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电了,九庄大街小胡同都黑咕隆咚,大喇叭也成了哑巴。大队办公室里灯光亮得刺眼,把三盏汽灯都点着了。多数支部委员、大队管委会委员、生产队队长和副业摊上的头头们都到了。
高羽巴靠墙坐在引人注目的地方,他已经按照姜红牛的指示完成了任务,累得汗珠滴滴,依旧伤心得眼泪汪汪。在坐的干部均有反应,有的怒目,有的呱嘴,有的叹息,也有的头垂膝盖中间,不露声色。
王顺喜坐在固定的座位上,面前桌子上摆好记录纸和水笔,一动不动。姜红牛也坐在没人争坐的椅子上。他喝足了酒,两眼通红,面色惨白。姜红牛每次喝足了酒,都是这样的脸色和眼色。姜红牛脸前摆茶,手指夹烟,而他顾不得饮茶,也没心抽烟。他生怕高羽巴的任务完成得不够理想。他的会说话的眼睛,一会儿瞅瞅垂头的干部,表示出十分不满,一会儿瞧瞧怒目、噘嘴、叹息的千部,表示出哀心的赞许。姜红牛的一番用心很快得到了响应。有人站起来了:
“我的意见,公安委员应该马上去把洪土娃拎来!”
“对,是长是圆总得和他见见面。”又有人马上表示同意。
坐在西南角里的一个支部委员发出凉言淡语:“洪土娃这个能人可不简单,不容易把他提拎来。”
“对呀,他要不来怎么办?”公安委员表了态。公安委员的语气也不热火。
“他不来把他捆住,用穿心杠子把他抬来!”王顺喜说着拍了桌子。
公安委员没再吭声,拉上三队的生产队长去叫洪土娃。
两个干部的凉言淡语,使姜红牛立刻又应用了“两水”中的“一水”,转眼之间,姜红牛的眼泪夺眶而出。等一会儿,才又从容自若地说:“真没出息!我怎么掉了泪啦,嗯?”伸手把眼泪擦掉,登时又无比激愤地说:“同志们,我是这样一体会三中全会公报里的重点转移的提法的,毫无疑间,党的工作重点应该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而公报里又明确指出:‘我们国内现在还存在着极少数敌视和破坏我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反革命分子和刑事犯罪分子,我们决不能放松同他们的阶级斗争,决不能削弱无产阶级专政。’公报里还进一步指出:‘决不允许损害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所需要的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洪土娃驾驶拖拉机,故意把地耕坏,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嘛!他又步华牛角的后尘,宣扬疙瘩又活了,破坏安定团结,妄想把水搅浑!更不能允许的是把九队队长推下猪圈,摔成重伤。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嗯?我看容易得出结论。刚才两个同志的冷言冷语让我不好理解。我奉劝大家,特别是党员同志,要问一问自个儿对三中全会是什么态度?是无动于衷,还是坚决照办!是想坚定的迈出新的步伐,还是想着自绝于党?……”
“决不能无动于衷,坚决照办!”在中学里上学时就参加社会上武斗、失去了左臂、眼下在一个副业摊上当头头的后生,被姜红牛的泪水、笑容、无比的激愤、有力的言辞感动了,他抢着打断姜红牛的话。
姜红牛喝口茶还要继续讲下去,公安委员和第三生产队队长把洪土娃带来了。
洪土娃好象早已做好来一趟的准备,他泰然自若,不卑不亢。毫无疑问,他吃饱了喝足了;还带着毛巾、牙缸、牙刷和牙膏,不准备再回他的家去了。
第三生产队队长把带来的画交给姜红牛,与公安委员又坐回到原地方。
姜红牛恶狠狠地盯洪土娃一眼,霎那间想起红霞在会河口镇上的凌厉目光,断然把洪土娃拉走,给他留下了割骨剑肉的不快。再看看洪土娃画下的画,画儿登时变成利刀,刺进了他的心窝,画儿成了撅头,挖了他的祖坟;画儿成了烈火,点着了他的四合院。他不知不觉地把牙齿咬紧。痛苦、恐怖、憎恨,充满了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手也**起来,手里的画也不停地上下颤悠,并发出响声。姜红牛的神态,首先触动了那个在副业摊上当头头的单臂后生,他州步扑到洪土娃面前,猛不防给洪土娃一拳:“你还想坐?给我站好,交代你的罪行!”说罢将凳子拿走。
单臂后生的拳头打在洪土娃的身上,疼在洪土娃的心上,使洪土娃止不住地想起姜红牛的贪污盗窃、多吃多占、肆意横行,使党的威信遭到严重损失的种种罪行,激起无边的感火,恨不得一齐全部向他们喷射出来.然而,他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感情,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到了肚里,只是用一下力,站成笔直。
王顺喜对洪土娃的泰然自若也早已怒不可遏。他用一根指头敲敲桌子,喷着唾沫间洪土娃:“洪土娃,你知道叫你到这里干什么不知道?”
“略知一二。”洪土娃开了口,嗓门不高不低。
“大声点儿,把话说清楚!”没听见的三个大队干部同时说。
“略知一、二。”洪土娃的嗓门儿高了点。
“那你就谈谈你的一和二。”王顺喜紧接着说。
“对不起,这里不是我谈一、二的地方儿。换个地方儿,我不光谈一、二,还要谈我的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呢!”
“换个什么地方儿?”姜红牛把画传给别人问洪土娃。
“你清楚,我也清楚。”
“地方当然是要换的!这里也需要你讲清楚!”王顺喜站立起来,把手里的水笔扔在桌上,“你驾驶拖拉机故意把地耕坏,破坏生产,为疙瘩招魂,破坏安定团结,反对三中全会,又把九队队长推下猪圈,让猪咬伤,摔断腿骨,构成故意伤害罪!这是不是事实?”
洪土娃站得更直了,使人看不出他歪坏了脚脖子。
“讲!”姜红牛吼罢,直直地朝洪土娃投射出凶恶的目光。同时,一股酒气也朝洪土娃扑过来。
洪土娃再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他鄙夷地瞧姜红牛一眼,咬咬牙根,把手一挥:“姜红牛,我给你把话说绝了,你这个肮脏、醒凝、恶毒、下流、卑鄙、无耻的东西,没有权力审问我!”
姜红牛的脸气成了一个紫茄子,他瞪圆眼珠子,猛地伸出巴掌,狠狠地打在洪土娃的嘴上。洪土娃的两个嘴角同时流出鲜血。姜红牛转身又命令公安委员:“给我把他捆起来!”
公安委员和单臂后生找见一条绳索,要把洪土娃捆起来,只听门外“通!通!”两声脚步响,又“恍当”一声,办公室的门被踢开了,紧接着冲进一个汉一子,汉子把手一挥:“我看哪个敢再侵犯人权?!”
公安委员和单臂后生一怔,手里的绳索脱落到了地下。姜红牛和王顺喜惊得吸进肚里的气再顾不上吐出来。所有的干部都鸦雀无声地瞪大两眼,观望汉子是什么人。
汉子把地上的绳子拿起来扔到桌子底下,两腿并立,挺挺胸脯,脑袋不偏不斜,下巴伸前一点,让大家看清他是谁。
姜红牛首先看清了汉子是谁。其他人也都看清了,汉子是王顺喜在九队选举会上当众宣布过的、已被逮捕法办的华满山。
超量的白酒,顶天的怒火,使姜红牛左不思、右不想,只认定王顺喜做过的调查没有错,只记死丁贵武鄙视他的“二水”、妄图把九队的领导权夺到手里与华满山有关,只考虑洪土娃继承华满山的衣钵,用画儿宣扬“疙瘩又活了”同样是华满山的罪过。姜红牛两眼血红,把桌子一拍:“你来得好,我正要找你!”
“我就是来找你的!”华满山冷冷地说。
姜红牛圆瞪两眼:“华牛角,你喊疙瘩又活啦,造谣惑众,破坏安定团结,今天你把疙瘩给我交出来!”
“交不出疙瘩,就绑起他来!”高羽巴将袖子卷胳膊,跃跃欲试。
“你们去个人把公社丘书记找来,我把疙瘩交给他,也交给你们。”华满山轻描淡写地说。
“你好大的而子!丘书记听你的?……”高羽巴的嗓门更高了。
“面子不大。谁去叫丘书记?说县委第一书记请他来一下。”华满山语气轻松地说。华满山话音虽然不高,洪土娃的眼前却象忽然亮出一道闪电。高羽巴、姜红牛等人的耳边象忽然响了一声雷。高羽巴张开的嘴巴再合不在一起,姜红牛伸手捂住了胸口,好象他的心要跳出来。其余的人有的瞪大两眼,有的屏住呼吸,有的喃喃自语;“这……”唯独王顺喜与众不同,他干笑一声,朝华满山走过一步。“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把丘书记给你请来!”说罢转身朝外走。
王顺喜不相信他的调查有含糊。同时,他刚刚听说某县有个骗子,到一个大队冒充县委书记,为非作歹,被大队秘书识破,得到县委通报表扬,又获得二百元奖金。
通报表扬和二百元奖金闪闪发光,**力非同一般,同时,肯定会得到姜红牛进一步高看和重用,捞得更多益处。王顺喜象插上了翅膀一样,二里来远的路程,一会儿工夫落在了他的脚后。
王顺喜跑进公社大眯,径直去见丘书记。丘书记碰巧正在屋里翻阅文件,忙站起来间王顺喜:“有事?”
“有事!”王顺喜掏出手捐擦着额上的汗水,“老了,跑不动了……”
“嘛事?”
“哈哈,笑话,笑话!……你去看看就知道了。真是天大的笑话!……”
丘书记不耐烦地打断王顺喜:“老王,你说说到底是什么事儿嘛!”
王顺喜象姜红牛那样,让鼻子里发出两声怪里怪气的笑声,把高羽巴受伤从头到尾介绍给丘书记,又将华满山突如其来述说一番,接着道:“他自称县委第一书记,这不是天大的笑话?”
丘书记沉下脸,定睛一思,伸手打断王顺喜:“华牛角还有没有别的名字?”
王顺喜说:“大名华满山。”
“哪三个字?”
“没有一个正经字,华是华而不实的华,满是满不在乎的满,山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山。”
“你等等,我马上就回来。”丘书记说着跑出屋,跑往秘书室,伸手拿起耳机,把电话摇到县委办公室:“喂,你是小张?我是丘魁。请你告诉我,新到任的县委第一书记华满山在不在县里?”
耳机里回声甚清楚:“哎呀,你还没有见到他!他往你们公社下乡去了。他也许先到九庄。你要见他,到九庄找他吧。”
丘书记放下耳机,跑回屋,叫上王顺喜就往九庄跑。王顺喜难追上,直要求丘书记走慢些,丘书记越跑越快。
丘书记跑进大队办公室,累得敞着怀,满头大汗,慌忙与华满山握手;“华书记,我是丘魁。”
华满山和蔼而又郑重地向丘书记点点头,示意他坐下。
丘书记没有坐,转身面向大家,左手指着华满山,庄重而又严肃地说:“同志们,这是新到咱们县里担任第一书记的华满山同志。”
王顺喜惊呆,高羽巴吓傻,姜红牛更是象被抽了筋,两眼瞪直!背后若不是有墙靠着就会倒下去。洪土娃象是丢失了的孩子见到母亲,猛一下扑到华满山跟前,把华满山的手握个紧又紧,眼里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到了华满山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