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时分,小强突然从昏睡中醒转过来,睁开眼睛就喊肚子饿,喜得花木莲泅泪傍沱,一个劲地念阿弥陀佛。韩此君是不信神的,这回也怀疑真有神助。试想,倘若小强一直昏迷不醒,明天一早他如何抽身去令舞镇?两口子手忙脚乱地给儿子冲奶粉,调麦片,一口一口地喂进小强口中。小强还要吃,木莲便差韩此君到医院对面通宵饮食摊上去买了碗鲜肉小馄饨。小强又吞下了。吃饱了便又睡去,这回是蔚声如雷的睡。木莲方才定心,对韩此君道“你靠在椅子上眯一会好了,不要弄得一张隔夜面孔去见陈先生。”韩此君虽是眯了眼睛,却无丝毫睡意,眯着眼想心事,心里面翻江倒海。
师姐让他不必赶早,他却赶了个大早,搭上头班长途车。头班车没几个人,车厢空空的颠得很厉害。小苦不会来乘这种灰扑扑的公交车,她总是骑她的“蓝鸟”来去神速令韩此君望尘莫及。韩此君扣心自问要是没有跟辛小苦的约会,他恐怕下不了决心离开受伤的儿子巴巴地赶去令舞镇的,可是若是没有师姐的约会,他恐怕也下不了决心离开小强去令舞镇会小苦的吧?
韩此君到了令舞镇没下车,却一直坐到终点站,那站头原先叫七斗乡现在叫鹤影别墅。车站对面就是鹤影别墅的大型牌楼,六柱重檐,屋顶为彩色琉璃砖镶砌,华美而端庄。额杭上嗔金的“鹤影”两字为汉篆体,奇古浑穆,藏巧于拙,乃出自隐居令舞镇的大书法家曹荒圃之手。韩此君对曹荒圃的人品艺品从来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每次登琅琊山前总要在这“鹤影”两字前驻足片刻,品味那笔画间的高旷神韵。真正的别墅区从这牌楼进去还有一大段路,牌楼左侧有一条青石板小路, 由此西行便可拾级登临琅琊山顶, 自然其间透巡曲折有许多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的野趣。如今琅琊山正面已辟通柏油汽车道,据说还将建登山悬索缆车,这条石板小路已很少有人问津,韩此君上琅琊山却总是走这条石板路。两尺宽的路面渐渐地被茅草吞噬,有的地方已经看不见路面,踩上去才感到那石板还在。常常使得宿鸟惊飞,或而容惠牢率走了一线是草蛇穿过,从这荒僻处上山可以放心不遭遇熟人。其实韩此君同辛小苦在琅琊山见面通常只是谈画论画,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可是韩此君总是慎而慎之做贼心虚似的。几个星期没上琅琊山了,韩此君明显感到琅琊山苍老了一层,树叶又枯黄了一批,坠落了一批,山景便萧条起来。真到了地老天荒那一天,不知成什么样子呢。
韩此君被美院开除下放到天池小学教书时,辛小苦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长得豆芽似的,很不起眼。韩此君注意到她先是因为她的名字,这般不吉利的字眼极少有人用的。后来才知这小姑娘命确实苦,是个弃儿,被一个老娘姨收养的,心里便有了惺惺惜惺惺的怜爱。后来又发现这个孤僻的小姑娘竟于点线笔墨颇有天分,课本的天头地脚夹缝间涂满形形色色的古代仕女,虽还是稚嫩却千姿百态十分生动。便唤了来究问根底,方知她生母却是个丹青好手,留下许多摹本,她日日在家摹写,竟是说不尽的快活。韩此君那时正是心灰意懒百无聊赖的情景,只为了解脱,便悉心辅导小苦学画。小姑娘心窍灵慧,稍加点拨便颖悟笔墨间的奥妙。开头养母也很喜欢,还买了礼物拜谢韩老师的栽培。小苦进了中学,仍到韩老师处学画,两三年下来,竟已人门。后来, 问题是出在那张“山鬼图”上。小苦看到韩老师新画的“山鬼图”十分喜爱,执意要拿回去临习。韩此君稍稍迟疑,也就顺了她。吃过晚饭,养母总是快快收拾碗筷,腾出地方好让小苦画画。小苦便将“山鬼图”用木夹夹了悬挂在墙上,先是细细研读,片刻,方才落笔临写。有两个老阿姨来找养母聊天,地泉坊的人串门从来不预先通知,小苦也早已习惯了,她们归她们切切嚓嚓,她守心聚神临她的画。偏偏这两个老阿姨仗着与养母是多年的老姐妹,不甘遭人冷落,还要附庸风雅,想看小苦画画。养母正中下怀,趁机好显派自己的女儿多少出息。这一看便看出事情来了。一个老阿姨看到挂在墙上的“山鬼图”便大惊小怪地叫道“哦哟,要死哉!这个女人怎么不穿一点衣服呀?!你们老师就这样教学生呀?”事实上山鬼的下半身被一只斑斓卧虎遮挡,,肩上还披着几片树叶。小苦心中恼恨,勉强解释道“这是山鬼,哪里会穿衣服?”另一个老阿姨却压低了声音对小苦的养母耳语“这山鬼的面孔怎么像你家小苦呀?”被她这一说,养母也看出来了,这山鬼的面孔真的就是小苦!养母当着老姐妹丢了丑,气得当即给小苦一巴掌,骂道“画短命的画,小姑娘怎么好让人家这样画?”第二天地泉坊乃至整条天池街都传遍了天池小学韩老师画女学生**像,小苦中午哭着跑回家,不肯出门,养母又气又急,急中生智,拉了小苦到校革委会把韩老师告上了。韩此君因此被戴上坏分子的帽子到校办工厂劳动改造。韩此君从不记恨辛小苦恩将仇报,一个小姑娘不把责任推给他,叫她以后怎么做人?事情也确实是他的责任,他在给小苦画肖像时发现小苦忧郁而倔强的神态很像他心中的山鬼,便作了那幅“山鬼图”,这图后来被他专案组的人撕得粉碎,烧了。此后,小苦不再跟他学画,路上偶尔碰到也像陌生人一样。小苦初中毕业因为出身劳动人民,又有一技之长,被书画出版社美术工场看中,免去插队落户。数年后,一日韩此君到令舞镇拜渴先生,却在那九奢溪石桥上邂逅辛小苦。当时的情景韩此君记得很清楚,正是上午八九点钟光景,琅琊山青黛葱绿新鲜欲滴,白衣白裤的辛小苦衬在这青黛葱绿中是何等的晶莹剔透、光彩照人。韩此君先是痴痴地盯了她一会,忽然意识到什么,忙低了头匆匆过桥。却是辛小苦喊了他“韩老师!”韩此君心抖了一下,站住了,却不敢回头。辛小苦笑盈盈地问道“韩老师是来看陈亭北老先生的吗?”竟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韩此君便也松弛下来,点点头,见她背着画夹,裤脚管上沾着泥浆,惊讶道“你上琅琊山写生?”辛小苦弯弯的眼睛流光溢彩,道“总算被我找到一块胜地,真是妙不可言,随意换个角度画面又不相同。”当下要将写生图拿给韩此君看。韩此君怕立在桥头招人现眼,便道“你若有时间,不如到山上对景论画。”辛小苦合掌跳了起来“这主意太好了。”两人便钻进琅琊山,走一处,看一处,讲一处。韩此君发现辛小苦画技是圆熟了。却沾了不少匠气,少真灵性的神韵,便毫不客气地指点她。辛小苦仍像少时那般恭敬虔诚地听着,不住地点头,时而问点什么。不觉时光流逝,韩此君忽见小路上已无阴影,抬头是日到中天,慌道“糟糕,先生要等急了,以后再讲吧!”便匆匆下了山。以后,韩此君每每到令舞镇看先生,总是先上琅琊山,十有八九会碰到辛小苦。有时辛小苦在写生,韩此君便静静地在一旁观看,时而点拨几句,有时辛小苦会将自己近作带来让韩此君评点一二,提些建设性的意见。他们的师生关系不知不觉地恢复了, 自然这是他们两人的秘密,只有琅琊山知道。那一段日子,韩此君的处境虽是无有多大改变,心境却是春阳般的明媚,总是揣着一个美妙的期盼。直到有一次,辛小苦笑盈盈递上一盒精致的巧克力,道“韩老师,我要结婚了,请你吃喜糖。”韩此君方才如梦初醒,自己这般田地,蛤蟆竟想吃天鹅肉了!五脏六腑掏空了般痛楚,仍撑着笑脸道“祝贺祝贺,看来以后不能再到琅琊山来了吧?”辛小苦咯咯笑道“韩老师你烦我了是吧?我照样要到琅琊山来的。我跟他讲好的,在艺术上互相独立,互不干涉。”韩此君听她这么一说,心好像宽了一点,问道」“原来你……爱人也是画画的?”辛小苦笑道“你是认识的,就是安子翼。”韩此君又是一怔,脱口道“他、他是有老婆的呀!”辛小苦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道“他已经离婚了。”当时韩此君着实为辛小苦痛惜了一阵。后来,辛小苦因了安子翼的声名从美术工场调到了美术编辑室,继而又成了美术研究所的专职画师,韩此君方醒悟,辛小苦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忧郁、倔强而单纯的小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