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收拾残破费经营,暂驻商洛苦练兵。月夜贪看击剑晚,星晨风送马蹄轻。

诗是写得不坏的,颇有气魄。据说这是300多年前我国封建社会里规模最大的一次农民起义——明末农民战争的领袖李自成留下的珍贵诗篇。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在将近10种史学书刊上读到它了。有的作者在引用的时候郑重其事地注明“李自成:《商洛杂忆》”,有的还把它作为李自成起义最原始的材料分析评论一番。

我是个对文学颇有爱好的人,同时又有点考据癖,遇事喜欢盘根究底。读到这半首诗以后,觉得很新鲜,总想找出它的出处。于是一面查书,一面向史学界的朋友多方打听。结果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后来,通过某种途径才得到一点线索,原来它最早出现在姚雪垠先生的历史小说《李自成》第一卷里,于1963年问世。小说中谈到这半首诗时是这样描写的:“几年之后,他还是念念不忘在商洛山中的一段生活,曾于战争之暇写过《商洛杂忆》七绝12首和七古1首。可惜大顺军失败之后,凡是大顺朝自己的文献都给统治阶级毁灭净尽,不但这12首七绝不再存留于天地之间,连那首七古也被埋没了300多年,最近才有人因偶然的机会发现半首,余下的一半也将永难找到了。”作者为了使书中的情节显得逼真,用了这种语气是无可非议的。不料过了11年,中华书局出版的一本历史常识读物《李自成起义》未加出处地引用了这半首诗。从此,这半首诗就从文学作品破门而出,进入了史学领域。随着引用的人越来越多,《商洛杂忆》的“史料价值”也就扶摇直上。如果不及早点破,再过若干年,恐怕要想澄清就会困难得多了。

这件事使我联想起不久前听一个朋友说到史学界的一次讨论会上,一位同志做清初农民军联明抗清问题的发言,讲到高桂英如何如何。听了之后颇觉诧异。史籍中记载李自成最后的一位妻子确实姓高,一般称为“高氏”或“高夫人”。由于她支持李过联合南明,共同抗清,曾经受到南明隆武皇帝的奖谕,在农民军方面是称之为“太后”的。然而,任何史籍都没有留下她叫什么名字的记载。“桂英”这个芳名实际上是300多年后姚雪垠先生代她取的。要是有起死回生之术,高夫人从300多年的沉睡中醒来,听到人们呼之为“桂英姐”,也会被弄得莫名其妙吧。

这里说的是史学界出现的个别问题。要是说到一般群众那问题就更多了。现在谈起郝摇旗,真是人人皆知,个个都晓,公认是李自成手下一员能征惯战的猛将。就历史事实而言,李自成在世的时候郝摇旗还是个默默无名的偏将。他的崭露头角是在李自成牺牲以后,趁乱杀害了自己的上级,夺取了他所在的那支部队的领导权。我们不能说,李自成本人就一定不知道部下有郝摇旗这么一个中下级偏裨。但是,像小说和戏剧当中把郝摇旗描绘成备受李自成重视和爱护的大将却完全是虚构。

这样,就提出一个问题,需要把历史同利用历史题材编写的小说和戏剧严格地区分开来。历史是一门科学。它要求尽可能准确地、全面地反映当时的历史真相。撰写历史著作不仅要言必有据,而且引为根据的还必须经过检验、印证,证明是确实可靠的史料。但包括小说、戏剧在内的文学艺术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它允许作者根据所选题材的历史背景充分地运用艺术构思,把作品中涉及的历史人物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所可能做的、可能说的情节创作出来,使之成为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为了弥补历史记载的不足,还可以虚构某些历史上本来不存在的人物和情节,以期达到作者预期的艺术效果。不给文学家以创作(或虚构)的自由是不行的,因为这样就取消了艺术。然而历史小说和历史剧的虚构毕竟要有一个限度。就是书中或剧中的主要情节必须是历史上确实存在的,次要情节也是在当时条件下所可能出现的。清初孔尚任写的《桃花扇》传奇正是把艺术同历史真实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不愧是历史剧的一部杰出的代表作。那么,借用历史题材而主要人物、主要情节都是虚构的作品应当怎样看呢?过去在讨论历史剧时曾经有人建议把这种题材的戏称为历史故事剧,借以同历史剧区别开来。我赞成加以区别,至于用什么名词可以进一步讨论。因为这种区分在戏剧范围内可能解决点问题,而在文学和史学关系上仍然会纠缠不清,目前出的一些历史故事通常是指给青少年阅读的通俗历史作品,并不允许虚构的。

我们常说一部好的历史题材的作品可以普及历史知识,甚至有的还可以作为历史来读。这是指通过书中的描写可以使读者增加对作品所反映的时代的感性知识,而绝不是说它们可以取代历史。对于接触历史不多的读者和观众来说,提醒这一点是必要的。希望他们不要过于轻信,以为历史小说和历史剧中的人物和情节都是历史事实。如果想要对某一历史问题有点真切的了解,还是得看看有关的历史书籍。对于从事历史工作的某些同志来说,更应当劝告他们加强责任心,不能搞倒流,把文学作品中虚构的情节搬进历史领域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原载于《蒲公英》杂志,197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