着不承认市工商局核准的“无主管”登记。原以为这份批件下达,市里自会改弦易辙,没想到市长徐冠华却来了个置若罔闻。省、市两级政府的不配合、不合作及矛盾之深沉,已一斑可见了。

叶家驹在黑夜里无望地站了许久,正打算转身离开,却见罗婕跟在杜柯之身后匆匆赶来。杜柯之曾多次抱怨他,不该在深夜时分到这里来。现在叶家驹心里充满了恬静的感激,至少在他身处逆境的时候,这群人仍举他为反逆流的领袖。

罗婕习惯性地撩了一把长发,注视着他脸上留下的战火痕迹。这道伤痛横贯眉心,给原本温和的脸庞增添了一丝狰狞。

“家驹,我刚从深圳赶回来,已经看到那两份报纸,也听老杜叙述了详情。虽然你做了不少违反法律的傻事,但我不想再来指责你,只是想来帮助你,帮助你夺回一切!”

“为什么?”叶家驹呆呆地问,抽身望了一眼商场的巨大黑影,“这段时间你一直和我们划清界限,现在又为什么大老远地赶回来?”

罗婕脸上露出了少有的微笑:“这段时间,我对商界的战争已经厌倦了。为了一个大饭店,从前的亲朋好友翻脸,纷纷在背后搞小动作,要搞掉对方。包括我在内,也不幸被卷人了这场漩涡。我原以为商战无正义和非正义之分,然而这次的情况又不同了。如果骆天成仅只是夺回江天公司与大饭店,他的行为或者可以原谅、理解;但他连商场都一并夺走,这就做得太过分了!我对骆天成十分了解,他是个认准目标就不择手段的人。现在他为了达到政治目的,竟使用政府行为干预企业的自主权,用行政手段去代替经济手段。这做法不但不可取,而且应该受到惩治。家驹,这次正义在你手中,我将全力帮你打败他!”

阴云从叶家驹的眉心消散了,他咧嘴笑道:“罗婕,你能回来帮我,我真高兴!”

杜柯之笑着提醒他们:“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还是回去吧!”

三个人徒步走在黑沉沉的大街上时,罗婕一副超然的神态,眼里不时闪出神秘的笑意。似乎对收复失地已然成竹在胸。而叶家驹则感到体内有一种兴奋的**:难道真有成功的希望?自从那天的流血事件以后,他便不能正常地看待这骚乱的世界了。杜柯之心里却是另一种难以表达的复杂感受,他隐约猜测到了罗婕的意图和主张。

回到江天公司的秘密总部已是夜色阑珊。罗婕看着黑洞洞的门廊说了一声:“一切阴谋都发生在黑夜,所以黑夜是一切秘密的遮蔽所。”

罗家驹感到心跳加快,进了房间,他就迫不及待地问:“罗婕,快把你的秘密武器都使出来吧!如果一举得手,我将重重感激你。”

“你提醒了我,我首先得谈谈自身的利益。”罗婕潇洒地抽出一支烟,环视着四周戏谑地说,“如果此举得手,我也该坐在江天公司的董事席上了。”

“没问题,那时我也重建董事会,邀你和柯之人局。”叶家驹迅速地接着话碴,眼睛却没正视罗婕。

杜柯之远远地拣了一张椅子坐下,声明:“我还没考虑成熟,是否上这条船呢!”

罗婕敏感地觉察出了叶家驹的目光所在,尖锐地指出:“我可要把话说明白,这是我帮你收复失地的唯、一条件。”

叶家驹脸色微微发红,又将目光迅速-蛱旎ò澹骸奥捩迹-憔头判陌桑∥揖霾换峁-硬鹎牛--鞲阂澹-鋈魏味圆黄鹉愕氖虑椋 -

“是啊!家驹必定会知恩图报。”杜柯之敲着边鼓,“我可以作保。”

罗婕不放心地瞅了这两个男人一眼,又坐下来吸了一会儿烟,才款款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要想收复失地,在省里、在市里都没有指望了,至少在短期内不会奏效。但你们两手空空,急需一大拨粮草维持阵营。再耽搁下去就会树倒猢狲散,商场的利润也将被骆天成卷走,还可能留下新的债务,或者干脆丢给你们一副烂摊子。而商场的信誉则一败涂地,日后很难收拾残局。眼下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一智取北京。如果这条路能走通,便可一举收复大饭店、江天公司和江天商场,值得大动干戈。”

“智取北京?”杜柯之在这方面反应特别灵敏,“你是说,将这一揽子企业重新挂靠到中央去?”

“对。”罗婕神态凛然地点点头,“当时骆天成也曾被你们排挤出局,同样是一无所有,他想走的就是这条路。之所以没成功,是因为省里跟他不同步。但现在的局面却又不一般,你们和齐长瑞、赵枫二人的利益可谓息息相关,因此这条路虽然难度很大,但却最有可能走通。只要你们使这二人心里明白,骆天成肯定会在不久的将来搞掉他们,以便人主白宫。他们知道自己的位置危在旦夕,自然会跟你们结成统一战线。”

叶家驹听得两眼放光:“好啊!我们也来它个联吴抗曹!”

“还要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罗婕眼睛只盯着烟头的火星,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主攻方向明确之后,还要制订一套佯攻方案:以联营纠纷在法院起诉,状告骆天成违反联营协议,侵吞了合作伙伴的利益。这个案子我替你办,但要制造一个假象:江华计算机公司与江天公司共同投资兴建江天商场:江华投资,江天出地皮,两家联营分成……宣布作废的那旧印章不是仍在你手里吗?做个假合同倒填日期就行了。这样骆天成就不能以江天公司独自经营的方式占领商场了。”

“天哪!”叶家驹和杜柯之两条嗓子一起喊。叶家驹又拍着脑袋嚷嚷:“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这商场本来就是江华出资,只因我们兄弟俩一向来往密切,帐目不分,才没正式签这个合同。云鹏也是为了支持我,才把商场做成江天独资拥有的企业……”“你们是当局者迷,而我是旁观者清。”罗婕笑眯眯地站起身来,用手指点着两个男人,仍是那种锋芒毕露的模样,“我还要告诉你们:按规定这官司应在被告方所在地起诉,但那样,徐冠华必然死保骆天成,市里的公、检、法也会一边倒。因此我只好提到省里去立案,这样颇费周折而且胜负难定。好处是将此官司作为烟幕弹,能稳住骆天成以及遮人耳目。最要紧的还是与省里达成一致意见,并尽快与云帆公司取得联络。我知道,那个舒亦凡对大饭店一往情深,你们这次就给他来个一拍即合吧!无论他提什么条件,你们都答应就是了!”

“事不宜迟,我明天便去找齐省长,然后就请你辛苦一趟吧!”叶家驹这么安排,是因为他仍记得当时谈判的情况,也看出了罗、舒二人的关系有点暧昧。

这点心术岂瞒过罗婕的眼睛?她深知叶家驹此时的心态是怀疑一切,而自己又与骆天成有过一段情,尤其不适合担此重任。于是就歉意地笑笑:“对不起,我要准备立案,分身乏术,还是请我妹妹代劳吧!她跟舒亦凡也挺熟。你还可以派杜柯之陪同;随时助她一臂之力。”

已陷人沼泽之中的叶家驹,实在抓不到其他的救命绳索了。明知这次赴京好比吐蕃进贡,只有割让土地才能取得庇荫,却只好忙不迭地答应。坐在角落里的杜柯之感到胸口阵阵憋闷,他一动不动地想着心事,像座被悲哀凝固的雕塑。

罗婷从一开始就意识到,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项艰苦的任务,但她十分乐意地接受了。一则为了叶家驹,她曾亲眼看见他如何用双手垒起那座商场,也曾得到他足够的宽容和恩惠。赵建背叛了安泰发展公司之后,她的业务便一度处于瘫痪状态,若留在江天商场处境也十分危险。商战的拼杀像是一桩无法解释的噩梦,若非一个有经验的朋友及时救驾,说不定她早就全军覆没了。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她很想见见舒亦凡。这个富有魔力的名字曾在她心中点燃上一把火,但这爱情还未将他们化为灰烬,她就像只不甘寂寞的小百灵飞回了家乡。此后半年多的生活来往中,她没少去北京,却几乎捕捉不到舒亦凡的行踪。他时而在美国、日本、香港和东南亚,时而又在国内的其他大城市。即使罗婷将自己的行程及时通知给他,而他又恰巧在北京,两个人飞行集会的时间也是争分夺秒。起初她有点莫名其妙:他的业务真就那么忙码?后来她才开始猜测:舒亦凡是不是有意躲着她?她隐隐料到此事与罗婕有关。但出于一种古怪的复杂心理,姐妹之间极少谈起这个男人,甚至很早以前,就各人守着自己那一份秘密。她们俩本就谈不上过从亲密,更无法为一个男人而推心置腹。如今罗婷巴不得有机会与舒亦凡从容相处,即使得出最可怕的结论,她也要寻找出感情的真谛。

在这段时间里,杜柯之经常来找她谈天说地。尽管他从未吐露出自己的心事,然而罗婷还是凭女性的直觉,嗔出那平静外表下的内心**。他总是彬彬有礼,侃侃而谈,罗婷也是思路敏捷,言词爽利。两个人在一起都觉得特别愉快,但感情却没有丝毫进展。杜柯之曾就此抱怨,说罗婷从未正眼看过他,而后者却因之窥见了此人性格的另一面——聪慧、敏感、谨慎与怯懦、脆弱、自卑和复杂交织,这使在此方面颇有见识的罗婷不敢与之深交。杜柯之此番便也抱着情绪随她进京,罗婷从未隐瞒过自己对另一个男人的感情,好奇和忌妒驱使他要弄个水落石出。

他们乘飞机进京,在五月骄阳的火舌下灼烤了三个小时,到达首都已是疲惫不堪。为了便于谈判,杜柯之就投宿在云帆大厦对面的一家宾馆里,而罗婷则坚持住回自己原先的宿舍。她的借口是要顺便看看过去的同事们,杜柯之却感觉出她是在有意保持距离,因而对这安排就怅然若失。

下午四点左右,罗婷已经梳洗完毕,焕然一新地出现在云帆大厦。她没通知杜柯之就直接来这里,是想单独先摸一摸底,也给舒亦凡来上突然袭击。

她径直走进云帆产业公司那一层楼,坐在接待处的女职员抬起脸来惊讶地望着她,却未加任何阻拦。她走进这个舒亦凡亲手创建的小王国,自豪地在他的领地内徜徉着。职员们或低头办公,或疾行奔忙。低沉的交谈声在开阔的办公厅里嗡嗡作响,快捷的脚步声在走道里轻轻回**,四处都隐约传来忙碌、和谐的电话铃声……这就是舒亦凡的世界。生机勃勃,兴旺发达,和他本人一样充满了生命的气息与不尽的活力。

她翩然走进布置豪华的副总经理办公室,宽大的房间铺着一条名贵的地毯,那猩红色的图案和毛茸茸的光感衬托出了不凡的价值。正中的椭圆形谈判桌上摆了一瓶鲜花,华丽的带流苏的绿丝绒桌布,与周围一圈镶绒面的高背椅相映成趣。舒亦凡正坐在尽头的办公桌后接电话,看见她如此潇洒地走进来,不禁微微一愣。站在旁边的那个中年妇女却侧过头来启唇一笑,说:

“啊!真是稀客,罗婷来了!”

罗婷记得这个女人叫孙杰璐,掌管着该企业的一个重要部门。她看见舒亦凡眼里满是疑问,就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哦,我是为了一件特别的事务而来,由于走得匆忙,就没提前通知你们。”

“你可真是不速之客啊!”舒亦凡的语气中隐含一丝不快,“请坐吧,想喝茶就自己倒。”

“还是我来吧!哪有让客人自己动手的。”孙杰璐瞥了舒亦凡一眼,就抽身走向茶几。

“没关系。”罗婷摆摆手,欣赏着那个男人的矜持,也欣赏着自己的计谋。为了使这项生死攸关的合作不致受阻,她一开始就没打算通报情况,而是在摸清了舒亦凡的行踪后贸然出现在这里,要让这家大企业猝不及防。

孙杰璐倒茶时,她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舒亦凡面前,把叶家驹为自己准备的介绍信、法人委托书以及有关材料交给他。有趣的是,这一揽子文件,包括现在的作法,都跟骆天成当年一模一样。

“哦,还是这档子事儿!”舒亦凡匆匆过目后,便淡淡地笑了,“不是大家谈不拢,省里也不情愿吗?”

“那是一年前的情况。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也有许多故事……”她含蓄地反问,“你不想听听吗?”

出乎她的意料,舒亦凡竟顺手将这一揽子材料交给孙杰璐,说:“我现在没时间,小孙,你来听听这些变化和这些故事。”孙杰璐在罗婷脸上搜集到了焦虑、犹豫和不信任,就把文件收起来,嫣然一笑:“都快下班了,明天专门安排时间吧!”

“那好,你们就明天再谈吧!”舒亦凡果断地把脸转向罗婷,“你住哪儿?我让小孙派车送你回去。”

“不必了!”罗婷坚决地说,目光慢慢和他交织在一处,“我想今晚先单独跟你谈谈,有些情况你应该预先知道。”

“对不起。”舒亦凡冲她歉然地一笑,“今天下班后我还有个约会。”

他从未有过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突如其来的陌生感和距离感是这样强烈,罗婷的心怦怦直跳,脸色也涨得通红……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不想见她?难道她望眼欲穿的相会就这样结束了?一种不能言说的痛苦刺穿了心灵,她无法控制自己失衡的心态,只得再一次坚持己见:

“我认为有这个必要,我不会耽搁你太多的时间。”

屋里的两个人都在静静地观察着她的狼狈样。罗婷希望那位还算达观的孙杰璐离开一小会儿,以便使她能把某些事问个清楚明白,此人却偏偏觉得留在这儿别有情趣。而舒亦凡则神色庄重地站起来整理桌面,嘴里还慢吞吞地说:“今天实在不行。”

罗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声音流露出心头的慌乱:“亦凡他朝下望着她,注意到了这对眸子里的恳求,不易觉察地叹广口气,“好吧,只能给你一个小时……”

“那你就送我回去,我们在路上谈。”罗婷脸上又浮现出一层欣喜。

孙杰璐不动声色地离开了办公室,眼睛里射出盘算的光芒,心里也在倒海翻江。

当舒亦凡的那辆蓝色“宝马”上了长安街,暮色已纷纷扬扬地降落到车身四周。罗婷如释重负地叹上口气,她又闻到了他那与众不同的男子汉气味。这次不是想象,也不是在梦中,而是置身于一一个真实的场景。可惜他又给了清晰的时间信号,这一个小时飞快地流逝着,她对此束手无策,想不出任何办法能将时光留住。

“对不起。”她忧郁地开了腔。“我想还是突然闯来的好。以免打电话给你会遭到拒绝。而我重任在肩,又经不起一点耽搁

“说得都是些什么啊?”舒亦凡漫不经心地打着方向盘,目光却深沉地投向车窗外,“你总把事情搅成一锅粥。”

“是啊!在你眼前,我总有点语无伦次嘛!”

罗婷嗔怪地看着身边的男子。在狭窄的车厢和昏暗的暮色里,他看去更令人评然心动。他的一对黑眼睛深邃有神,像是思想的宝库,丰富的源泉。他性格坚强,精力充沛,谈吐幽默,气度潇洒,是一切痴情的女人追求的对象,她也理所当然地被他吸引,暗暗发誓要把整个身心都交给他。在海南时,两个人的感情都曾达到一个高峰仿佛已融为一个永不分离的整体……当时她觉得自己很幸运,似乎生活又为她升起了希望的风帆。继而她才明白,是对方那种非同寻常的力量在推动着自己。她也曾经认为,在他那黝黑的皮肤里面有着一颗火热的心。后来她才知道,他确实对自己的公司和事业揣着一团火,而在生命的浪漫故事里却很淡泊。她时常想:女人都愿寻找一个不知疲倦总在创造生活的男子汉,而男人或许并不需要一个比他们更有生活**的女人。

舒亦凡注意到了她的沉思,他回眸与她相对时,两个人默默地交流着感受,罗婷心里又充溢了一股暖流。她抓紧时间简明扼要地谈出来意,舒亦凡听了仍是沉吟不语。罗婷便咬了咬嘴唇,快快地说:

“现在你的业务真是越做越大了,天远地阔,没边没沿,我来几次北京都没见着你。如果跟了省的合作也能成功,我和我姐姐都将加盟江天公司。那时我们也就成了云帆集团的一员,或许接触的机会能多一些……”

舒亦凡顿时沉下脸来,不悦地扫了她一眼:“这件事,我今天不是交待给孙杰璐了吗?今后你直接跟她联系吧!”

这话里的冷淡太明显了,罗婷觉得对方的态度一次比一次无情,现在已经冷酷得令她喘不过气来。她失望透顶,也就冷冰冰地说:“情况已经汇报完了,现在我们可以分手了!”

舒亦凡无动于衷地耸耸肩:“不让我送你回家啦?”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没有家!那只是一个暂时栖身的地方。”

“啊,对不起。”他若无其事地笑笑,“我不该说这个字。”“哼!你今天应该道歉的地方多着呢!”罗婷气愤地流下了眼泪,“我看你已经变了,你忘了我们曾共同拥有的昨天!”

“没有啊!我们不是还在书写着今天和明天吗?”舒亦凡目光昂藏地望着前方,却换了一副调侃的口吻,“我看是你变了,变得更有心计也更多情啦!”

这话恰到好处地融解了两人之间的冰山,罗婷立刻露出热情洋溢的笑靥:“我是有些变了,因为生活中增添了磨难,就使我变得更加坚强和更有力量了。”

舒亦凡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其实我真正感兴趣的,还是你走南闯北的故事……”

“那你为什么不到江都来?”罗婷立刻抓住这个话题紧追不放,“恐怕只有你离开北京,我们才有时间坐下来好好聊一聊,谈谈我们大家都感兴趣的事。”

“哦,我可不敢去江都。”舒亦凡风趣地眨眨眼晴,“怕你把我给劫持了!”

罗婷快活地笑起来:“如果我成了黑社会的女匪首,在北京也是一样胡作非为嘛!你可要注意噢:我真要追你,你便无处遁逃!”

“也不见得吧?”舒亦凡争强好胜的性格又抬头了,“除了首都,还有其他地方呢!难道你还能到国外去横行霸道?”

罗婷满怀信心地点点头:“无论是天涯海角,你走到哪里,我追到哪里。不信就试试看!”

“那我就只有逃出地球了!”舒亦凡拍了拍方向盘,叹道,“可惜这匹‘宝马’没法儿带走啊!”

他诙谐的谈吐和自信的神态,不断在罗婷心中激起感情的波澜。她侧目细细打量着舒亦凡:这个男人已经四十多岁了,但他身上仍焕出一种蓬勃的生命力,脸上也带着一个成功者溢于言表的豪情。罗婷心里突然注满了一种强烈的感受,并且希望在一个温馨的环境中向他吐露心绪。

“明天晚上,你能给我一点时间吗?”她低低地说,“我想跟你谈一件更为神圣的事……”

舒亦凡惊愕地回过头来,发现她的眼睛里正充满了这种神圣。

次日下午,罗婷跟杜柯之一道进云帆大厦的谈判室,发现等在那里的除了孙杰璐,还有云帆综合服务公司的总经理钟子文。后者欣喜地告诉他们,他本人非常乐意接纳大饭店这样的项目。当杜柯之在桌上摊开那一叠资料时,清楚地从他眼睛里窥见了贪婪与狂喜……

当晚,杜柯之慷慨地将房间让给一对沉迷的情人幽会,然后忍受着内心的折磨和煎熬,独自漫步在北京深夜的大街上。他时而痛苦地嘲笑这种大度,时而又为此感到自豪,但更多的时候,他比往常还要消沉和颓丧……有几次,他走过自己下榻的宾馆,情不自禁地驻足,向高高的一扇窗户看去——那灯光通明的繁华美景掩没了一对情人的身影。他不知道在这个纸醉金迷的世界上,是否因之增添了一抹人性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