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冷静地估量这番处境,手里那支香烟已燃到了尽头。罗婕的手指被灼痛了,她猛地甩掉烟头,咬了咬牙,又端出个新问题:“天成,你只考虑了一个方面,还有本省放不放的问题呢?按照工商登记法,必须是江天公司的原主管单位也同样放手,你才能将这个企业提调走啊!”

骆天成暗暗赞叹这个女人的精明,但这件事他早已成竹在胸,于是不加思索地回答:“没问题。原主管单位体改研究所就是我的老巢,他们巴不得跟我打脱离,当然也允许我带走一部分家业罗!”

罗婕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好,兵贵神速,趁现在齐老爷子和叶家兄弟都不知情,你赶快去跟体改所办离婚手续。那可是张放虎出山的通行证啊!这招出奇兵,便可使你反败为胜!”

骆天成运用三寸不烂之舌,果真使得体制改革研究所在放行文书上盖了大印。江天公司是该所深入社会、尝试改革的一块试验田,而这试验田从耕耘到播种皆由骆天成一手操办,被他营造成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研究所里几位书生学究气颇重的老领导,一提起这鱼龙混杂甚至藏污纳垢的民办企业就大摇其头,大饭店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灵虚幻境,听说还有省府要员勾挂其中,何人敢去染指?现在骆天成提出要上调中央,所领导确是求之不得。

骆天成一举得手,不免沾沾自喜。

他回到自己的栖身之地,罗氏姐妹已等在那里。罗婷猜测出姐姐与骆天成的暧昧关系,便换了一种全新的角度来观察房主与之所处的环境:这间郊外的小屋终日被尘土遮蔽,缺角的玻璃窗上污点斑驳,屋里四壁空空,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存放书籍与衣物的是几个大木箱,支撑木板床的是两条长脚凳,她们座下塌陷的长沙发好像就是唯一的奢侈品了。但是男主人的到来却使蓬筚生辉,他置身于这间破败的小屋,竟似一位驰骋沙场的将军,那底气十足的男中音此刻正在描绘着一幅引人人胜的画卷:

“……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男人,应该目光远大,走棋看三步。在常人眼里,我手上有这么一栋摩天大楼、投资上亿的大饭店,完全可以功成身退,躺在成绩上睡大觉了。但我下面还有大手笔呢!第一步,我要打到北京去,用这栋楼的价值寻找最佳合作伙伴;第二步,我要在此基础上进行融资,吸收外来资金渗股,开发房地产经营和其他商业活动;接着,我还要着手进行股票、债券、金融参与和风险投资……总之,我要一步步走上红色资本家和社会主义大亨的地位。那时,我就能以经济实力来影响社会体系,最终实现我的政治抱负……”

在一个初出茅庐不谙世情的年轻女性面前,骆天成觉得有必要自吹自擂,因为正是这些宏图大略,才往往会赢得对方的青睐。果真,罗婷被说话人的这番气魄震慑住了。显然,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决不是凡夫俗子,他嘴里所喷发出来的万丈豪气直**人她的胸怀,他那狂放不羁的神情和气度使她联想到另一个男人。他们都是领衔一个时代的风云人物,都是自信心颇强的天之骄子。所不同的是那一个潇洒脱俗,风骨不凡,浑身充满现代气息;而这一个则固守着原有的粗矿与豪放,显出另一派气度。

罗婷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骆天成,说:“好一个骆天成!你可真是壮志凌云哪,一言一行都带点伟人的气派呢!”

罗婕在一旁撇着嘴,闪出一个讥讽的笑容:“他呀,还是造反派的脾气,当年搞政治斗争练出来的嘴巴劲儿。如今进人了经济领域信息时代了,连伟人的出场都变成悲剧性质了,他的行动也就带点悲剧色彩了……”

“悲剧就是最震撼人心的正剧,悲剧里的伟人,总比喜剧里的跳梁小丑更有光彩。”骆天成继续侃侃而谈,主攻方向却始终对着更为年轻的罗婷,他要着力征服的,也是这一个不易洞悉人心的小精灵。“罗婷,这是个伟大的人才辈出的时代,聪明而有才能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总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历史就是强者书写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只有强者和伟人才能名垂青史;而像尘土和沙粒一样满世界充斥的凡夫俗子,永远也无法折射出光彩,对不对?”

罗婷的笑容聪慧而机敏,仿佛体会出了对方也不曾意识到的感觉。她举起一只光洁的玉臂,似乎在有的放矢地扇动着想象的翅膀,问:“你刚才一口一个‘我’,可把人给弄糊涂了。你在那个大饭店里到底充当了什么角色?是你的光彩照亮了大饭店?还是大饭店的辉煌折射着你?”

骆天成收敛了笑容,认识到对方不但是个可爱的小精灵,更是披挂上阵咄咄逼人的女武士。记者生涯显然给了她不少锤炼,想把她完全蒙进鼓里或许会是个蠢人之举。然而一贯的行为方式驱使着他,那番自我介绍仍是半遮关掩:

“我当然是大饭店的绝对主宰了。因为大饭店就是我一手操办起来的,没有我骆天成,也就没有这天座云楼大饭店!”

“也就是说,不是时势造英雄,而是英雄造时势。”罗婕又跟着打趣了一句。

“我还想知道的是,你已经在江都市如此轰轰烈烈了,还要找我提供什么援助?”罗婷又问了一句。

“很简单,我们想进京发展,把大饭店也带走,上挂到中央某个企业。”骆天成大步走到罗婷面前,双手按住她的肩膀,用对待一个男人的眼光那么推心置腹地看着她:“你在首都手眼通天,希望你能来个仙人指路。最好,找一个搞房地产经营的大企业,要有背景有实力,还要和我有共同语言和相同理想!”

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罗婷眼前似乎升起了一团白雾,一个人影也清晰地从中腾现。她浑身都颤栗起来,一个念头不禁脱口而出:

“有这么一家企业,叫云帆产业投资公司。头头的经历和你有相同之处,我们这次刚好在海南相识。巧得很,我姐姐也认识他,他的名字叫舒亦凡。”

传佛整个世界都在身下发生了摇晃,罗婕从未体验过这种欢乐和痛苦的极致:欢乐的顶点是空虚,痛苦的极点是麻木……她惊惧地发现自己竟叫喊不出声音来了。在短短的几秒钟内,她经历了二十年的人生。那大起大落荣辱不定的变故,早就在她心底的泪水所流淌成的江河中沉浮,冲走了少年时代的理想、信念,也洗尽了青春与爱情的铅华……正当她发现自己已经一无所有时,那个名字所带来的妙不可言的欢乐又重新降临了,但却附带着刀割般的痛楚……她本该大放悲声,沉浸在昔日最痛苦和最伤心的感情世界里,然而她却紧接着进人了一种异常超凡的状态,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到品尝与回味这又苦又甜的往事上……以至于面前那两个人如何商议进京,罗婷又如何告辞,她自己又如何离开那间小屋,全都没有显示和留存在记忆的屏幕上。待她清醒过来,才发觉自己正踽踽独行在郊外的一条被废弃的铁路上,她的全身好像挨了狂风暴雨的袭击那样抖颤个不停,好似一个无瑞遭受欺凌的孤苦无助的小姑娘。

依稀就是这条铁路,当年曾载送着她奔向一个神圣的远方。在那个年代里,渴望真理的人都如百鸟朝凤一般飞向那里,飞向红太阳升起就永不落的地方。然而小姑娘心里却有一个隐秘的愿望:希望这次旅程能伸展向不可知的终极,她愿倾其一生,陪伴着自己的青春和爱的感觉……谁知那爱的对象上了火车就昏睡不醒,仿佛生命已从疲乏不堪的躯壳里脱出,升向理想的天国……可怜的小姑娘不敢去唤醒他。她无限仰慕的人就近在咫尺,但却使她感到可望而不可及,心底的绝望和痛楚便随着旅程的缩短而一点点增大,逐渐占据了她的全部思想。车到丰台站时,晶莹的泪水已像珍贵的珠串挂满了她稚嫩的脖颈……

年轻的红卫兵领袖在睡梦中也不敢忘记阶级斗争,却没能被纯真的泪水滋润出爱情的花蕾。在他心中,她只是一个玲珑纤巧的小姑娘,而不是跟随他赴京告状的女英雄。舒亦凡在列车进站的铁轨撞击声中睁开眼睛,只见面前有一对眸子水灵灵地闪着泪光。他正自诧异不解,一只纤细的手已伸出来,将他的手紧紧握住了。

“舒……北京到了,我送你下车吧!”何婕说时哽咽难言,泪水仍在成串地往下淌。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我们不是已经安全到达了吗?”舒亦凡误以为这伤心的表情是女性的胆怯。在那个年代里,他只见识过金戈铁马,还未曾领略过柔肠百结。

走过长长的车厢时,何婕冰凉的小手一直紧紧握住舒亦凡的手不放,她有种不祥的预感,似乎这条黑森森的通道正将她引向无始无终的黑洞,将她新生的幼稚的爱也一同吞噬……

现实中的北京站的冬夜也是寒风凛冽,巨幅的红色标语牌在碘钩灯下闪闪发光,辉映着候车室前、站台廊下横七竖八躺着或蜷缩着身体的人们。蓝色的探照灯不时掠过出口处,盘查着一张张诚惶诚恐的面孔……红卫兵大串连的运动已很快成为历史,北京站被卫戍区所军管,到处闪现着手电、枪刺和军大衣,几部架着机枪的军用摩托车呼啸而过……何婕的身子在寒风中发抖,心都快要蹦出嗓子眼儿了。这般戒备森严的场面她只在电影里见过。

舒亦凡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在她耳旁说了句:“别紧张,沉住气……”

没等这道抚慰的话音落地,他们身后就响起了金属撞击的声音,紧接着,舒亦凡脖颈处掠过一阵发凉的感觉……

还未意识到死神的魔爪摄住了脊背,恐惧就已经拽住了无力的双腿,何婕整个身子都坠在舒亦凡怀里,似乎自己快要从崩塌的悬崖绝壁掉进无底的深渊了。

“站住!”

“转过身来!”

传来一声又一声清晰而严厉的命令。舒亦凡在僵硬的水泥地面上微微转过身来,挪动了一下麻木的双脚,突然感到一股寒气吹进自己的胸膛,那是一把逼在眼前的闪烁着寒光的刺刀,握枪的人正是P市“红造司”的纠察队员,后边还跟着几名军装整齐的士兵。

不幸的结局由此发生。舒亦凡装着不认识何婕,才使小姑娘免于罹难。但他被带走时那深深的一瞥,却几乎撕裂了她的心。何婕浑身都在瘫软下去,她凝聚起全部的力气,才支撑着没有当场昏迷过去。

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得一列又一列长长的车厢在黑暗中结成了巨龙,像是狰狞的怪兽的阴影……她和他的命运似乎与此相连,数节车厢,几十个小时,她走了整整一生。

夜色像阴霾一般浓重起来,黑暗随着岁月一同流淌着迫近。四周的竹林村舍都沉默地矗立在昏暗的大地上,一只乌鸦带着不祥的阴影扑簌簌地飞向夜空。路轨荒凉地交叉着,似乎通向不可知的未来,也通向记忆的深处,种种念头和幻觉,想象和推测,都在大脑里闪回,刺心的悔恨争先恐后地在心海中奔涌……她觉得心里有某种东西被砸碎了,使她透过锥心的疼痛和破裂的碎片,看清了原本应该牢不可破的东西。

首都车站那场未遂的营救失败了,姨父在北京的老战友也不敢收留她。何婕当女兵的幻梦轻易地破灭了,她带着命运的裁决回到P市时,姨夫何威扬亦被摘去领章帽徽,以“破坏支左”的罪名押回老家去接受改造。伊灵姨妈并未对她有半点责难,但年轻的女孩子却像是被悲伤压垮了。她默默地下到一个偏僻的农村,跟家人几乎断绝了联系,直到得悉何威扬的死讯时,惊悸和无边的悔恨才重又慑住了她的心。她认为姨父的死皆因自己而起,从此心灰意冷,决心蒋那还未开花结果就已被摧残得枝叶凋零的爱情彻底埋葬,再没去打听过舒亦凡的生生死死……

没想到几度风雨之后,这个名字仍像春雷滚过大地那样震撼着她的心灵……

“红森林”的雅间布置得富丽堂皇。壁纸的基调是奶油色和深红色,餐桌上方悬挂着一盏硕大的枝型水晶吊灯,一帘密密下垂的玻璃珠帘隔开了外界的喧闹。上菜的服务员在身后流连不已,好似受了经理的特殊关照,要侍候得客人们心满意足。菜肴在江都虽算不上精致丰美,但论其奢华的程度却是数一数二了。

罗婷从未进过这类私人开设的餐厅,显然这是江天公司的“窝子”。不修边幅的叶家驹出手不凡,在这里定了一桌告别宴,却翻遍了口袋找不出一文钱。餐厅经理恭恭敬敬地递过来一张菜单,他便漫不经心地提起毛笔,将自己的名字签成了一朵盛开的墨**。

“家驹拥有了一座大饭店,此生的吃穿都不用愁啦!”对面的杜柯之打趣道。其实要为女友设宴送行正是他的主意,却拿老朋友来作筏。

叶家驹憨厚地笑笑,刚举起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就被夫人牵住了油腻腻的袖子。骆小霞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又往他手里塞了一双筷子,心疼地说:

“你呀,别光顾了请朋友,自己也要填饱肚子啊!这几个月来,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儿了。”

叶家驹的心情确实一直处于亢奋状态。自从夺得了江天公司的实权,他日夜栖身于公司总部还未回过家,设在招待所里的办公室被他称之为“狼穴”,大有从此打个漂亮的翻身仗之势。当然,他不想回家还另有原因。

他妻子的胞兄骆天成,在历史上曾多次因利益冲突而牺牲他人,处理许多问题也可说是六亲不认,唯独对两个女人另眼相看:一个是他已长眠在地下的亲生母亲,她临终前曾要求儿子承继后夫的姓氏,骆天成尽管对此人深恶痛绝,却满口答应而且终生不渝;另一个,就是从小同他情深意长的胞妹骆小霞。骆天成一旦在江都市有了权势,就接出远在家乡已高中毕业的小妹,并送她进高等学府里深造,希望她能就此获得幸福的生活。若干年后,他与叶家驹在一个晚霞满天的黄昏里邂逅,得知这个当年救过自己的小兄弟还未婚娶,立刻牵线搭桥成就了这段姻缘。在人生的蓝图里,他们三个人都曾画出过完美的线条,其结果却是交织成一团乱麻。叶家驹与妻子本来感情甚笃,谁知却和老大哥争权夺势起来,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好交待,但又不能隐瞒一生一世。此刻他得先给小霞打一支预防针,便风趣地说:

“好太太,你不知道你丈夫是什么人。柯之曾这么形容我,说我脖子上挂着望远镜也挂着冲锋枪,手上端着地图也端着刺刀,屁股底下坐着第一把交椅也坐着炸药库,挎包里塞着干粮也塞满了白条子、欠款单和传单……”

话还没说完,在座的两个女人已笑得娇喘吁吁。罗婷揉了揉泪花盈盈的眼睛,又指点着杜柯之:“老杜啊,你可真会编派朋友。”

“这些形容现在已经过时了。”杜柯之一小杯一小杯地品尝着红葡萄酒,脸上也泛起了红光。能在女朋友面前玩弄词藻使他神采飞扬:“家驹还是一个最富有牺牲精神的冒险家,敢于拿着鸡毛当令箭,揣着鸡蛋往石头上碰。甚至不惜化作一股不泯不灭的激流,无所畏惧地往礁石上撞。哪怕撞得粉身碎骨,却获得了粉碎前那一瞬的快感!”

杜柯之也没能参加那天的董事会。过后对老朋友的壮举却不敢苟同。他认为江天公司积重难返。唯一使人流连不舍的便是大饭店。现在叶家驹和省政府达成了这种类似“自杀”的联盟,其结果是离那个辉煌的终端更加遥远,却义无反顾地套上了眼前的枷锁,实在不值。同时他又对骆天成的才华和胆识推崇备至,觉得唯有此人才敢“犯上作乱”,有他在“江天”,齐赵等人便投鼠忌器。现在公司内部斗来斗去,只能使省府要员们坐收渔利,因而他明白表态,不赞成叶氏兄弟和骆大哥反目成仇。

叶家驹承认有关对自己的那番话评判得当。或许是他惯于对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伙伴敞开心扉,或许是老朋友时时在潜心琢磨他因而便一语中的。总之,叶家驹不仅自己渐渐产生了领袖意识,还奢望着将老朋友也一道拉下水去,共同构筑一个黄金世界,极乐王国。但他深知老朋友类似洁癖的书生意气,不掉进物欲横流、人欲横流的浊浪中打几个滚,杜柯之哪怕是久在河边站,也不愿湿湿脚。而叶家驹在诸多方面都喜欢啃硬骨头,唯独对待友情崇尚了其自然。包括今晚举办这类大可不必的活动,也无非是想让老朋友遂了心愿。此刻他对着娇妻良友,不禁大发感慨:

“柯之,你还是少说了一点:我是江天公司的救火队长。想当初,无论哪个地方出了事,都是我去组织营救。你记得1984年,叶云鹏不接受教训,又从深圳进了一大批百货回江都参加积压。这些商品垃圾从香港倾销到了特区,又从特区倾销到内地。内地的市场退无再退,只好把它倾销到西藏高原了。我包了两架军用飞机,当时那玩艺儿便宜,每架才花了三万六千元,就把这批伪劣商品统统运到拉萨,在西藏高原又掀起了一股商业旋风。

我找了一家工厂的食堂做仓库,然后在八角街租了两间铺面,雇了几个漂亮的藏族姑娘售货,当年就回收五十万。但加上房屋租金、税收、业务员吃回扣、工商所占便宜、刑警队吃大户,七扣八扣就没多少盈利了。而且风声一传开,西藏的地痞流氓都迅速搞懂了,内地的商家也一窝蜂拥进西藏。但货到地头就死,因为这时运费已经飞涨,商品便只能就地处理。我见势不妙,又向纵深挺进,买了两部大卡车,把剩余物资都拉到喀剌昆仑一带。那里靠近尼泊尔边境,是冰山上的来客古兰丹姆的家乡,海拔有四千五百多米,大风能把山顶上的巨石吹动。我们翻一座雪山时迷路了,没水喝就咽雪团,车轮坏了,用泥巴糊住,用铁链子捆住,人推着再往前开……等两车货卖完,卡车也烂了,就扔在昆仑山下……那种艰辛只怕常人打熬不住,还多亏了柯之所称道的牺牲精神和冒险气质呢!”

罗婷听得心驰神往,大感兴趣。骆小霞却放下啜了一半的桔汁,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叶家驹的妻子生就了一副淡泊的性格,甚至连她那白皙的肤色,纤巧的五官,柔软的卷发,乃至脸上的表情和神态,处处都写着“淡泊”二字。

“真有趣!真带劲!听了这番话,我也想下海经商了!”罗婷一边在桌上选着可口的菜肴,一边直嚷嚷,脸上朐笑意真诚而明朗。

“哼!你还是不要经商的好。”杜柯之搛了一块新鲜的香菇,殷勤地送到女记者碗里,附带一个启迪人生的微笑,“你多采访他们几次,便可为江天公司树碑立传了。尤其要多写写这几位老朋友,他们绝对是一代枭雄。文章的开篇我都替你想好了:一群男人站在陡峭的绝壁上,迎着强劲的东风,注视着脚下波涛翻滚的大海。他们神色凝重、庄严,双目炯炯有神,活生生一群蹈海英雄……”

这番绘声绘色的话,逗引得罗婷的笑声更其响亮。叶家驹突然觉得自己十分喜欢这个姑娘……不!还是用“欣赏”二字更为恰当,因为她是自己的好友杜柯之看上的女人。虽然从见到罗婷的那一天起,这个美丽的倩影就未从他心中消失过,但他却不愿正视。在他看来,女人永远不能和财富匹敌。有了发达的事业,还愁没有女人吗?尽管如此,他朝这美丽的精灵投去的眼光仍然化为温柔,他在这个可爱的女人面前也变得笨手笨脚,惶惑无比……为了掩饰这一点,他才拉来妻子做陪,似乎有意给自己立一个屏障。然而他在罗婷的笑声中去开啤酒罐时,手一滑,竟把满听啤酒喷洒在妻子衣服上。惹得妻子噘起了嘴,那惯常的淡泊神情也消失了。

罗婷“呀”地叫了一声,忙取出手绢为她擦试。而杜柯之更为乖巧,站起身来说:“楼下有一间我朋友开的服装店,我陪嫂子去另选套时装吧!”

叶家驹压根儿没想到,杜柯之早存有这打算,想伺机将骆小霞引开,以便女记者进行独家采访。而罗婷的用心又是他始料所不及了。

“叶总,我想了解一下你和骆天成的关系。”席间只剩下两个人,女记者便单刀直人。

叶家驹沉吟半晌,觉得这提问背后另有文章,不妨抛砖引玉:“骆天成嘛,他不但是我的妻兄,还是我最崇拜的老大哥,江天公司的创始人。他目光远大,性格坚韧,在江都市颇有背景,又具备足够的智慧与韬略,能率领我们这帮小兄弟驰骋商场,取得一次次的胜利……最宝贵和最难得的,就是他一贯持之以恒的廉洁作风。公司成立以来,就只他一个人拒不领任何津贴、奖金、顾问费之类的,同时也坚持不在支票和白条了上签字。所以,他至今还是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头领。当然,一切出风头、冒风险、打冲锋、救危难的好事坏事,都顶在我这个法人代表身上啦!这也算是我们对主帅的一种保护措施吧!”

叶家驹半真半假地风趣一回,罗婷听了却如释重负。她将这番话与骆天成的话作了个比较,自然而然就得出个错误的结论,并被这种扑朔迷离的关系引人误区。

“这样就好了!”女记者甩了甩满头漂亮的卷发,眼一朝他愉快地眨了眨,自作聪明地笑起来,“昨天姐姐带我去见了你们的头儿,他说要把大饭店挂靠到中央去,托我在北京找一家资信良好实力雄厚的大企业。所以我今天要来问问你们的关系。如果江天公司内部四分五裂,矛盾重重,我可不敢当这个引路人啦!”

叶家驹端着酒杯的手一哆嗦,啤酒又溅到了桌面上。但这次他神态了若,并未让女记者觉察分毫。

此时,在餐厅楼下的一片阴影里,明明灭灭的灯光使城市也变得扑朔迷离。杜柯之一点一滴像挤牙膏似的,把江天公司发生的争斗,全部对骆小霞道了出来。此举当然是替老朋友排忧解难。但他听着骆小霞抽抽答答的倾诉,呜呜咽咽的哭声,心情却迷乱而又茫然。似乎在这个喧闹的繁华世界里,自己和面前这个女人却是两只找不到归巢的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