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莲摆好桌子,见韩此君仍在翻那张报纸,笑道“平常骂那报纸上的话一半是假的,今日却捧着不放了,上面有发财之道呀?”便凑过来看,原来除了魏子峰出车祸那则消息,文教版上还登了天池小学学生在国际绘画比赛中获奖的新闻,提到学校领导如何重视美育教育,却没说画图老师怎么下工夫教。木莲看了便道怪不得巴巴地送来奖金,原来是贪天功为己有了。”韩此君斥道“你不要到外面乱讲,传到校长耳中我怎么做人?”木莲道“我哪里会到外面去讲?我替你发句牢骚,省得你闷在肚子里发酵呀。”韩此君将报纸一甩,道“你这是以妇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我哪里会为这点事生气呢?”木莲道“不气便好,快来吃饭,今日给你开戒!”韩此君一见那酒瓶,眼睛便神气了。
一家人说说笑笑吃了中饭,韩此君多贪了几杯,先进里间去了。花木莲哄着小强喝了药,方才停息下来睡着了。小箔缠着她“妈,你把钱给我,我找瞿莉莉陪我买滑雪衫去。我才不要你替我去买呢,你只会买便宜货。”花木莲用指头戳戳女儿的额头,摸出张一百元递给她,小箔大惊小怪道“妈,你真是不领市面,一百块钱怎么能买滑雪衫呀?”花木莲又摸出张一百元给她,这才欢天喜地地走了。外婆拉住她悄悄道“木莲,有了钞票先把借人家的钱还掉,人家也不是开银行的。”花木莲笑道“妈,你不要东想西想的,还债的钱我已经放开了。你也去磕晚一下吧。”外婆便道“你去忙吧,用不着管我。”便用那只活络的左手抓纸牌通五贯。原来外婆是个动惯了的人,这半年因小中风不能走动,花木莲怕她闷出心病。,便买了纸牌让她解闷的。家里也有只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也有只海燕牌半导体,怎奈这电视机半导体一响,小强就要砸,外婆就说关了关了,我也嫌烦。而这纸牌几块钱一副,让小强糟蹋也糟蹋得起。谁知外婆本来就是个性情旷达的人,通起五贯来特别顺,千变万化的牌总是接得通,邻舍隔壁走动的婆婆妈妈晓得了,有点不称心的事都叫她来通贯,一来二往外婆通五贯竟也通上瘾了。花木莲把张八仙桌挪至床跟前,让外婆排牌舒畅点,又关照道“妈有事喊一声,我在里半间。”外婆唔了声,那牌已出手了。
里半间从前是灶披间,花木莲结婚的时候搭出来的,还搭了层阁楼。外婆那时候执意爬阁楼,把房间让给女儿作新房。后来有了小强,外婆带小强爬高落低不方便,花木莲夫妇就睡到阁楼上去了。后来又有了小箔,小箔很快就长成了亭亭少女,吵着不愿跟惹大哥哥住一室,于是就把后门口披檐加宽,把煤炉移出去,花木莲夫妇睡灶披间,阁楼交给女儿去折腾。花家是弄堂里最老的住户了,外婆常叙述她随着她母亲改嫁到花家的时候这条马路是如何热闹,花家的杂货铺是如何兴旺。后来日本鬼子轰炸,把这一带变成了断垣残壁,就此一撅不振地衰败下去。外婆后来就跟继父的儿子成亲,在废墟上建起了这幢小屋。花木莲本来应该有两个哥哥的,一个只活了三天,另一个也没过上两岁的生日。外婆怀着木莲的时候,丈夫又突然死于意外事故。外婆叙述往事起来声音是无风无浪的,她说花家命里是阴盛阳衰啊。所以花木莲看中韩此君外婆一点不反对,外婆私心招进门的女婿阳气萎靡些好。木莲头胎生下小强,外婆一直提心吊胆,待发现小强天生蕙大时,木莲哭得死去活来,外婆却偷偷念阿弥陀佛,果然小强好几次病得气息奄奄却又奇迹般地活转过来。外婆好说旧话,小强听不懂,小箔不要听,木莲没时间听,最忠实的听众是韩此君。韩此君不仅听得津津有味还经常刨根问底,比如,这条弄堂从前就叫地泉坊的吗?为什么要叫地泉坊呢?从前在这条弄堂里都有哪些名家望族?他们的后人现在还有音讯吗?外婆答不上来的时候就叹息道“要是木莲的爸爸还活着就好了。”地泉坊和它所处的天池街一样,现在都成了省城中的古董,愈来愈受方方面面人物的重视,都在传说一项恢宏的要把天池街改造成为国内首屈一指的文化街的规划正在逐渐完善中。传说像一只没来由的蝴蝶撩拨得人心神不宁,满街窜来窜去地打听消息,外婆却稳笃笃地排她的纸牌,是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大将风度。
再说花木莲撩开门帘跨进里半间,就看见韩此君衣带不解,鞋袜不脱,合扑在**打呼噜,气出得不顺,疙疙瘩瘩,又粗又重,闷雷一般。她便坐在床沿上,轻轻推着他道“这不要冻着了,要睡索性脱了衣服舒舒服服睡。”见他不动弹,又道“谁让你这么灌酒的?”又替他脱去鞋袜,又扯开毛毯替他盖上。刚要直起腰身,手臂却被他拽住,一个翅超跌坐在他身上,他趁机舒展猿臂箍住她的腰身。木莲吃吃地笑道“你要死啦,大白天的,门都没关……”便挣扎出来,摄手镊脚地合上门,轻轻地落了锁,回头看到韩此君眼睛睁开了,眼珠血红地看着她,啤道“有什么好看的?”韩此君把她拉过来,醉醉醇地在她耳畔道“木莲,你把衣服脱了,我要把你画下来。”木莲已经没力气了,含混道“不要把我也画成山鬼,我可不是妖精。”韩此君忽地停止了动作,翻转身去。木莲知道自己失口触痛了他,想着他以往所受的冤气,她满心痛惜之情,急忙扳过他来,像抱婴儿似的将他的头颅拥人自己怀中。
韩此君终于沉沉地熟睡过去,花木莲却不敢恋寝,外婆惠霍患霍掀牌的声音从板壁缝中钻进来。她仄起身子,看见睡熟了的丈夫一头的汗,蔚声倒是匀称多了,便怜惜地抓起枕巾将他额头下巴颈脖中的汗珠一颗颗地拭去。忽听门外有人喊“十七号韩老师回电”花木莲胡乱拿了件毛线外套穿上,跋了拖鞋钻出房间,又随手掩了门,方才应道“来了来了。”外婆漂了她一眼道“先去把头发蓖一蓖。”木莲红了脸,十指将了将乱发,汕汕笑道“妈,阿竹酒喝多了点,我替他回电去。”外婆眼睛盯着纸牌,却道“外头有风,你脱隆空套件毛线衫不要冻啦?你爱冻就冻去,要是传给小强,小强是冻不起的。”花木莲只好回房间,重新穿好内衣,再套上毛线衣。外婆的耳朵有时候很聋,有时候却很灵,大概刚才里半间的动作都被她听到了。
花木莲到马路斜对面的传呼电话回电,看那组号码便知是从令舞镇打来的,心里就有点别别扭扭,上午不是已经来过一个电话了吗?陈良诸听是花木莲的声音,咯瞪了一下, 问道“阿竹他不在家吗?”木莲道“阿竹今天忙得要命,他的学生得了奖,也是他的光彩呀,他们学校陆校长胡教导亲自给他送奖金……”陈良洁打断道“木莲,你们看了今天的报纸吗?”木莲道“看了看了,我们晓得了。”陈良清道“你告诉阿竹,我明天上班的,让他中午到博物馆来一趟。他的事我们要好好策划一下”木莲道“师姐,策划什么事呀?阿竹现在混得还不错,陆校长胡教导都还器重他,今天他还卖掉一张画呢。”陈良诸心想你懂什么呀,便道“电话里不好说,你只告诉他别忘了,明天中午我在博物馆等他。”说完便挂了电话。花木莲悻悻地盯着话筒看了一会才放下,也没心思跟电话亭里的婆婆妈妈们闲扯了,闷闷不乐地回家。小强还在睡,外婆还在通五贯,头不抬地问道“是镇上陈先生吧?”花木莲嗯了声,轻轻推开里半间的门,却见韩此君已经爬起来,正在卷被褥,便笑道“咦?刚才还死过去一般,转眼就成仙啦!”韩此君道“快帮我把床空出来。陆校长要我给学校荣誉室画一张画,一直没时间画。上半天陆校长一定是来拿画的,明天无论如何要交给他。”花木莲嘀咕道“你又不早说,还要喝酒,还要……”一边把被子搬到椅子里垒着,又将褥子卷起堆在床边,又在空床板上铺上毡垫。房间就巴掌大,塞进一张床已经转不过身,韩此君只好把床板当画案所以他们不睡棕棚也不睡席梦思有时候,韩此君索性将整张纸悬挂于墙,人就站在**往壁上挥毫泼墨,那必定是他兴情高涨的时候,往往弄得被褥上都是斑斑墨迹。花木莲一直奢想要给阿竹一间像像样样的画室,阿竹踏进花家二十年一直在床板上或墙壁上画画,这也是木莲的心病,她觉得对不住阿竹。
木莲小心翼翼地捧出字典大小的一方砚,揭去红木雕瘦竹凌风盒盖,拈一柄小铜勺舀些许清水于凹槽内,正待持墨磨研,却被韩此君喝住,道“何必糟蹋这砚,这等应酬画只需墨汁便可。”木莲嘀咕着“连墨都有高下呀,我还懒得替你磨呢!”便取了只白瓷墨盂,倒了些墨汁,又从柜顶取下织锦缎软垫给韩此君垫屁股,床板低,只好席地而坐。木莲平素最喜欢服侍丈夫作画,她虽不懂画却懂男人的心,阿竹画画时的神情和姿态是她百看不厌的风景。一切就绪阿竹却迟迟不落笔,盯着白纸发呆。木莲等了一会,笑道“这纸里有西洋镜呀?”阿竹忽然问道“刚才是师姐打来的电话?”木莲白了他一眼道“原来你是等着这个电话的!原来你们早已人约黄昏后啦!”韩此君厌烦地骂了句 “神经病!”木莲便闹了“谁是神经病?她才是神经病,他们一家都是神经病!盯牢人家老公不放,样样事体都要她插一手,她算你什么人啊?当我惹大了,吃喜酒那天灌得醉醇醇的,装疯卖傻。当初你为什么不娶了她呢?”韩此君便闷声不响,任她心火乱窜、唾沫飞溅。木莲最怕他不讲话,慌了,一跺脚道“她叫你明天到博物馆商量事体,什么事体就是不肯讲,你们搞什么鬼?商量着要药死我是吧?”韩此君斥道“你就愿意作践自己。我想师姐找我必是商量给陈先生开画展的事,陈先生早就有这个念头的,魏子峰出了车祸,倒是一个机会。”木莲道“这也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干吗鬼鬼祟祟地不肯讲给我听?”韩此君道“我想师姐是想让我再帮师傅画一点凑凑数吧, 自然不好意思说给你听哆。”木莲气已经顺多了,却替丈夫打抱不平,愤愤道“凭什么你要帮他画?”韩此君道“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再讲看在我素馨姑妈份上,我也该帮这个忙的。”木莲道“索性我们也来开个画展。”韩此君心动了一下,旋即冷笑道“说说便当,单场租费便是万把块钱。”木莲兴奋起来,“这有何难?你不会再弄几张画给小蓬莱的?瞿老板上回跟我说,有多少要多少……”韩此君烦躁起来,挥挥手道“你不要吵我了好吧?”木莲便嗔道“你这种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这时候外婆在外面喊了“木莲,小强醒啦。”木莲翘起一根肉鼓鼓的指头在丈夫粗糙的额头上戳了一下,轻声道“快画你的画吧,陆校长的情总是要还的。”便出去了。韩此君哪里还有心思?各种各样的事体在脑袋里拱来拱去,从前的现在的将来的搅拌在一起像一块混凝土压在胸口。
小强吃中饭时拼命喝可乐,睡梦中便“画地图”,两层床褥全部被尿湿透。木莲把他从湿答答的**拉起来,先用热水替他擦身,又换上干净的衣裤。小强头脑像三岁小因,个头却不小,也有百十斤重,况且又不好好让你弄,还要跟你搞,木莲把他弄干净了自己倒出了一身汗。把被褥晾到后门口,秋天的太阳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已经气息奄奄了,木莲担心这褥子晾不干的,便又爬上阁楼翻箱倒柜找出两块旧棉花胎将就铺上。这一圈忙下来气喘吁吁,看看光景却已是做晚饭的时候了。钟点跑得跟人比赛似的,这么些年来木莲就是喘着吁着跟钟点比赛,腰身粗了,脸皮糙了。她轻轻叹口气,连忙摇摇头把刚要冒出来的什么念头挥掉。先把母亲的药罐偎在炉子上,便开始淘米洗菜,拎着篮头和淘箩到斜对面的公用水龙。头上去。本来,地泉坊的住户屡屡给房管所和自来水公司提意见,公用水龙头太不方便,冬天周遭结冰,常有老的小的跌得鼻青眼肿,夏天男人们都在龙头边赤了膊舀水冲凉,弄得大姑娘过路头都不敢抬。再讲水费平摊,这龙头从早到晚哗哗哗地淌也没人心疼。房管所和自来水公司已决定把这个龙头封掉,给每户人家装小水表。后来传来风声,天池街地泉坊统统要拆平重建,装小水表的工程便搁浅了。等着吧,几十年都等下来了,父亲老了有儿子,儿子老了有孙子。
这种时候水龙头边是最热闹的,一堆女人凑在一起淘米洗菜,那鼓噪弄堂的叽叽呱呱的声音不是水龙头的声音,而是女人们红唇掀动的声音,东家长西家短是日日新鲜的话题。你们看到吧?花木莲买了好多小菜说是请陆校长吃饭。不要搞错了,我看见陆校长和胡教导走进天池庙素菜馆里去了,听讲是那个画图得了什么大奖的学生家长请客。怎么不请花木莲的老公?他不是指导老师吗?都是头面人物,他这种身份轧在里面总归不大方便。你们不要讲,花木莲还当他菩萨供着呢,还学外国人手勾手逛马路。这种人十三点兮兮,不过两百块钱奖金就张狂得全世界都晓得,我儿子买一双鞋就用掉我一只手呢。花家前世肯定有伤阴节的事,都报应到花木莲头上了,男人没有花头,儿子又是惹大,娘又半边风瘫。亏得花木莲是个十三点脾气,否则早就想不开了。也难讲的,花老太从前找天池庙里的和尚算过一卦,韩老师是有后福的。姓韩的时来运转了,花木莲就箍不牢他的心了,讲到底男人的心都是活络的,再讲辛家那个姑娘长得比花木莲嫩相,又是同行,从前又有过那么一节……暖,花木莲过来了。于是都笑着起哄,木莲你老公得奖啦,要请客的呀,以后韩老师发达了,可不要忘记我们呀!花木莲笑道“都是三日两头圆台面的人,吃惯了山珍海味,哪里稀罕我们呀。等我家阿竹赚了大钞票,我做东,到天下第一楼吃生猛海鲜去。”女人们连忙追问道“韩老师真的发财啦?发的什么财呀?做生意还是炒股票呀?”木莲愈是笑道“你们不要抬举他了,他去做生意不把自己卖了才怪呢。”女人们哪里肯放过她,拆白党似的吃牢她“花木莲你不要摆嚎头了,一向蛮大路的人怎么有了铜锢反而变得小家败气了。我们又不想问你借钞票,不过讨教点经验,邓小平也讲要走共同富裕的道路,有财大家发发嘛。”又说道“花木莲你不要学辛家那个姑娘,嫁到上只角就眼睛生到了额角头上,忘记自己是什么坯子里做出来的人了!”木莲便啤道“你们不要拿我跟她比好吧?还不如用刀砍我两下呢!”有人便说道“辛家姑娘今天回来了你们看见了没有啊?骑了摩托车神气得不得了呢!”花木莲冷笑道“什么摩托车?是助动车,差一个档次呢。真有派头开部轿车回来。”便有人稍稍压低了嗓门说道“你们不晓得,赤膊打领带,神气什么呀!我跟她面对面站着说了几句话,她上身套了件黑灰的羊毛衫,料子还将就,领口却开得深山峡谷那么低,我的眼睛不当心落了进去,乖乖吓了一大跳,一直看到肚脐眼,原来她里面光秃秃连只胸罩也不带的。”有人笑道“你是洋盘,人家这是顶时髦的。”花木莲便愤愤道“时髦也要看什么年纪呀,我看她面孔上电车路也蛮多,还当自己青春妙龄啊?头发么剪得刺猜似的,男不男女不女,有什么好看啊?”有人叹口气道“你们看看不好看,偏偏男人就喜欢这种腔调,有什么办法呢?”这就触痛了花木莲心里的伤疤,又说不出口,只好闷头稀里哗啦地洗菜,把几瓣菜叶冲得碧绿生青。忽听有人叻味笑道“今天真出鬼了,不好背后说人的,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花木莲忍不住抬起头,正好看见辛小苦急匆匆地走过来,她细长光洁的脖子顶着一粒米似的小脑袋,宽大的黑毛线衣鼓**着傍晚的风,那神情很像一只吉凶难卜的黑天鹅。
水龙头边上的女人们都不说话了,都聚精会神地等着那个黑天鹅似的女人走过来,隐隐地提防着什么又期待着什么,那水龙头哗哗哗地响着,像是在催促什么又在提醒什么。然而辛小苦走到水龙头边上并没有停住脚步,而是目不斜视地越过了那群虎视耽耽的女人,继续往前走去。女人们都长长短短松了口气,却被那小女人的轻慢激怒,失望得牙根痒痒的,便像瑞翻了麻雀窝,叽喳一片,争先恐后,挖空心思,骂什么难听的都有。花木莲自然是骂得最起劲的,这一刻她思泉奔涌,许多促狭的词汇挤到舌尖,她的声音又亮又脆,好像把一块块尖硬的小石头砸在那个黑天鹅似的背影上,那个娇小的背影在灰紫的暮色中格外触目惊心。花木莲愈骂愈不解气,心里面堵塞的东西怎么也吐不清爽。忽然有个女人往她腰眼里捅了一下道“木莲,那妖精是到你家去了呀!”花木莲脑袋轰地响了起来,勉强屏息,定睛看去那条黑影子果然停在自家门口I花木莲霍地站起来,心肺欲炸,双脚却像灌了铅似的重。女人们都劲道十足围拢来,七嘴八舌帮她出主意,摔掇她与那个妖精好好地干一仗。花木莲心头火被煽得一窜一窜,却还犹豫着。忽听那妖精唤道“韩老师在家吗”辛小苦实在是硬着头皮鼓足了勇气声音打战,而在花木莲听起来却是娇滴滴唠溜溜地撩人心魄,女人群中一片歇觑,花木莲再也忍不住了,如同饿虎扑食般地冲了过去。
花木莲蹭蹭蹭冲到家门口,听得外婆在屋里应道“是小苦啊,门没锁,你进来呀”花木莲一横身子拦在辛小苦面前,厉声道“你找我老公做什么?”辛小苦见她满面怒容,慌慌张张道“花大姐,没、没什么……噢,我妈她不大好,烧得烫手,说胡话,我怕……我想把她送医院,我弄不动她,我想,我想……”外婆又在叫“小苦,你干吗不进来?韩老师他在家呢。”花木莲铁板着脸道。“你在这儿等着!”辛小苦眼圈已红了,轻轻地暖了声,便缩在一旁。花木莲推进家门,看见小强把纸牌弄得满地都是,一杯水全部泼在**,刚换的褥子又湿了,她也顾不上了,问道“妈,阿竹呢?”外婆用只活络的左手点点里间,道“木莲,小苦这样来找韩老师,必定是有要紧事的。”木莲道“她妈病得很厉害,我叫阿竹帮她叫辆车去。”说着便掀开门帘,却与丈夫撞了个满怀。原来韩此君正站在门帘后,他早就听到了小苦的叫唤,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憋得要发疯。花木莲噬噬地揉着撞痛的额角,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你还假模假样站着干吗?快去叫辆车来呀!”韩此君像得了圣旨,赶紧跑了出去,却在门槛上绊着了,一个趟超,倒是小苦伸手把他扶住。他尴尬地朝小苦咧了咧嘴,像是笑又像是哭。木莲脚尖踩脚跟地追了出来,对着他背脊喊“把车就叫到辛家门口!”木莲一看小苦正对着韩此君的背影发呆,真恨不得抠了她那双狐狸眼,朝她脊梁骨上狠狠地操了一把,喝道“还痴呆着做啥?快领我去看你妈呀!”辛小苦被她戳得痛了,“哦哟”了一声,忙强笑道“花大姐,不晓得怎么来谢你……”花木莲也不理她,朝屋里道了声“妈,我去去就来!”呼膨带上门头里走去,脚上的硬塑料拖鞋呱嗒呱嗒连天地响。
花木莲先辛小苦到了辛家门口,从一条笔陡的楼梯爬上去,亭子间的门虚掩着,便轻轻推开门,迎面一股恶气扑上来,连忙将紧闭着的窗吮嘟一下打开了,风把窗帘掀起,这才透过气来。正好辛小苦喘吁吁地进来,木莲便训斥道“把门窗关得那么严,弄得房间像口棺材,好人都要憋死了!愈是生病人愈是需要清爽的空气懂吧?”小苦只听着,也不还嘴,待木莲停息下来,便走到床跟前喊了声“姆妈”眼泪水也跟着滚了出来。木莲将手搁在病人额上,果然滚烫,便道“哭有什么用啊?快绞把冷手巾过来!”辛小苦慌忙蹋蹋蹋下楼到自来水龙头上浸毛巾,木莲嘀咕道“真是千金小姐啊,不会拎一桶清水备着的?'fl”便接了冷毛巾叠成长条形压在病人额头,又道“酒精棉花!”辛小苦赶紧将盛药棉的小瓶递过去。木莲便用酒精棉球拭擦病人的手心和脚底心,这种散热的办法还是她在农村插队时从赤脚医生那里学来的。辛小苦站在一边只晓得嗔鼻涕抹眼泪,木莲没好气地问道“都快烧成木炭了,老早好送医院了,你老公呢?为什么不叫他来?”小苦咕浓道“他去令舞镇了,还没有回来,他也不会管我妈的事的。”木莲忽然想起报纸上那则车祸消息里好像提到安子翼也受了伤的,她怎么还不晓得?欲问,转念又想,她顾着她母亲都顾不周全了,暂且别再分她的心了,便缄了口,仔仔细细用酒精棉擦了手心脚心,又擦臂弯颈窝。少时,病人似乎清爽点了,叭嗒着嘴唇讨水喝,木莲便用小勺舀了温开水灌进她口中。病人微微撑开一线眼缝又合上了。木莲凑到她耳畔说“辛家婶婶,你不要紧的,阿竹去叫车了,马上送你去医院看毛病。”辛家婶婶鼻孔翁动了两下,眼角里便有眼泪挤出来。木莲心里也是酸溜溜的,她是晓得辛家婶婶的苦的。辛家婶婶年轻力壮时一直是帮人做保姆的,她嫁过一个外乡来的男人,那男人却掳走了她的辛苦钱跟别的女人跑了。辛家婶婶自己没有生育,小苦是一个东家小姐的私生子,早些年东家迁居香港,便把这孩子送给她了,辛家婶婶自然是百般宠爱,盼作老来之靠。也不能讲辛小苦待养娘不好,辛家婶婶的小亭子间里电视机电冰箱都是齐全的,只是这个姑娘从小不多话,辛家婶婶也摸不透她的心思,结婚后更是很少走动娘家路,辛家婶婶依旧是形单影只、孑然一身。辛家婶婶常对人叹道“毕竟没有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贴心贴肺呀。”这时,汽车在窗外叭叭地叫起来,辛小苦趴在窗口看了一眼,马上缩回身子道“是韩老师!”木莲连忙下楼去,韩此君正从一部小夏利车中钻出来,木莲跺了下脚,嗔道“要叫么叫辆大点的桑塔纳,狗皮倒灶,省得了几个钱?你也不想想,上了年纪的又病得奄奄一息,这小车怎么塞得进去?”韩此君便戳在那里发呆,木莲愈是急了,再跺了一脚“你还不快上去背人呀?救命要紧,怕人说什么闲话!等着的时间也是要算钞票的呢!”韩此君方才如梦初醒,闷头窜上楼梯。小苦叫了声“韩老师!”他也不应,只顾拽起病人往背上扛。木莲喊道“轻点,轻点,骨头架子都要被你拉散了。”便跟小苦一人一边扶着。辛家婶婶晓得是韩老师背她,想起从前的事蛮过意不去,索性闭紧了眼睛装死,省得尴尬。几个人跌跌撞撞好不容易下了楼,小苦先钻进车,然后推着拉着把辛家婶婶塞了进去。木莲黑着脸道“阿竹,你坐前面!”又从裤兜里挖出一团钞票塞给韩此君,又关照道“待会下车时手脚稍微轻点,这点钞票做做药钱大概是有了,万一要住医院”便漂了小苦一眼,小苦忙道”韩此君好像烫手似的捧着那团钞票, 问道“钱我带,你不去”。木莲又跺了一脚吼道“小强不要吃饭啦?肚皮一饿不晓得怎么闹翻天了!你一个大男人这点事情还不会做呀?”说完气汹汹地撞上车门。
地泉坊弄堂本来就窄,再讲现在人家都是寸土必争,只要天不下雨下雪, 日常的世面除了大小便几乎都要做到弄堂里来, 出租车喇叭再撒也开不快,像只红壳甲曳慢吞慢吞挪出去。花木莲站在辛家门口怔怔地望着出租车歪歪扭扭地开出弄堂,一拐就不见了,便像把自己的心一把扯了去,整个人空空****的,又想起忘了关照他办完事早点回来,家里等他吃晚饭的,却是后悔也来不及了。怅怅地吐了口气,这才拔腿回家,两只脚好像踩在棉花上。推进家门,小强果然“大闹天宫”,饿凶了,哇哩哇啦惯家什,外婆又拦不住他,只好拿身子护着热水瓶不让他摄。木莲火冒上来,劈头给小强一巴掌,骂道“短命讨债鬼,真要让你作死了!”小强从来没见妈妈这般凶神恶煞的样子,像头小猪锣趴到**,翘起屁股,把头拱到外婆怀里。外婆轻轻拍着小强的背脊道“你这算是哪一出呢?有气也不作兴撒在小因身上呀!”木莲自知理亏,忙翻出饼干筒,掏出一把饼干塞给小强,小强不接,瞪着眼惊恐地看着她。木莲也心疼他,便拿块饼干塞到他嘴巴里,又将将他的脑袋道“先垫垫饥,妈马上做饭给小强吃。”这才记起淘米箩和菜篮都丢在水龙头边上了,连忙出门去找。此刻暮色渐浓,家家户户灶头上效拉数拉味溜吩溜地十分热闹,水龙头边上却是冷清了不少,女人们都回家做饭去了,还有一两个晚到的,也是急匆匆没心思闲话。木莲看到她的淘箩和篮头孤零零地横在龙头边,被水溅着,很委屈的样子,赶紧拿了,又到龙头下冲了冲,嘀嘀嗒嗒拎着回去。谁知没走几步,忽听人喊道“花木莲慢走!”转头望去,几个女人追了上来,团团将她围住,东问西问。原来地泉坊的女人们哪里肯放过这样的好戏?虽然都回家烧饭做菜了,眼睛却时不时瞄在外头,见木莲过来,都跑出来打探消息。啊?你就让韩老师一个人陪着她?不要中了她的圈套!再讲从前就有那么一档事的,花木莲你是昏了头了!木莲本来心里就窝囊,被女人们危言耸听地一哄,浑身都凉了。只是想着千万别让人看笑话啊,才硬挺着,勉强撑开笑容道“救人要紧呀,哪里还顾得上别的?辛家婶婶烧得蛮结棍的,湿毛巾压上去都哩哩地冒白烟,再不送医院恐怕就讲不定了。”这样一讲女人们都没什么好说的了,便散去。木莲自己心里好像也松快了许多,想到家里乱糟糟的房间和等着饭菜的几张肚皮,那脚步便结实起来。
且说韩此君被花木莲支使得团团转,晕乎乎上了出租车,待车门呼地关上,竟如大梦初醒一般,心想自己怎么有胆量在光天化日之下出人辛家大门?不禁出了身粘答答的冷汗。忽听后座里响起一声轻飘飘的叫唤“韩老师……”韩此君心头烫了一下,差一点忘乎所以,却在反光镜里撞见了出租车司机窥探的眼睛,随即便马上想到后座上还躺着个病J肠肤的老太婆。老太婆每每见到他总是一副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吠了他的模样。这么一来,韩此君竟像被魔法定住了身子,肢干僵硬,动弹不得。倒是辛家婶婶经过一番折腾清醒不少,见韩老师闷声不响,知他记恨的是自己,便汕汕地开口道“韩老师,你是大慈大悲菩萨心肠,从前是我对不住你,稀里糊涂听了人家的唆动。你不晓得天池街地泉坊的那些闲话有多少毒,两片嘴皮一根舌头就能掀起满城风雨。也不是我去找学校老师的,是老师们听到风言风语来找我了,你叫我怎么办呢?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还要不要活下去?我只好照着别人编的故事说,让你吃了许多年的冤枉官司,现在想想真是后悔不及。那个时候小苦实在还小,否则索性顺水推舟,让她和你……”小苦生气地打断她道“妈,你又要乱讲,精神怎么一下子那么好了!”辛家婶婶叹口气道“冤家,为来为去还不是都为你,我作的什么孽呀!我不要去医院,花那个冤枉钱作啥?我活也活够了,活着讨人嫌还不如死了的清爽。”小苦道“你看你又来了,让外人听起来还真以为我们怎么亏待你了呢。”司机一边开车一边笑道“老太太,人心不足蛇吞象啊,有这样的女儿女婿蛮好的了,刚才截车的时候急得那头汗粒粒有黄豆大,我还当他自己病了呢。”司机这么一说,三个人都很尴尬,想解释不好,不解释也不好,一时间都沉闷下来。幸而不一会就看见医院门口的红十字标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