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省长齐长瑞坐在叶氏兄弟派来接他的一辆老式吉普车上,感觉自己活像被劫持的一介草民。
头顶上的树冠已经不能用“翠绿”或“碧绿”来形容,而是一种更其深沉和浓郁的色彩。春天的空气清新和醉人,市区的街道飘散着一股茉莉花的温馨。恼人的是那一团团逐泥成球的柳絮,它们在城市的空间肆无忌惮地飞扬,迎着人面,扑向脸颊和眼帘,钻进咽喉和鼻孔,传播着一些危险的细菌和不容忽视的流行病毒,刺激与污染着人们的气管和肺部,也使这位年迈的副省长感觉到心跳、头晕、气急和其他种种不适……
江天公司竟敢派工作组进驻大饭店,检查基建,干涉筹款,核对账目,审计承包……把筹建小组掀了个底朝天。赵枫仿佛也被某种力量扼住了喉管,三天两头地跑到副省长家去通风报信。齐长瑞相信自己的实力和操守,他从未想过要在大饭店的基建中捞点汤汤水水。然而比他更为年轻因之也就谈不上什么革命晚节的赵枫,却保不住有蛛丝马迹落入他人眼里。只要大方向不出差错,齐长瑞凡事主张抓住大节。但赵枫的问题直接影响到他在大饭店的权势,对此却不敢掉以轻心。赵枫像是掌握了他这种心态,又端出另一套方案,打算砍断江天公司与大饭店的联系,并且自告奋勇地出头与叶氏兄弟联络。对方好像也正中下怀,欣然同意见面,却又将见面地点定在一个鲜为人知的场所,使得副省长疑窦丛生,不敢前往。如此反复磋商了几回,最后才选中人声鼎沸因而人身安全也就有了保障的江滨茶座。为了遮人耳目,齐长瑞甚至不愿坐省府的车赴约。现在嗔着充溢车厢的刺鼻的汽油味儿,他对自己在其中充当的角色既懊悔,又气恼。
不一会儿,穿着打扮都平民化的副省长已被引到露天茶座的一角。齐长瑞本来戴上了雪白的口罩,此举却惹得茶客们回头率极高。他踌躇之余便将口罩拉下了半边,却又不甘心地让它就此挂在下巴颏前,那副模样有点滑稽。
叶家驹正津津有味地“嚼”着瓜子儿,他那个神气活现的兄弟正仰面吐着烟圈儿。见齐副省长走过来,兄弟二人一道起身,不约而同地点头致意。在经济复兴时期,平等的概念被提高到一个新的位置上,老百姓若能腰缠万贯,见了当官的也就不是仰视而是平视了。齐长瑞却对这种平等的现实产牛了一种本能的抗拒心理。心想若不是当今社会权钱相通,岂容这些痞子刁民与自己平起平坐?这样愤愤不平地想着,他也就没有留意到,桌上的茶碗俱是与众不同的极为精致的“景泰蓝”。
“齐省长,对不起,请你到这种热闹的场合来会谈,实在是有失体面。”叶家驹的神情是兴奋中夹杂着拘谨。
“没关系,没关系,应该经常下来体察民情嘛!”齐长瑞谦和地微笑着,却略带紧张地扫视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熟面孔,才又把身子转过来,说话时仍旧保持着大人物的风度,“小叶呀,你们请我来,究竟想说什么?”
叶云鹏托住下巴颏,把一个讥笑硬生生地端上去。虽说是省长政务繁忙,而且在改革开放中起着重要的作用,但也不至于如此健忘呀!明明是他自己有求于人,却又捉摸不定地把话头抛了回来。于是他随口应了一声:“是的,我们江天公司的发展遇到了一些阻力,希望政府能帮助解决,以渡难关。”
接下来,叶云鹏这位昔日财经学院的讲师不歇气地讲了约有半个钟点:公司的人事安排,经营渠道拓展,对外宣传媒介,以及大饭店的筹建中发现的种种问题,直到细微末节,全被他一一端了出来……而副省长则哼哼哈哈,支支吾吾,嘴里始终没吐出过一句完整的话。叶家驹在一旁观阵,知道面前这两人正按照例行公事,跳着一场民间与官方的双人舞。双方都在曲意周旋,都在研究对方,估摸着谈话的进展与脉络,以便正确地进行这桩交易,并适时地给数额加码。
齐长瑞端起一盅盖碗茶,随意抿了几口,又看了一眼手表,并没掩饰自己的不耐烦:“好了,别尽跟我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赵枫每天都要去筹建小组办公,你们可以和他坐在一块儿具体谈嘛!”
显然,这场简短的会谈就要到此为止。但叶云鹏的竞技状态却未受到任何影响。他猛敲了一下桌面,像是要提请对方注意,然后声色俱厉地说:“我们工作组已经查清赵楓在基建中以权谋私,为自己捞了不少好处。江天公司是一个民间企业,容不得这类蛀虫,还请将他收归你们政府部门吧!”
这话带着明显的讽刺和挑衅,齐长瑞尽量想做到不动声色,但音调已经提高了半度:“哼!你是江天公司的什么人?有何资格这样对我说话?”
叶家驹正在强迫自己适应喧嚣的白昼。阳光从万里无云的碧空泻下来,洒在露天茶座,也洒在一侧的江面上。浑浊的江水漾起层层闪亮的波涛,一浪推一浪地轻轻簇拥着,宛如一条光明的带子缓缓向远方伸展……触目之间,这世界已经很难找到一块净土了!即便是流水洗濯、大潮退尽的地方,也是满目污浊的烂泥淤沙。他曾经觉得生活就像嚼过的口香糖那么无味,哪怕去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也好似打不起精神来。这会儿突然发现傲立潮头睥睨万物,倒也着实风光得意!面前这胡须花白的老头儿凭什么咄咄逼人?还不就是凭那权力构架上的一把交椅吗?他叶家驹也同样能用财富构筑一座金字塔,获得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全新的自己。叶家驹在这个瞬间里似大彻大悟,顿时觉得岸边那丛花团锦簇、色彩艳丽的草木,看去也不那么刺目扎眼了。
“齐省长,我们十分尊敬您,也非常愿意遵从您的指令,但今天这个历史性的会谈必须是在双方平等、信任、自愿缔结盟约的基础上进行。”叶家驹一反常态地清醒,甚至咬文嚼字地介绍自己,“我是江天公司的法定代表人,董事长兼总经理,有权对公司的经营、发展和人事安排作出任何决策。虽然赵枫是省政府的工作人员,但在天座云楼大饭店担任的职务,却应该由我公司来任免。我们可以任命他,就可以撤掉他!省政府也无权干涉企业的自主经营。”
齐长瑞瞪大眼睛,惊奇地望着他,并且在他那副懒散的神态背后读出了异样的倨傲,甚至还有另一份潜伏的威胁。不言自明,连他要兼任的大饭店法人代表、董事长,在法律上也该由中方委派。他心头猛一阵慌乱,看来今天若认真地掷金狂赌,自己未必是贏家。更重要的是他输不起,因而也就不赞成赌博。这么一想,脑子里那些明知是党纪国法所不容的私心杂念就更难以排除了。他隐隐感觉到这种内心的挣扎于事无补,命中得不到的东西注定会失去,要想抓住某些东西就得勇于施舍。眼下最聪明的办法显然是依赵枫之计,割断大饭店与江天公司的联系。而自己只要守住前者就能终身受用,晚年有靠。
“谈谈你们的条件吧!”他说得十分简洁,但发音很浑浊,似乎舌头也大了许多。这表明他内心的冲突还未了结。
叶云鹏看清了这位大人物的内心挣扎,不禁暗暗好笑。凡事只要和权、钱一沾边,就每况愈下。从前固守的那种社会体系正在日趋崩溃,原因也在于此。眼前的这种局面早晚要出现,就像世上所有的政治斗争一样,商品竞争经济发展也需要牺牲者。只要被牺牲的不是自己,便有了达成交易和缔结一切盟约的基本条件。
“撤回省政府派出的所有工作组,把江天公司从无穷无尽的债务瓜葛、经济纠纷和一切争权夺利中解脱出来,尽快走上正常发展的道路。”他冷淡而坚决地宣称,“那样,我们就将对大饭店完全撒手不管,而且永不入主‘白宫’!”
齐长瑞对后半截“江湖行话”似懂非懂,但他凭直觉感到,这只是叶氏兄弟的一家之言,而江天公司的铁幕后,还隐藏着一个目光远大、野心勃勃的人物。齐长瑞与那个人有着非同寻常的历史渊源,因此也就能深人地透视其内心,知道此人真正窥测已久的是什么东西。但他不宜和此人结下冤仇,倘若通过这乳臭未干的小哥儿俩来遏制此人,或午还能起点作用。堡垒最易从内部攻破嘛!副省长想到这里,便佯装慎重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据我分析,骆天成对大饭店情有独钟。如果让他知道了今天的盟约,恐怕会对你们二人不利。”
叶老大一声不吭地听着副省长挑拨离间,叶老二却端出一个蓄谋已久的意见:“因此,我们必须成为江天公司真正的决策人物,否则,会对大家不利。”
“省里很快就会下文件,骆天成已被定为三种人,他的党籍也保不住了。”齐长瑞把视线转向烟雾蒙蒙的江面,像是在谈一件毫不相关的事,但那神情却不言而喻。
“这么一来,骆大哥只好下决心抛头露面,来江天公司升帐主事了!”叶云鹏咬紧了腮帮上的肌肉,狰狞的表情与斯文的面孔极不相称。
“这是你们民间企业内部的事,我们省政府不便干涉。”齐长瑞趁机捞回一句。
最近一段时间,叶家驹已摸清了骆天成的心绪。这位从前百事不管的老大哥现今常常务实过细,仿佛时刻对自己这个当妹夫的怀着戒心。他深知此人多疑,手段又老辣,因之大有朝不保夕之虑。叶家驹并不想来坐这把令人头痛的交椅,无奈兄弟背负那颗重达三百万的炸弹,随时都有可能粉身碎骨。手足之间自然心性相通,他明白叶云鹏的如此勇为,是要逼他斩蛇起义。在叶家驹的血液里也不乏一种敢于冒险的色素,骆天成过火的表演已引发了这潜藏的竞争意识,而现在听到的消息便好似导火索,点燃了深埋心中的炽炽烈焰。他浑身热血翻涌,冲动地一拳砸在桌面上。
“那么,我们就将宣布起义!时间定在七月一日!”
“对!”叶云鹏立刻响应,“历史是强者书写的,公司的发展史也一样!”
“抢班夺权是造反派的老伎俩,你们可不能乱来呵!”齐长瑞板起面孔,仍是一副教训人的口吻。
“无论事态如何发展,结局又怎样,只要是我们兄弟二人当这个家,大饭店就和江天公司井水不犯河水,这事敲定了!”叶云鹏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神态坚决地补充。
副省长默默地瞥了他们一眼之后,又像来时那么匆匆地离去。
茶座里只剩下兄弟二人,叶家驹沉吟不语,脸上一无表情。叶云鹏又狠狠地抽开了烟,突然间放声狂笑:
“真痛快啊!家驹,你早该这么干了!事实上,我们必须承认自己先是当了傀儡,其后又充当了替死鬼。因而夺回本该属于我们的权利便无可非议。既然骆大哥过去那一套吃不开了,我们也得踢开他闹革命!‘起义’这个词儿用得很恰当,但‘起义’时间必须提前!”
“为什么?”叶家驹兴趣盎然地俯身过去。
“只有提前‘起义’才是成功的‘起义’!南昌起义是然,十月革命亦然叶云鹏冷笑着,眼睛在镜片后闪着诡谲的火星。“哼!今天省长大人已经知道了这个决定,焉知他不会去给那一方通风报信?听说在文革中,此人和骆大哥一样,惯于见风转舵。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啊!”
兄弟俩的头靠得更近了。若不是周围的茶客们正在大声议论着“抢购风”,那情景倒颇像世纪初革命的一副缩影。
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已涂上新绿,然而骆天成走出省政府时却觉得春寒料峭。他将手揣在过时的呢料中山装兜里,脸上挂着一个凄然的笑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走进这道大门了。他的政治生涯已经永远地结束,或者说,那一纸公文判了他政治上的死刑。
岗亭里的哨兵不明底细,还在向他发出一个熟悉的微笑,他也异常平静地朝那哨兵点了点头,一如既往地昂首阔步。只是当迎面的小风挟着丝丝寒意扑来,他才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觉得自己眼窝里又酸又痒,用手一摸,湿漉漉的……
唉,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呀!他也曾把并肩作战的造反派战友送进监狱,也曾目睹过其他文革明星更为悲惨的结局,而他自己却每每绝处逢生,另外搏杀出一方天地来。革委会成立前夕,他由于被排挤出本组织的勤务组,连进京谒见中央首长的资格也没有。然而某位领导的一句:“解决了省的问题,骆天成怎么能不来呢?请他立刻坐飞机来!”须臾之间他便一步登天,当上了省革委会的副主任。那场风起云涌的运动过后,他被发配到一个偏远的小县当县委副书记,分管工业的权力,又使他在一群当地的“土八路”中脱颖而出。县里的两项支柱型的合资企业,便是由他谈判成功,现在每年都给县财政上交一笔为数不小的收人,至今还有赞誉之词不绝如缕地从那小县城里飘向他……然而土皇上的美梦没做几年,他又被调回省政府体改研究所任调研员,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给他找了个发工资的地方。换了旁人,就在这块生存空间里安身立命了,他却仍是雄心勃勃,矢志不渝。
改革开放的号角吹响以来,他是第一批闻鸡起舞的人,并且在研究和洞察了新的经济形势后,接二连三地推出“江天实业开发公司”和“天座云楼大饭店”这样令人瞩目的大项目。没有非凡的战略眼光,岂能有如此轰轰烈烈的成果?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皆因一直企图在朝中东山再起,难免顾此失彼,没法在民间企业里稳坐钓鱼台。以致大饭店确定董事人选时,与几个政府要员短兵相接,为他人裁了嫁衣裳,铺了垫脚石,自己连个普通的董事都没捞上,连带着“江天”的一帮兄弟都没能“人主白宫”。现在又被一纸公文取消了“重新登记”的资格,落得个被执政党驱除出境的下场。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这口闷气,怎能让人咽得下?
天空中像是飘着丝丝的小雨,骆天成一个人凄然地走在大街上,四顾茫然,发觉平素喧闹的人世蓦然间变得一片沉寂。似乎自己正在走向那片浓重而幽深的沉寂,化为无边无际的宇宙中的一粒微尘……
骆天成也该有幸福的家庭,他原本不乏天伦之乐,然而这些都似过眼烟云了。他离过三次婚,但对与他同眠同宿的女人却没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他只记得,有一个妻子在样板戏年代酷爱娱乐,他便在多次推倭之后捧回满把戏票,让她自己去一饱眼福;另一个妻子在票证时期嗜好烹调,他又在十天半月揭不开锅之后,提回两大桶菜油;还有一个妻子在商品时代向往柔软舒适的席梦思,他却让她看着黑白电视机,睡了几年的光板床……骆天成完全顾不上去思索,是否这些生活小事便造成了一次次离异?因为他那时和现在都一直在忙着百年大计,却没有心情去考虑如何与一个女人百年偕好。后来虽然与罗婕一拍即合,但他在潜意识里始终是个孤家寡人。
他走进江天公司那间荒凉颓败的小院时,已经被雨水淋得四肢发麻,浑身冰冷,像一个丢盔卸甲撤离疆场的将军,内心充满了历史的苍凉和现实的感慨。他不甘心鸣鼓收兵,仍在审时度势地选择下一个战场,却又担心自己成了四面楚歌的霸王,只恐败局已经无可挽回了……
走进江天公司的办公室,他像飘来的一片树叶,轻得没引起别人的注意。
电话机突然尖利地响起来,平素留守总部的小刘走进来接,话筒却已落到骆天成手上。骆天成就躺在沙发上接受了小兄弟电话中的慰问,也发布了立即召开董事会的命令。小刘转身想要退出,却又被他唤住,问:
“公司的印章还在你手里吗?”
“是的,好长时间没有启用了!”小刘回答得十分快捷。这个待业女青年刚进公司就执掌大印,虽然还没认识到其中的重要性。
骆天成思索了一阵,到底没先取走印章。他自信还有这个能力驾驭局面,用不着提早丧失大将风度。现在一切可能失去的都已失去,应该找补回来的要尽快找补回来。夺回大饭店的主权已是无所顾忌了,他必须和那几个省府要员面对面地斗争;但为此,首先还得重建江天公司的董事会,明确自己在其中的绝对权威。该公司成立时,每位董事只象征性地出资三百元,其余流动资金全是向银行贷款,但骆天成有意将它办得正规一点,因而也就煞有介事地定下个董事会章程。其盾江山难坐人事更迭,董事们走马灯似地换,但却初衷未改。骆天成直到现在,对公司董事长的席位也毫无兴趣,这不过是他布局谋战的一颗小棋子儿,但靠了它,才能渡过汉江,直捣黄龙府。
对于一个快要输光了的赌徒,前面的任何一步都不能走错。骆天成甚至信不过自己的妹夫叶家驹,亲自拨动电话通知了每一位董事,直到万事俱备,才疲惫不堪地跨出院门。他在街对面的小酒店里自斟自饮一番,又喝了两碗牛肉汤,躲回小屋里想呼呼大睡几个钟点,以便养精蓄锐,好对付晚上的一场人仰马翻。他倒头便睡,竟然一觉无梦,醒来时神清气爽。但他决没有想到正是这几个小时,给自己的对手以可乘之机,铸成了一个令他饮恨终生的大错。
几个小时后,夜幕笼罩了江天公司的小院。小院子的客厅像个短兵相接的战场,刚刚开火就烽烟四起。
骆天成简短明了地提出:按目前形势的需要,必须重建公司董事会,选举新一届的董事长和法人代表,改组现有的管理班子。这动议竟被全票通过,除了刘光胜闷闷不乐地抽烟外,余下的人都毫不犹豫地表示赞同。这空前一致的态度,简直令人生疑。
“早就该来他个治理整顿了!”崔启豪这个大玩家变本加厉,竟带了个鸟笼子挂在屋梁上,说话时不断对着它,吹口哨,引逗得笼中小鸟扑扇着翅膀,欲飞不能。他的语调也是夹枪带棒:“过去骆大哥有意模糊法人代表和总经理的权限,一度还让商务部经理执掌大权,以致造成那么大的亏空。这次我们一定要选个战功彪炳的人来坐首位。一句话:谁有本事挽救江天公司于水火之中,谁就来坐这把交椅!”
“请把话说得明白点,别总是含沙射影的好不好?”叶云鹏一反常态地沉静,笑嘻嘻地说,“谁来担此大任都可以,但就是一样:那三百万的债务要请他背上。哪怕是包烈性炸药,他老人家也是义不容辞!”
“是啊!法人法人,就是上法庭的人嘛!”何威拍了一下大腿,阴阳怪气地笑道,“谁想来坐这把交椅,谁就得有这勇气趟地雷、炸碉堡、扑枪眼!”
骆天成的脑袋“轰”地一炸,仿佛已经触上了这包烈性炸药。看来叶云鹏颇有心计,当初背走这笔债务时就已心怀叵测;叶、崔二人平时关系密切,现在唱得也像是一出双簧;而何威那愣头青又只会火上浇油……骆天成预感到事情可能不妙,至少不会像自己原本设计得那样,以为一提出来便有人抢先拥戴。现在,如闹得不好,还有可能鸡飞蛋打……再不能延误战机了,必须速战速决!他用锐利的眼珠子扫视一圈,威风凜凜地提出:仍旧以差额选举的方式来产生新的董事长。
叶家驹如此不明不白地丢了位置,仍旧像要打吨似的将脑袋倚在墙角里,连眼皮也不睁一下,似乎眼下进行的是一桩最乏味的事儿。同样受此待遇的刘光胜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什么,又感觉没趣地用一个哈欠堵了回去。何威先是将头皮搔得“噼啪”作响,此刻又在沙发上如坐针毡地磨蹭着屁股。其余的人则绷直了身体,愣愣地看着会议的主持者。此情此景使骆天成放下心来,他断定这帮散兵游勇还来不及达成联盟,此时此刻,谁第一个跳出战壕,谁就有可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想到此,他再也不敢迟疑,立刻抛出自己。
“那么,我骆天成愿受命于危难之中,担任这新一轮的董事长。”他的声音异常洪亮,毫不含糊,甚至还有点儿迫不及待。他的一只骆膊也横扫千军般地伸了出来。
四座当即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也没有一个人改变姿势,空气静谧得诡秘,静谧得怪异。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过去了,仍然无人响应。
骆天成颓然地放下了骆膊,呆呆地坐在房间正中那把太师椅上,身体僵直得就像一段失去生命的枯木,脸色苍白,双目无神,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他竟落选了!
良久,叶云鹏的声音仿佛从一个遥远的地方飘过来:“……我提议,还是由家驹担任本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当然,是名副其实的……”
骆天成浑身的肌肉都抽紧了,仿佛掉进了一个黑幽幽的深潭,耳膜也轰地响了一声,像是灌进了没顶的深水。他挣扎着,想从这深不可测的处境中探出头来,喘口气……待清醒过来,却已脚步踉跄地迈出了客厅。
小刘听到动静,从偏房里奔出来看究竟。骆天成一把揪住她,嘶哑着声音问:“印章呢?江天公司的大印呢?”
小刘惊惶失措地摆摆手:“不在我这里,不在我这里……开会前叶家驹就要走了!他说他是法人代表,印章应该由他保管。
骆天成又觉得一阵窒息般的晕眩,他浑身震颤,双手发抖,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正当他快要精疲力尽地瘫倒下来时,一只手掌轻轻地托起了他。他顿时感到了安慰和鼓励,一挺腰杆重又站得笔直。
“你呀!被那帮小兄弟给涮了!”刘光胜站在他身后,深表同情地叹息着,“几天前他们就开始搞串连了,就是你不提出重建董事会,他们也要抢班夺权……现在连我这个挂名的总经理,也被他们扫地出门了!”
骆天成觉得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头顶几乎都要炸裂开来了。他拼命控制住自己,不去看对方那道怜恤的眼神,只喃喃地问:“你准备去哪儿?”
“唉,在这里是一无所有了,准备闯海南去!”刘光胜想到腰里揣着的十五万支票,沮丧的神情又一扫而光。这笔款项正是他放弃现职的代价,他当然不愿让骆大哥知道这一点。
但骆天成已经明白,自己是今晚唯一蒙在鼓里的人。他抬头朝刚放晴的夜空看去,稀稀疏疏的星星正像鬼火似地眨着眼睛。他犹如身处梦境之中,不觉打了个寒噤。晚风摇着呜呜咽咽的树枝,夜的世界又呈现出怪兽一般的狰狞……
对于骆天成这样的人来说,经历失败应该是家常便饭了。当他重又走进客厅时,头仍然高高地昂着,腰杆也照旧挺得笔直,脸上甚至还挂着一个胜利的微笑,好像不是他被人暗算和耍弄了,反是他暗算和耍弄了别人。他走到房间正中,皮鞋底示威一般地敲击着地面,尽管那鞋帮早已裂缝,鞋底也快磨损了,但却仿佛在擂响一面战鼓。
“七票通过,一票弃权,应该祝贺你当选了吧?”他双手抱肘逼视着妹夫,还是那种命令的语气,好似他仍旧拥有支配一切的权力。
叶家驹懒散地靠在沙发一角,脸上并没有现出任何狂喜的表情,但这副松弛的神态自有一种刺激人的惬意。房间里的人都在等着看他的回敬,出乎意料的,新任董事长兼总经理仍是那个懒洋洋的腔调:
“骆大哥,这是公平竞争。在座的董事既然都投了我一票,我当然要不负众望,不辱使命。你过去常说要搞五湖四海,现在江天公司脱离了你的英明领天也塌不下来,地球也照样转
罗婕因办一件棘手的案子而错过了董事会。在骆天成的小屋里得知详情后,她脸上浮起一个怪异的笑容:
“我早就告诫过你,要警惕睡在身边的赫鲁晓夫式的人物。怎么样?栽在自己的至爱亲朋手里了吧?这场五月政变来头不小,据我分析,齐老爷子也在其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说不定,他们早就结成了神圣联盟,齐心协力搞掉你,便能各得其所骆天成腮帮子上的肌肉跳了跳,又满不在乎地笑笑:“胜败乃兵家常事嘛!跌倒了,爬起来就是了。”
罗婕走过去伏在他的背上,两手深深地插进那头浓密的发丛中,心情复杂地叹道:“唉,你可真是打不死的吴清华。这种坚忍不拔、百折不挠的劲头是从哪儿来的呢?”
骆天成将她细腻光滑的手臂拉下来,围住自己粗壮的脖颈,苦笑道:“也许,你会认为这是一个苦孩子拼命往上爬的勃勃野心,但我自己的看法却不尽相同。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使我阅尽风云,我不甘心这一生碌碌无为,也不想仅只做个平庸之辈。我总觉着,自己是一个做大事业,有大雄心,并以天下为己任的人。大丈夫若不能流芳百世,宁肯遗臭万年了!”
罗婕拍了拍他的胸脯,不无感慨地念道:“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呀!”
“英雄难过美人关哪!”骆天成捏了一下她的手,自嘲地笑道,“即使过不了美人关,也还是英雄嘛!”
“火窜房的时候,你还有心耍贫嘴!”罗婕嗔怪地弹了一下他的头顶。
骆天成一个转身站起来,仍旧拉着她的手不放,两眼炯炯有神地注视着她:“女诸葛,这次你又有什么新招帮我挽回败局?”罗婕甩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上调。”
“上吊?”骆天成用肀在脖颈上使劲比划了一下,诙谐地笑笑,“敝人还没到那一步吧?”
罗婕慢悠悠地转了个身,随随便便地落坐在沙发上,又洒脱地撩了一把长发,然后,整个房间就回**起一串朗朗的笑声:“傻瓜!我是说,把大饭店上调到中央去!确切地说,只要你把江天公司挂靠到首都某单位,大饭店也就顺理成章地脱离了省政府的控制,姓叶的那帮小兄弟还不就任你摆弄了吗?”
“对呀!真是拨开迷雾见太阳。”骆天成兴奋地在房间里踱开了步子,掐指算计着,“纵观当今全国的经济形势,不少中央的企业纷纷打算在外省建立根据地;而内地的企业呢,迟早要冲出本省进军首都。我也早就跃跃欲试了,现在不妨超前行动。像大饭店这样的肥肉,北京的企业谁个不想抢到手?而我只须分给他们一杯羹,便可在京都站住脚,进而图谋大业……但大饭店的主权仍要牢牢抓住,这样进可攻,退可守,何惧齐长瑞、叶云鹏之流?问题的关键是,必须找一家有实力,有背景,最好又和我有点渊源的大企业,以免像这样的政变再次发生。”
滔滔不绝的思绪如大潮一般涌来,骆天成被这种大胆的决策、明析的思辩和重新崛起的信念所激**,两眼如鹰隼般灼灼有神。在做此运筹时,他一分钟也没想到过,自己已被省政府拒之门外,被江天公司放逐出境,再没有任何支配大饭店和公司的权力。对于齐长瑞默许、叶家驹夺印的雕虫小技,他也认为不足与之为敌。罗婕悠悠然地抽着烟,不无欣赏地注视着面前这个泰山压顶不弯腰的男人,又提出一个建设性的意见:
“你我对北京的情况都不熟悉,但现成有一个熟悉情况的人——我妹妹罗婷。她是经济报的记者,跟若干家大企业的头头都有联系。正巧,这阵子她也在江都。如你拿定了主意,就请她回京帮你物色一个新的主管部门吧!”
“不行,那样就太晚了!”骆天成收住脚步,坚决地举起一只手,像是在摇撼一面进军的大旗,吹奏一只冲锋的号角。“你立刻请她来见我,先探听探听情况。如有可能,我马上随她进京,争取一举成功!”
罗婕用手分开遮住脸颊的长发,表情变得沉郁,眼神也晦暗下来。
罗家的两姐妹关系不算亲密。罗婕从生下来的那一天起,就被寄养在她的姨妈伊灵家,皆因伊灵姨妈身有不孕症才作此安排,她也随姨夫之姓。姨父何威扬是P市警备区的副司令员,“文革”中因帮助养女何婕搭救一个地方组织的头头而卸职丢官,其后怏怏地病逝在苏北老家。伊灵姨妈改嫁给一个多子女的老干部。何婕从农村返城时才回到生母伊芝的身边,又姓了罗。全家人待这个“闯祸精”俱是不冷不热,伊芝甚至认定姐夫的死皆因女儿起,所以打心眼儿里不待见她。因此,罗婕离婚后,独自在外租间小屋,与娘家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反过来,罗婕又对从小养尊处优的妹妹怀着隐隐的忌妒。虽然罗婷对此浑然不觉,但二人到底于手足情份上要疏淡几分。再加上毕业后罗婷分配到京城,姐妹之间更是无缘亲近了。如今骆天成在江都已无立锥之地,大饭店对每个相近的人都具有强大的吸引力,罗婕自己未能免俗。现在,倒要把纯真质朴的妹妹也一同拖下海了。想到这些,罗婕又颇犯踌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