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妈来了。当晚,母子两人在卧室里唧唧咕咕聊了一夜。郝香隐约听见任重提到小蝌蚪找尾巴,“哧哧”的笑声不时从墙壁里出来。姆妈似乎说起了一只老坛子,笑声就隐没不见了。
第二天一早,郝运香看见客厅里的大靠背椅被一条雪白的床罩了个严严实实。任家姆妈坐在上面,手里举了个小镜子,正在妆,嘴里小声地重复念叨着:“阿拉小宁噶作孽,这么龌龊的地方怎么住得下去哦。”她听见郝运香的动静,转过身来,脸上的妆只了一半,没来得及上妆的那半边脸皱纹密布,像一只被抽光汁水干瘪梨子。她两眼干涩发红,手里拿着的眉笔不停抖动着。她冲运香说:“你过来帮我画画左边这只眉头,我怎么也画不好。不能毛头看见我现在这副样子,会吓到他的呀。”
任重将肚子里的秘密悉数告诉姆妈后,病情就迅速恶化,住了医院。
任重姆妈坐在靠背椅里化妆的样子始终无法从郝运香的脑海剔除出去。她将自己巨大的悲怆小心地藏进那句轻轻的抱怨声里可画不好的眉头出卖了她,让伤痛更加无法遁形,重重地填满了个角落。虽然母子两人现在都在医院,但郝运香一回来便戴好发套,穿好鞋套,围好围裙,拿起抹布,将屋子里的角角落落、马桶底座、**床下、洗脸台锅台灶台都打扫得没有一点灰尘油星儿、半根毛发。她豹子般满屋子巡视,两只鹰眼一眨不眨,手里的抹布好似那战斗的利器——要把所有的悲伤都像垃圾那样清扫出去。
任重姆妈守着儿子寸步不离。无论夜晚如何忧伤,早上醒来都是妆容精致,头发一丝不乱地攥着儿子的手,安详地坐在他床边。
任重昏昏沉沉睡着的时候,老太太就出去买花。她买回来的花儿没一种郝运香能叫出来名字,全是小小碎碎的一大把,五颜六色地聚在一起,外面裹一圈儿叫不出名字的干草,摆在床头分外好看。
任家姆妈只吃进口的粮食与蔬菜,这一顿吃剩的,下一顿绝不会再动一筷子。郝运香给她做的第一顿饭,姆妈远远看了一眼,便示意郝运香端出去倒掉。郝运香端出去,倒进了自己的胃里——看都能看出这不是进口的吗?菜贩子可是信誓旦旦讲都是进口的哦。
第二顿,任家姆妈扒拉了一筷子,继续示意郝运香端出去倒掉。郝运香端出来再次倒进自己的嘴巴——不是进口的也能看出来?都不用尝一筷子?第三顿,姆妈吃了几筷子。郝运香彻底服气,半点花头也不敢再搞,隔两天去一趟王府井专卖外国货的高级超市。
郝运香自己的那份,得从厨房往餐厅跑三个来回,才能端上桌子。她早上一大碗粥、一小碗红烧肉、两个煮鸡蛋、四根油条、六个包子,就算吃这么多,不到中午就饿得心慌。
我去探望任重的时候,见识过一次她吃的五花肉——负责任地说,那是一花肉,片片二指宽、一指厚的肉块,雪白透亮。
当时,我跟铁军正坐在任重的病床边,半晌无话。任重仰面朝天躺着,躯干已经是薄薄的一层,与床板融为一体,被单下面四肢干枝般平摊开来,肚子却高高隆起顶出一个滑稽的圆球,脸色是奇怪的灰红色,仔细一看,原来寡白的面皮上竟生出一层密密的红毛,像被微风吹拂着的草地,随着任重的呼吸此起彼伏。
任重在被单里拍拍自己的肚子,说:“像个孕妇是吧。不过里全是水,前几个礼拜两天抽一次,现在得一天抽两次。应该把我病床搬到缺水的农田边,这边抽出来那边浇下去,也算是做点好事嘎嘎嘎。”他巨大的喉结费力地挤出一串笑声。我瞬间汗毛倒竖,不得立刻奔出病房。
幸好这时门开了,一截莲藕般雪白瓷实的胳膊提着个老式三大食盒先探了进来,稍后才看见微微侧过身体、小心翼翼挤进门郝运香,健康的肌肉在她紧实的皮肤下泛出只有最珍贵的景德“祭红”瓷器才有的那种凝厚莹润的色泽。当她朝着任重走过来的候,我甚至能听见血液汩汩的流动声。郝运香胖了,却不是虚胖而是那样一种踏实且洋溢着生命力的胖。
郝运香放下食盒,摸摸任重的额头,然后跟我俩打了个招呼“来了啊。到饭点了。跟我们一块儿吃点,我做得挺多。”我俩摇摇头。然后她又问任重:“姆妈呢?”“出去有一会儿了,应该马上回来。”“饿了吧,吃饭。”
她从大食盒第一层端出两碗粥、一瓶中药、一小碟青瓜虾米一小碟小葱拌豆腐、一小碟香菇青菜,依次摆在任重面前的小桌上,冲我俩念叨一句:“全是进口的。”接着,从剩下的两层里端一海碗米饭、一大盘粉蒸五花肉、一小瓮东坡肘子、一大盘白菜条炖五花肉、两个馒头。郝运香咽了咽口水,说:“我真是饿坏了。她拿过一个馒头掰开,填进去满满一筷子白菜炖五花肉,却急着咬,先叨两块粉蒸五花肉塞进嘴里,这才大大咬一口馒头,咀嚼边将嘴凑在饭碗边,可以看出肉和馒头才由舌头卷到咽喉边一大团米饭已然填了进去,头没抬起来,筷子又伸进粉蒸五花肉子里,夹两片肉裹一块肘子塞进嘴。她保持并享受着这种进食的度与份量,看似吃得不紧不慢,但食物不可思议地快速消失了。
任重坐在她对面,挑几粒米,侧头看看窗外,再挑几粒米,侧头看看窗外。最后,他索性放下筷子,专心欣赏风景。天色虽阴沉,但高大的广玉兰都打起了脆嫩翻红的花苞,小鸟儿们叽叽喳喳飞上飞下。一只小麻雀停在窗户边,小小的嘴叨一下羽毛,又啄两下窗子。任重的额头上泛出密密一层汗珠。
郝运香没抬眼,将手里剩下的大半个馒头沿着肘子碗边迅速擦了一圈塞进嘴,然后麻利地从桌腿上拿起一双看样子是反复使用并清洗过的医用手套戴好,对我和铁军说:“你俩先坐着。任重得上厕所,最近他大便越来越困难了。”说完,她半蹲下身子,一只手扶起任重,另一只手稍微一用力,便将任重掀起来码到自己背上,步履轻快地走向卫生间。半个小时后,她背着任重再次回到病床旁,还是半蹲下去,屁股轻轻一抖就将任重稳稳放到床沿儿,再扶他慢慢躺了下去。她脱下还滴着黄白色黏液的手套往桌脚顺势一搭,就手拧开中药瓶子给紧闭着双眼的任重喂……噢,不,实际是灌了进去,像任重希望的那样——给缺水而又渴望生长的禾苗们灌了下去。
半个月后的某天清晨,任重睁开眼睛,自己摸索着下了床,走进卫生间。好久没照镜子,任重几乎认不出自己了。他用剃须膏将整个面部涂满,拿出剃刀细细刮了起来。锋利的刀片小心翼翼地沿着额头慢慢刮向下巴,发出的声音极其陌生——不是以往的“沙沙”
声,而是“咔啦咔啦”声——因为失去了皮下脂肪的润滑,刀片直接摩擦着脸骨。刮好胡子后,任重又洗了把脸,学着傅天爱曾经的样子,双掌在脸颊处使劲拍了半天,这才又摸索着躺回**。他嗓音轻快地喊道:“太阳都照屁股了,你们俩还不起床吗?”
任家姆妈听见儿子的声音,立即从旁边的陪护**翻了下来,奔到儿子床边。郝运香也在另一边的长椅上闭着眼睛开始咂巴嘴儿。
任重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姆妈:“姆妈,我想吃你做的盐煎肉和大头菜烧田螺了。”边说边咽了咽口水。任家姆妈忙不迭地点头:“毛头有胃口了。这两样小菜还蛮费辰光的,姆妈这就买材料去。中午毛头就能吃进嘴巴里了。”说完穿着睡衣,拿起包就出了门。郝运香坐了起来,吃惊地揉揉眼睛——老太太没化妆没换衣服就出门了。
待姆妈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任重又对郝运香说:“今天别上了,请个假,陪我去个地方。”郝运香扶着任重坐进出租车,听见对司机说:“师傅,麻烦您去朝阳区安家楼55 号。”
出租车停在一栋灰白色四方斜顶大楼的对面,楼还没有竣工楼层间拉着绿色防护网。一面大约两人高,同样是绿色的细网格丝墙将灰楼与马路隔离开。离铁丝墙大概一人宽的地方,用银白铁栏杆拦出一条长长的通道,通道尽头处的大门边上站着两个荷实弹的武警,稚嫩的脸蛋上裹了一层糖皮似的威严。
郝运香扶着任重下了出租车,任重站在马路牙子上四处张望番,径直走向马路边的一间咖啡馆。咖啡馆大门正冲着小武警。间太早,咖啡馆没开门。任重便坐到咖啡馆旁边不远处的一棵小后,老僧入定般面朝灰楼。郝运香问他这是哪里。任重说是美国使馆。郝运香这才明白,她啥也没说,坐到了任重的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从东边挪到了树梢头,一束束阳光透过片在人脸上印出铜钱般的大圆点。这时,郝运香听见身旁的呼吸急促起来,偏头一看,任重两只手攥拳抵着地面微微颤抖,上半前倾,整张脸上似乎只剩下了两只越睁越大的眼睛,两束集合了柔、热烈、激动、贪婪、期盼等强烈而又复杂的情感的目光,穿马路,跨过围栏,攀上铁丝墙,紧紧罩定在一个白色的模糊的影上。
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穿着白色中袖连衣裙的傅天爱现了,腰间的浅金色腰链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手里捏着一张粉色纸条,傅天爱一边走,一边笑,一边端详。郝运香听见任重喃喃语着:“粉色的,粉色的,过了,我就知道。”他冲郝运香挥挥手说咱们也走吧,可自己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了。任重的精神头追着远去的傅天爱抛弃了自己的主人。
郝运香将任重送回病房没多久,姆妈提着大食盒兴冲冲地进门。整个下午,任重都很亢奋。姆妈的盐煎肉和大田螺一口接一地吃,边吃边大声开玩笑,把他姆妈逗得眼泪都笑了出来。
任重脸上那层灰红色的毛也像是得着了鼓励,趁势钻了出来,比以往又浓密了点。吃完东西,任重邀请姆妈和郝运香一起陪自己去花园里看风景。任重走到小花坛边坐下,看着大朵大朵盛开的美人蕉,啧啧称赞:“真漂亮,可惜开不了多久。”说完,“哇”的一口,所有的田螺和肉被原样吐了出来。
任重盯着鲜艳的美人蕉,郝运香却盯着任重——她发现那艳丽的花朵倒映在任重的眼睛里,却泛出诡异的灰色。郝运香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夜色深沉起来,姆妈和郝运香都睡熟了。任重睁开眼睛,发现连日来一直伴随着自己的那股疼痛奇迹般地消失了。他动了动手脚,一种软绵绵的轻松洋溢开来。他又按了按自己的大肚皮,心里还开着玩笑——里面是不是还有没消化完的大蠊?
黑暗中,任重悄悄坐起身,艰难地爬下床,来到郝运香身边跪了下去。他思索了一会儿,掀开郝运香的睡衣。郝运香的肚皮在他的眼睛里再次通透起来。里面躺着的小东西似乎睡着了,一动不动。
任重伸出一根指头搅了搅那汪碧水,小圆点摇晃了几下,睁开眼睛;任重的手指在水面上画起圈圈,这下小圆点欢快起来,像条壮实的小鱼儿,边吐泡泡边顶出一串涟漪似的圆圈。任重笑了,这小子够皮的。
他将嘴贴在郝运香的肚脐上小声打了个招呼:“小蝌蚪,你好啊。小蝌蚪啊,你能帮我照顾好我的姆妈吗?”他停下来想了想,继续说道:“要是可以,你就再游两圈。”话刚说完,小圆点鼓起来,蹭了蹭他的嘴角,转了一圈,甩甩脑袋。任重激动得浑身颤抖,他心里快乐地大叫着:好小子,再转一圈啊。可小圆点不再理他。任重伸出指头又点又戳又按,他还是一动不动。任重不死心,将耳朵再次贴了上去,贴完左耳贴右耳……他等了很久,等出一身冷汗,小圆点却再无回应。任重死心了,慢慢抬起了头。突然,小圆点蹦起来蹭蹭他的下巴,摇头晃脑地又转了一圈。
这一刻,欢欣的喜悦春雨般滋润着任重浑身上下每一处毛孔将里面深深藏着的即将要面对永恒的黑暗的恐惧冲刷干净。任重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胸腔里怦怦地跳动起来,他将拳头塞进嘴巴里控制着抽噎声。他久久凝视着郝运香的肚皮,沉醉在这伴随着最时刻到来的巨大的幸福感里。他的心里充满了感激——对小蝌蚪对这无上神秘而又尊荣的生命……不知道过了多久,任重感到一丝奇异又透骨的寒凉缓缓攀上己的脚尖,悄无声息又步履坚决,寒凉攀上脚尖,脚尖便失去知觉任重无数次想到过“它”来时会是什么样子,什么感觉,这下他白了——“它”来了。
任家姆妈在黑暗里睁开双眼,她将头转向窗口,任性地避开重所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