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罕见的没刮风的春夜,虽然很冷,空气却很清新。叶楚圆独自开车回去,又忍不住胡思乱想―在那些漫长的岁月里,在那无数个难熬的夜晚,她曾有过多少希望、幻想、期待和憧憬呵!后来她终于明白了,美好的事物都不在现实里,不在生活中。那么今晚呢?她邂逅了一个如此年轻的男人.给予她的感觉又是如此美好,那究竟是梦想,还是现实?

周末的傍晚正是出租繁忙之际,陆超在街边截车却不急不躁。他并不忙着回去,只是不愿让叶楚圆送他,摸清他的底细。他与人交往一向喜欢保持距离,这次更是必须如此―如果让她知道他为何要混进皇家俱乐部,又等了多少次才能跟她搭档打上牌,那就糟了!

就在这一瞬他看到了她,那个亭亭玉立在街灯下的女孩,好似灯火辉煌下的一尊雕像,一件被遗弃的艺术品。她穿一件格子衬衣,一条牛仔裤,背一个小巧的牛仔背包。她皮肤异常白哲,头发漆黑闪亮,一张小脸惊世绝艳:精致优美的五官,一对漆黑的眼睛,线条美丽的嘴。她看上去那么无助和迷茫,似乎在寻找什么人?她偏着头,街灯只能映照出她的侧影。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觉得她跟一个认识的人很相似,但这不可能,她应该在上海,怎么会来北京?

一辆辆出租车在身边扬长而去,陆超仍然静静地站在街边看那女孩,似乎自己也化成了一尊雕像。有一刻他很冲动,真想跑过去看看她是否那个人,但他还没挪动腿,她已迅速离开。陆超好想追过去,但却犹豫了一下,只是在璀璨的灯光下,注视着那个俏丽的背影消逝在人群中,并且感受着那种古怪的吸引。这就是他的性格吧?如果认错人,那就太可笑了!

他步行回家,走了整整两小时。其间他一直对自己说,她不是他认识的人,只:个陌生客。他笑自己太痴迷太荒唐。他一遍遍告诫自己,他认识的人不会来北‘!但那个俏丽的面影却一直占据着他的脑海。那是一张可爱的面孔,让人牢记一子的面孔,他永远不会忘却。

在北京所有的大饭店中,方剑云最喜欢天伦王朝,因而把夏启明约到这里。他‘爱设在几层楼之间的大堂:玻璃天花板高得让人不可思议,偌大的空间总是四季}春。喷水池旁的小巧舞台上.一位身穿黑丝绒演出服的女人在弹钢琴,美妙的音.把人带进了异国他乡,坐在错落有致的圆桌旁,简直飘飘欲仙……这家饭店很欧.,很西方,也很现代,或许他跟老朋友在这里交流,对方能给他多出一点主意,}来对付夏老爷子?儿子当然不该这么对待父亲,但夏启明是律师啊,他们总是不:置疑地安排着一切,也让人习惯了这种安排,而且多半会接受。

“你要让我想个法子,叫老爷子让步?”夏启明哈哈大笑,“那是不可能

“但你总不能看着我陷入绝境吧?你家老爷子和我太太联手,事实上已经枪毙’长安广场……”方剑云用一把精致的小勺子耐心地搅着咖啡,“你还不快给我出·好主意?”

“你知道我有多贵吗?”夏启明斜眼看他,“一小时500美元.不讲价……”

“你就摆谱吧!”方剑云无奈地笑笑,“好,你到我们公司来就职高级律师,;薪随你。”

“老弟,我怎么会给你摆谱?快把你的问题说出来吧……”夏启明正襟危坐。

方剑云从容不迫地讲述着,夏启明一边听一边观察他,心想这个男人在商海中:练得成熟和世故了。他的行为举止从不露出内心的真实想法,他讲话也比从前言意赅,或许这种少年老成的内敛性格,才能使公司里的人对他这个年轻总裁怀着:仰和畏惧之心?

等他说完了,夏启明就笑问:“你从没想过换个搞法,让这项目起死回生?”

“有不少人都想这么做,包括我的顶头上司……”方剑云讽刺地撇撇嘴角,‘昨天他把我叫去,居然建议我把这栋楼改成科技大厦,楼层别太高,就像人民大犷堂一样,用于科技交流活动,或召开科技大会之类的!我说这是黄金口岸呀,不:商业用途,怎能往这儿放?”

有时灵感就这样获得―并没刻意寻求,也没守株待兔,它却自然而然冒出1,比你苦思冥想的还好。夏启明突然有了主意,一把抓住方剑云的手,“我想你:该那么做:大幅度降低楼层,降到我爸他们要求的范围,但却扩大经营面积,搞‘个楼群,或者说是商业群体……”

方剑云没反应过来,“扩大经营面积?你想得美,这可是寸土寸金的王府井啊!”

夏启明已经思考成熟,更加胸有成竹,“但你却可以绕过政策的局限,改被动为主动,而且把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里……我觉得,这对你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接下来他详细阐述了自己的方案:把这个最初设想的“摩”(即广场)改为一个商业群体,除了一个大型的购物中心,再增加一个五星级酒店和一个商务写字楼,内设各种娱乐场所与餐饮设施,楼群之间用天桥连接,地面则是人行道,可以搞些绿化,栽一些花草树木……

“我保证你这么做,还能让乔韵满意,她可是个树痴。”夏启明又补充道,

“既是黄金口岸,怎么做都能赢利。你把它改成一个多功能的商业中心, 日后的经营额会更理想。”

方剑云望着宽敞的大堂,一时没说话。这主意他不是没想过,但觉得更难。面积若要大幅增加,地皮又从哪儿来?周围可是牵涉到一个中型商场、一个新华书店和一个外企快餐店。众所周知,在中国搞这类房地产项目,最令人头痛的就是拆迁!但夏启明又说得没错,这一来也绕过了政策的局限,一切尽可掌控了!他又想起在纽约的情景,直升机从一个楼群飞到另一个楼群,场面极为壮观……他对这种风景流连忘返,他也幻想着自己的广场, 日后能成为一个新型的商业中心或金融中心。而这一切,只能用一些更宝贵的东西去置换,比如金钱和精力。

他笑着举起双手,“好,我投降,就按你说的办,明天我就让他们重新做方案。”

“你算是苦尽甜来了,我还在水里火里呢!”夏启明夹了一块方糖,扔进他的咖啡杯。

方剑云端起咖啡,笑容可掬,“我也听你诉诉苦吧,不收一分钱……”

夏启明很少向人诉苦,现在他却顾不得了,**地道出了最近的甘与苦。

在国外他就知道,国内已经有人在琢磨成立证券市场的事儿。他也听说了方剑云和汪国强那一顿颇为传奇的猪肚之餐,他不但跟前者是好哥儿们,跟后者也有一面之缘。然而他回国后,却没主动去找他们,因为他也有认死理的时候,因此被陈亦飞骂为“一根筋”!那就是夏启明总觉得,国内这帮人都是青年官僚,尽管也都致力于改革,对形势很敏感.对此事也上心,但是人人都有自己的一摊子,不会为此去大费周章地张罗。这帮人也不会比他们这群海归更明白,证券市场对当下的金融改革有多么重要,而且他们之中谁也没有这方面的实践。因此他觉得,这件事只能靠自己来折腾。他跟陈亦飞在华尔街拿高薪, 自然有些积蓄,便都投入进去,成天写报告、印资料,又发放到有关部门,甚至积极召开座谈会,请有关人士来参加。叶楚圆回国后仍去北大教书,空余时间也来帮忙,三个人忙得不亦乐乎,却收效甚微……

干起事儿来,才发现钱不够花,热血沸腾地跑来跑去,总要有馒头垫肚吧?有一阵,他跟陈亦飞就每天啃干馒头.顶着春天的风骑自行车,奔驰在北京街头,内》未免凄凉……

“哥!我俩是不是傻逼啊?”有一天骑着二八大车过斜坡,陈亦飞只好下来推身走,气喘吁吁地问夏启明,“咱放着华尔街的高薪不拿,回来干这个,还处处碰奢··…你怎么想?”

“到了哪座山,再唱哪首歌!”夏启明心里也有些酸楚,堂堂律师何尝如此落鬼过?但他嘴上还是不愿服输,“亦飞,这就看你怎么想了,是要做大事儿, 还廷赚大钱?”

陈亦飞把车推上坡,迎着寒风敞开棉衣襟,高声说:“最好是做了大事儿,又兼了大钱,那才叫一个爽!但我怀疑,咱俩是白费功夫,中国的证券市场,真是我门能推动的吗?”

夏启明这时才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承认自己过去太乐观。仅凭你们几个留笋回来的精英,就想在中国大地上刮起这场咫风,也太不自量力了吧?尽管你们这优人在自己的领域都各有造诣,对这事儿的热心和投人也无可置疑,但毕竟是几个1、老百姓,没单位、没工作,进出部委机关连介绍信都掏不出,想去找哪个领导〔报都不可能,证券市场又怎么搞起来?夏启明也很清楚,虽然目前有改革的大氛司,但中国仍是个关系社会,高层领导很难接受小老百姓,尽管是喝过洋墨水的小告百姓,因此一定要靠近组织。安徽凤阳小岗村的农民搞土地承包,还要去找万里芝持呢!如果再不想办法接近组织,他跟陈亦飞只好去修自行车和卖包子了!

夏启明于是得出跟汪国强一样的共识:在中国成立证券市场和证券交易所,非司小可,至关重要,必须靠民间和政府一起来努力,靠各领域专业人士来共同合乍,靠多个政府部门来一道协调,而不能靠哪个人去独力完成。因此方剑云不来找氯启明,夏启明也会去找他。

方剑云听了这番讲述,也是哈哈大笑:

“你们这些华尔街精英,居然吃了这么多苦头!”

夏启明瞪他一眼,掏出一份材料交给他。“你就别再嘲笑我们了,还是看看三个臭皮匠,是怎么顶了个诸葛亮,起草了这份给中央领导的建议书吧!”

方剑云打开看,是一份“关于促进中国证券市场法制化与规范化的政策建义”,他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内容挺丰富。文章开头就说, 目前中国正处于一个历赶性的转折时期,经济改革有一系列辉煌的成就,也有不少潜在的巫待解决的问题。而因势利导地积极建立证券市场,设立一个合理的组织管理体系,使之真正发军巨大作用,已成为迫在眉睫的重要任务……

这份建议书约有上万字,从各个方面详细阐述了证券市场发展中会遇到的种种问题,而且提出了许多专业性的解决方案,一看便知颇有建树,真是意气不凡。方剑云又翻到末页,看了看署名,原来是夏启明、陈亦飞和叶楚圆三人执笔,不禁由衷地笑了。

“你们这些海外学子,还真是干了许多事儿啊!不简单……”

夏启明笑道:“不仅是我们三个写的,后来参加撰稿的增加到八个人。我们在国外待久了,首先想到的就是如何表述?要用中国人能看懂的方式讲述。为此还特别请了一个国内同行来润色。回国后,我们又请人把这份建议书送给几个高层官员,但却泥牛人海无消息……”

方剑云同情地点点头,“是啊,这事儿谁都关心,又谁都拿不出一个好办法来!”

他也谈起自己跟汪国强等人如何商量这事儿,说大家都觉得,建立中国证券市场是个艰巨的使命,而且并不符合中国一直以来对资本主义和西方概念的批评。但矛盾的地方又在于,它或许也是深化改革和金融改革的一剂良方?虽然很多人对股票这一行还挺陌生,但他们都把此事当成自己应尽的义务,都想尽快推上去,至少要让中央领导来重视这件事……

“你听听,不止你们这些海归在热血滔滔,我们国内这些人也在热血滔滔。”方剑云又说,“只要提起证券市场,大家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提……人人都在尽力为之呀!”

夏启明欣慰地点点头,“我们也挺注意,我跟陈亦飞都时时提醒自己说,跟有关部门接触时,千万别说我们在海外怎么怎么样,而要说在当今的中国,应该怎么怎么样……”

方剑云正欲说什么,他的移动手机突然响起来。这是一种新型的通信工具,称之为“大哥大”,刚在香港流行起来,大陆还挺少见,办公室就给总裁弄了一部。虽然形状不好看,沉甸甸的,带出去就像一块砖头,但是挺管用也挺好使,能让任何人在任何地方找到他。现在它的重要作用也更加显现出来,因为方剑云打开接听,发现竟是汪国强打来的。

“咱俩忙了大半年,现在终于有结果了!”这位老大哥又是笑声朗朗。“人民银行决定,明天在万隆宾馆召开证券市场座谈会。人行将派一个副行长参加,还有其他领导……”

“太好了,我正跟一个朋友聊这事儿呢!”方剑云惊喜地叫道,眼光一瞥,发现夏启明正期待地望着他,突然间就有了主意,“哎,我能不能带一个人来参加?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夏启明?他们几个都回国了,想好好促成这件事儿,还写了一份建议书,想法挺多呢!”

汪国强毫不迟疑地答应了,说我们虽是官方召开的会议,但也要听取民间意见阵!

方剑云关了手机,兴奋地对夏启明说明情况。原来这段时间,方剑云和汪国强一直在致力于游说人民银行,争取下情上达。他俩还出谋划策,在最高决策群及不刁范围内,多次不同程度地酝酿如何推动这一进程;并且发起一系列座谈会,商讨趁立这个市场经济顶尖标志的可能性,还专题讨论研究了在北京成立全国性证券交寻所的具体实施步骤……终于,国家体改委和人行体改办决定,由他们出面在万隆葵馆召开一个“金融体制改革和北京证券交易所的筹备研讨会”,正式拉开了创建户国资本市场的序幕。方剑云还说,要争取让夏启明在这个会上发言。

夏启明高兴地以拳击掌,“太好了,我当然要去……这可是一个贴近组织的机扮啊!”

事情就这样迅速地有了进展。方剑云甚至觉得许多事都是这样,通过这种可以兑是偶然的、意外的、甚至是离奇的机会,而一环又一环地向前推进着。他已经预多到中国的资本市场正在慢慢形成,并且是那么富有诗意,犹如一个好骑手正在广泛无际的平原上欢腾奔驰……

两人临分手时,才漫不经心地提到乔韵。方剑云听说夏启明跟妻子见过面,竟选得有些别扭。头晚他们发生了一场争执,乔韵会不会去向夏启明诉苦?后者也有斤觉察,两人的关系陡然间变得微妙。他俩都没想到,此刻乔韵正在肖蒙的陪同下匡王府井大街,距他们并不遥远。

申请长安广场这个项目的公司,名字是被蒙住的,这是局里的规定,为了防止立关系。乔韵便没想到, 自己会跟丈夫跳进同一个战壕,而且是背靠背作战。事过匕后她想了又想,觉得自己并没做错,倒是方剑云太过分了,竟然逼着她违反原山乔韵平素脾气温和,但生起气来就不易化解,虽然过去了好几天,她仍是赌气下想理老公,夫妻俩竟然冷战起来。

这个周末也没过好,方剑云一早就出去了,丢下乔韵独自闷在家中。正逢肖蒙丁电话来,约她去王府井买春装,她就欣然答应了。但是走在熙熙攘攘的闹市街卜,挤进人声鼎沸的商场,她心情仍然不好,面对着琳琅满目的服装,也没什么心青挑选,随便买两件了事。

“你这件宝蓝色的薄呢大衣挺漂亮!” 肖蒙亲热地搂住她肩头,打趣说,“人束都说你是书呆子,只会钻在那些规划图里出不来,我看你也挺会生活嘛!”

“谁说我是书呆子?”乔韵沉下脸来,“又是我们家那一位吧?”

“放心,不是他……” 肖蒙有意含糊其辞.“书呆子不好吗?现在有种说法,大叫知性,是对女知识分子的一种敬仰,我们还巴不得有这个赞誉呢!”

乔韵知道这不是真的。在公司的一个酒会上认识了肖蒙,她就有意无意跟这位副总保持联系,甚至把她纳人了朋友圈。乔韵不想承认自己这么做的真实理由,那就是她不放心方剑云。是的,她必须承认这点,至少在心里对自己暗暗承认―她生怕失去他,失去这个堪称优秀的好丈夫。乔韵从小就有一份自卑,且被她用腼腆和矜持的性格隐藏起来,鲜有人能觉察到。或许因为她小时候就失去母亲,父亲又长年在野外工作,是奶奶把她养大的缘故吧?她上大学那年,奶奶溢然去世,父亲随即调回北京,从此再没离开过她,但是父女俩的关系却不大和谐。乔韵也没想到,搞地质勘测的父亲又做起了生意,据说买卖还挺大。但她一向不关心这个,父亲赚的钱跟她没关系,她仍是我行我素地过自己那份清贫的日子,直到遇上方剑2写.’.’二

自从嫁给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乔韵又喜又忧:喜的是终身有靠,谁不想嫁个好男人?忧的是丈夫出类拔萃,会成为众多女人争夺的目标。她也时常自惭形秽,觉得自己个性木呐,不爱交际,长得也不算漂亮,实在配不上方剑云!但人的天性就是这样,到手的东西怎能轻易放弃?乔韵拼命工作,想用另一方面的优秀来弥补自己,缩小与丈夫的差距。但她紧赶慢赶,还是赶不上方剑云的进步速度,甚至想跟他比翼齐飞都挺难―这个丈夫实在太完美了!无论事业上、外形上还是性格上。她要怎么做,才能跟上他的高度,而不至于被他甩得太远?

乔韵一路沉思默想,不觉走进了街口的新华书店,又径自去选书,似乎把肖蒙忘了。

肖蒙抿唇笑起来,拎过她那个装大衣的购物袋。

“我帮你提着,你去选书……你啊,只管钻到书堆里去吧.还嫌自己书读得不多?你忘了自己是个女人,也该想点别的嘛!”

乔韵红着脸把她拽出书店,“对不起, 肖蒙,不该把你丢在一边……快跟我说说,公司里最近怎么样?听说发展得挺好,但你们是全国第一家风投公司,我也替你们担心呢!”

肖蒙笑了笑,建议她们找个咖啡厅坐坐。乔韵却说她平时久坐办公室,只想这么走走。于是两个女人便漫步街头,享受着京城周末闲暇的气氛,又像一对密友似的交谈起来……

“乔韵,你知道的,我们公司就数剑云年轻,可他老是端着个架子,让人不敢跟他亲近……” 肖蒙俏皮地说,“那天我给他招了一个秘书,是男的,你猜怎么着?竟被他吓跑了!”

“真的?”乔韵皱紧眉,终于吐出今天最想问的事儿,“长安广场的项目没批准,让他很不高兴吧?他跟你们谈这事儿,有没有提起我啊?他是不是怪我了?”

肖蒙把那天办公会的情况告诉她,乔韵听了一言不发。她宁肯方剑云在部下面前怪罪她,也不愿他用那种讽刺的语气谈到她……那意味着他对她的一种,不尊重泊不欣赏吧?

乔韵早就感觉到,他们的生活已经不大和谐,丈夫似乎在哪方面出了点问题?象管他在自己面前掩饰得很好,但她仍然能洞察一切。可是除了那些规划蓝图,她良本不知道这世上还会发生什么事,她又能对他说些什么?现在面对着好友闺蜜,以乎可以倒倒苦水?但想到肖蒙跟丈夫在一家公司,又怕说多了对剑云不利,或者氢得他不高兴,只好缄默不语。

乔韵却像个饶舌妇说个不停:“乔韵,你是害怕剑云利用你们的夫妻关系,也空制你的工作,非让你同意他的项目吧?他就有这个毛病,喜欢控制人,尤其在他当了总裁之后,总想让所有人都听他的。按理说有些项目,他应该下放权力,但他泪紧紧抓在自己手里……这样也好也不好,好的就是他能掌握全面,洞察一切;不子就是让人没积极性,那你就一个人干吧!”

“那他不就脱离群众了?”乔韵更加担心地问,‘他会不会犯错误呀?”

肖蒙撇撇嘴,“不是有句话,叫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吗?比如长安广场这个项习,我们公司的一个副总就不同意,觉得这不属于风险投资……但是剑云却不听他勺,还是要上!”

乔韵叹了一口气.她交肖蒙这个朋友,就是想知道丈夫在公司的情况,方剑云习来总是只字不吐。可惜她对商界一窍不通,即使肖蒙透了点风,又谁知丈夫做得寸不对?但她多少也明白,在目前中国的经济环境下,开展风险投资这件事绝对有佳度。按方剑云的状况来看,他已经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了!倘若一个差也,他就会陷人绝境,这让她怎么不担心呢?

乔韵侧头看了看肖蒙。这个中年女人的相貌很一般,但她也有一种特殊的魅勺,那就叫亲和力吧?她的智力也超过了很多女人,她不是使人感到亲热,就是让气感到惧怕。而自己跟她呢?或许是在某个地方有契合吧,否则怎么会成为朋友?习题就在这里:她俩到底是同类还是天敌?她跟自己讲这些,真正目的又是什么?字韵常常恼恨自己不够聪明,更谈不上有什么第六感觉,因此她很难窥测出别人内》的秘密……在人与人的交往中,又有多少人心里怀着这种不愿让别人知道的秘密河? 肖蒙呢,她有没有?如果她也有,那就真是太可怕了!

乔韵叹了口气,表态般地说:

“不管你们公司怎么样,反正这项目是不会批准的!”

“那你可要有个思想准备,你回家后,剑云肯定还会去逼你……” 肖蒙似乎很令心地说,‘他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你们夫妻俩可千万别为这事儿伤感情呀!”

乔韵被她一语说中,不由得心慌起来,“肖大姐,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肖蒙认真地想了想,仿佛在为她出谋划策。

“如果换了我,我就会避其锋芒……”

避其锋芒?似乎有理!乔韵想起丈夫总是锋芒毕露的样子,咬了咬嘴唇不再说话。她确实不愿意方剑云再为这事儿跟她翻脸,如果夫妻俩又上演那一出,那就太让她伤心了!

方剑云当晚回家,才知道乔韵搬去娘家住了。方剑云对着空空的衣橱很生气,妻子带走了春夏的服装,好像要跟他打持久战?他跟岳父鲜有来往,只知道乔立凡经商多年,家产万贯,住在郊外的一栋别墅里,可谓深居简出,只有周末才出来打桥牌。他还听人说,乔家是暴发户,说乔韵嫁给他是想攀附上层,跻身于京城的上流社会。方剑云不愿听信这类流言,也从不关心岳父做的是什么生意,似乎跟房地产有关?乔韵更是对自己的出身和家庭讳莫如深,从没听她谈起过娘家的事儿。现在要想让方剑云低头,去登门接妻子回来.那可是比登天还难!

叶楚圆独自住在北大的宿舍里。她把自己那辆二手本田车停在楼下,关闭了车灯,又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坐了一会儿,再度想起那个可爱的青年……这让她感到羞愧,她怎能为一个比自己小六岁的男孩子神魂颠倒?突然之间,她深刻地意识到一点:她很长时间没这么兴奋了!这种感觉就像奇迹,它说明她心灵的火焰还没熄灭,青春的**也没枯竭,还能为什么人而跳动,而燃烧;她仍然可以激动,可以畅想,可以谈情说爱,这种感觉真是太棒了!不错,这正是那位年轻人给她带来的全新感觉,他对她的心理居然起了这么大作用,真该好好谢谢他……

她就这么内心欢呼着打开房门,正巧听到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她连忙扔下包,扑过去接.却是夏启明打来的。

“喂,你今天跑哪儿去了?我给你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找到你!”

她有些不好意思,忙说:“对不起,今天是周末,我打桥牌去了……”

“在这种时候,你可真有心情,当心,别玩物丧志啊!”对方毫不客气地批评说,“你也别忘了,咱回来是要干什么?那件大事儿还没成呢!我们三个应该随时保持联系才对。”

叶楚圆皱皱眉头,“哎,我去散散心都不行吗?咱为那事儿跑断了腿, 自掏腰包印的建议书发了几百份,连个泡都没起……我看呀,这事儿跟现行政策相违背,很难成啊!”

“就算那样,咱也不能放弃!”夏启明笑起来,“好了,不说这些了,报告你一个好消息:知道吗,我今天见到了方剑云,我们终于找到组织了!”

听他在电话里讲了一阵,叶楚圆高兴地跌坐到沙发里,以手扶额。夏启明说,他明天要去万隆宾馆开会,跟众多高层人士商量此事。难道,是那个男孩子给他们带来了好运?

万隆宾馆处于市中心,由解放初期的老宾馆改建而成,环境优雅,古香古色,哥间都很宽大,天花板也挺高。会议室里摆着一个长条桌,铺着墨绿色台布,中间昙满了鲜花,映衬着桌边的每一张笑脸。这个座谈会由汪国强的公司促成和发起,〔括了中国经济界最有实权的机构.包括中央财经领导小组、计委、体改委、人r,以及财政部、外经贸部等。还有一些属于官办但又资本味道十足的公司,例如r剑云所在的东方投资公司,以及名噪一时的健华公司……

方剑云和夏启明也在座,后者觉得这是一次难得的盛会。他真没想到,方剑云J国后已经在干这件事儿,而且看起来能量颇大,竟然早就聚集了这么一群高层次J人,悄悄地鼓吹和筹划,准备建立这资本市场。如今他们从地下转为地上, 自己全能跻身此处真是幸运,商界精英济济一堂,为中国证券市场的建立摇旗呐喊,于些他神情专注地听着人们发言。方剑云却眺望着窗外那片绿色,陷人了沉思。

万隆宾馆的庭院里种着几十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枝叶茂盛,郁郁葱葱,树冠巨妆口华盖,俯瞰着这栋灰色的楼房,给它增添了浓郁的色彩。在高楼林立的京城,L得看见这样的美景,那浓淡深浅多层次的绿色,在窗外化为了漫天的幽幽绿雾,人目眩神迷,酩配欲醉……

方剑云突发奇想,这次会议不也类似华尔街的“梧桐树决议”吗?

那是1792年的一个春天,在华尔街68号的一棵梧桐树下,众多股票买卖经纪、聚集一处,讨论了有价证券的交易条件和规则,签署了举世闻名的《梧桐树决乙》 ,构建了日后纽约证券交易所的雏形。时光过去了将近两百年,才能细细领略〔间的耐人寻味吧?如今一个划时代的会议也悄然在这里举行,与会者的发言挺踊贬,气氛也很热烈,大有为证券市场的建立扬眉吐气之概。方剑云也觉得自己是幸孟的,能亲眼见证这一切。

人民银行的副行长蔡智宏来得较晚,他发言时,拿着一份过期的(人民日乏》,先读了一段报道,大意是说纽约证券交易所的董事长凡尔霖访华,小平同志尧见他时曾说:你们有个纽约股票交易所,我们中国也可以试试嘛!蔡智宏又说.三汪国强和方剑云发起,几大信托投资公司参与起草,搞了一份“设立北京证券交乡所”的方案,大家今天可以议一议……

方剑云早有准备地站起来,“这个方案客观地说,只是个粗线条的框架,我们只是想告诉大家,随着金融体制改革的深化,设立北京股票交易所的时机已经成熟……”

接着,他简略地念了一下这个方案,又说明了建立北京证券交易所的设想及其意义,还有为什么要建在北京,并且分析了时机是否成熟,然后才请大家进行讨论。

人们开始七嘴八舌,有人说:“这可怎么讨论呀?我们又不懂股票……”

还有人说:“马克思曾经说过,如果没有股份制,就无法想象美国南北大铁路能建设起来……我们不妨从这个论述上,去寻找一些理论依据嘛!”

人们都哄笑起来,又有人说:“好家伙,把老祖宗都抬出来了!”

汪国强见状,便站起来说:“这是一次金融界的盛会,这么多政府的综合部门和企业界人士,集中在一起讨论资本市场的建立,这还是第一次。在此之前,我感到经过这两年的金融改革, 目前真是到了黎明前的黑暗。许多问题积在那里:大的宏观调控体系,财政,计划,金融,彼此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一个摩擦系数最大的阶段。越是这样,就越有可能发展,因为有需求。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方向对头,我们应该是能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干,你就不知道这水有多深!不下水,总在上面做动作,没用;但下水.就难免牺牲两个人,多喝几口水,要付出代价。这件事我从始至终就没在外面,一直在里面。我觉得改革嘛,有的喝几口水能救过来,有的喝几口水就喝过去了,不要怨天尤人,这就是现实。所以我主张,现在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只有在干的过程中,才能锻炼队伍,才能反馈信息,摸清实情,还能积累经验……”

众人听了这话又交头接耳,可能觉得此人太大胆.发言也是海阔天空。他一直在说,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可现在真能这么干吗?方剑云却觉得,在他所有认识的人当中,具有汪国强那种敏锐的明察秋毫的目光,实在是绝无仅有。

他也站起来发言,继续阐明自己的观点。他说:“我是搞风险投资的,我们公司也是具有中国特色的创投企业。中央在前几年就指出,对于变化迅速、风险较大的高科技,可以设立创业投资给予支持。这给我国风险投资的发展提供了政策上的依据和保证。但由于资本市场没建立,国内还没有真正的股市,在这样的金融体系下,缺乏大环境的配合,我们真是举步维艰!公司成立后,也不只是涉足创投业务,五花八门包括房地产什么都在做,因为公司要生存嘛!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又能做出怎样的选择?直到今天,人们对风险投资还很陌生,理解起来也有一定难度:不是贷款付息,不是人股分红,创投模式既源自西方的海洋文化,又是现代商业社会的产物,它的基因里就蕴含着冒险、创新和不断进取之精神。创投是商界精英的舞台,而它的幕后就是证券市场。所以在这历史关口,我必然要大声为它呼吁―证券市场的建立也不仅是为了创投业,它还将大大改变我国人民的生活!”

方剑云说完,见夏启明朝他竖起大拇指,又微笑着推荐说,这位是留学美国的尊士,曾在华尔街拿高薪。他们在海外就先走一步,棋高一着,写了一份建议

请他也发个言吧?

在众人的掌声中,夏启明也慨然站起来说:“毫无疑问,证券市场是金融经济左的产物,也是商品社会发展的重要标志,我们相信‘扣国必然要走这一步。我们言,证券市场将给中国金融业带来巨大的活力,同时它的健康发展也将大大推动独改革和国民经济现代化的进程。问题是,在中国怎么建立资本市场?我想,没七面的支持,没有一把尚方宝剑是不行的!我们几个所谓的华尔街精英,专门回涅干这件事,但缺乏敲门砖,不得其门而人……”

汪国强微笑着打断他,“对不起,我不太赞成你这个说法。说是没有尚方宝,尚方宝剑有过啊,那就是小平同志有关搞活经济的讲话,还有中央有关深化改均决议,这些都并没失效嘛!我认为这事儿现在就可以搞,但是组织问题要解,不管怎么样,也得有一个向上通的正式渠道啊!去年我跟剑云吃猪肚时,就谈么件事,后来又找很多人来聊过,但我们都有自己的一摊子,找不到专业人士来么个。现在你们回来了,正好啊!你们就来干这个……”

真是一语定乾坤,后来的议题便围绕这一点来进行,讨论得更加热烈。

蔡智宏见时间差不多了,就做总结性发言:“从目前形势来看,在中国建立股节场,这件事至少是应该研究了!但作为金融体制改革来说,这是一件非常重大事,不仅是个经济问题,在理论上也存在障碍,因而显得特别敏感,甚至会引起示关注。这件事也远远超出了我们人行的管理范畴,是否做?怎么做? 目前只是行性研究,进一步往前走,就需要上报中央,让上面来决定。我建议,应该写一吏详尽的报告,上报中央……”

会议最后决定,由人行牵头和主持,责成方剑云、夏启明等人组成一个起草小,负责起草《中国证券市场创办与管理的设想》。如此,这件事算是走上正轨,家都挺兴奋。

会议结束后,人们走出来,又纷纷赞扬说,今天这个会开得好,汪总做事就这,风风火火,大刀阔斧,义无反顾,这样才能成事儿呀!还有人打趣汪国强和方云说,你俩那顿爆肚很传奇呀,真是吃出成绩来,吃出一个资本市场了……

方剑云一本正经地纠正:“不是爆肚,是酱猪肚……”

汪国强却只笑了笑,拉着方剑云走开。“到我办公室去坐坐!”

他的公司就在这家宾馆办公,包了一层楼,总经理办公室也在最里头。房间的置很简洁,桌子和沙发都结实、宽大,色彩也挺朴素和淡雅。唯一显眼的就是那排顶天立地的书柜,整齐有序地摆满了各类书籍。方剑云常来这里,一来就跟汪强聊很久。每次看见这几排书橱,他便有些惭愧,觉得自己与之比起来,书是读得太少了。他的确忙.但汪国强也一样啊!

“这么厚,过去是给皇帝看的吧?我可没时间,去看这种大部头的书。”

汪国强在一旁笑道:“在永恒的时间面前,一部经典的作品会完胜一位显赫的帝王。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已化为尘土,但这些书却一代一代地流传下来,永垂青史。”

方剑云把这本书放回去,又看看别的书目, “老兄,那你给我推荐一本好书吧?”

汪国强走到办公桌旁边,认真地说,“何谓好书啊?每个人的经验和阅历不同,好书的标准也不尽相同。不知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当你阅读一本好书时,归根结底是在阅读我们本身。那些生动质朴的语言,只是让你去观照和审视你所处的社会,或者去想象与感知他人的生活,认真透视那些坚韧倔强的灵魂……但在事物的运筹中, 自我只是转瞬即逝的一粒微尘。”

“你说得太深奥了!”方剑云的目光仍在搜寻那些书籍,“我只知道,一本好书会让你变得更加睿智,也让你的人生更加厚实,这种优势甚至在你的工作中也能体现出来。”

“哎,这话我赞成。”汪国强举起一只手,“记得有一个思想家和诗人说:除了在艺术和知识上,任何人也不要再去寻求什么优势,能超过别人。为了这点,我要送你一套丛书。”

他拿起桌上的一套新书,递给方剑云。

“你瞧,这是他们刚送来的,我也是编委之一。”

方剑云接过来看,这套丛书名叫《走向未来》,由一个地方出版社出版。他欣喜地翻了翻,“我听说过这套丛书,好像卖得挺火?没想到你也参与其中……”

汪国强拉他坐下,感叹地说:“那是我在国务院的一个政策研究发展中心,出版人来找我,说想出这套书……他们经费不够,我还个人掏腰包赞助过呢!因为我觉得这套丛书的分量很重很重,我们的读者需要,我们的社会也需要。与其说它在市场上卖得挺火,不如说它在思想界取得了巨大影响。你是知道的,如果有可能,我宁愿做个文化人儿!”

方剑云当然知道,汪国强是学历史的,却“不务正业”地华丽转身于财经金融.实在很神奇!他如果去当文化人儿,搞历史研究,估计也会是个优秀学者,或者已经著作等身?其实任何人都有一个从简到繁的人生履历表, 只是汪国强的人生道路更加耐人寻味。经过了几十年否定之否定,他的“简历”背后那些人情故事,提起来也极富情趣。这一番沧海桑田变化,至少说明到“广阔天地”去“经风

见世面”的重要性,那真是一段无悔的青春……汪国强二十岁即到革命圣地延安去插队,三年后调人省博物馆工作。村民们都牙说,这娃的普通话特别好听,嘴皮子翻得快,说话嘎喃脆,当个解说员真是太勤也许口才好的确是汪国强的特点.而过人的特点就一定是成才的基础了。从摹到省博算是一大跨越,随后他又到西北大学去读历史系,毕业后再分回省博,司正经历“文革”结束及社会经济开始转型的历史关口。此后他又去中国社科院匕所当研究员,从此走上政治生涯。这段时间的历练与沉淀,对他以后的工作作

多年的政策研究和协调机关的历练,把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打造成思想成

理论精通的专业人才,他的身影也不时出现在高级官员的视线中。虽然汪国强》插柳,但领导们却有意栽花,使之茁壮成长。而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中勺改革是以农村为中心,汪国强也有很多表现机会。 自1984年后,改革的重心又丈村转到城市,也即企业改革、搞活“国企”,新生的股份制企业越来越多,融勺需求也逐渐迫切。汪国强恰在此时出任一个信托投资公司的总经理,所谓时势电雄,这样的大背景又给了他一个展现才华的舞台,让他开始了金融实践之旅。寸经济发展的趋势有很强的洞察力,他的胆识更是非同已往,他的公司也充满了沂的活力。专业、权威、务实,是部下对他的好评。在公司的各种会议上,他都是个拿着别人讲稿念的主儿,常会一个思路接一个思路地道出自己对中国与世界齐的理解。“人不自信,谁人信之?”这是他时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而一个如匀信的人,也一定会在自己的领域大展宏图。

都说人生的关键时刻就那几步路,这几步汪国强都走对了,走得风生水起,握孰雾。他也因此积累了自己的声望、人脉、资历和阅历,以及问鼎高层的政治资书能力。如今在中国的证券业即将大潮涌动之际,他又推波助澜,甚至成了敢为天下先的弄潮儿!

还在这家信托投资公司草创之际,汪国强人主万隆宾馆不久,便发现中国虽有商业银行却没有投资银行,各类非银行的金融机构也才刚刚起步,资本市场还没真正形成。他与方剑云推心置腹地谈了很多次,下决心去大力促成。他在当时的金融界已有一定影响,能够为金融改革的创新提供理论基础,使同行们找到证券业崛起的信心源头,因而才能促使有关部委,发起今天这个“金融体制改革和北京证券交易所的筹备研讨会”。虽然后一条议题因为时机不成熟,几乎没怎么去议,但前一个议题却恰到好处地促成了一个起草“白皮书”的班子,汪国强很高兴。

“放心,我辈定会不辱使命。”方剑云诙谐地笑道,“你就等着我们的胜利消息吧!”

1988年的夏天很炎热,各路好汉云集一处,快马加鞭地起草这份《中国证券市场创办与管理的设想》, 日后为了方便,众人都将其称之为“白皮书”。

起草小组由八人组成:方剑云出面牵头,夏启明实际操作,此外还有人行计划司一个司长,经贸部一个部长助理,与人行和东方公司的两个工作人员,及一个北大教授。夏启明把陈亦飞也拉进来了,大家均无异议,说纽约证券交易所的经纪师?请还请不来呢,真是久仰啊久仰!夏启明还想把叶楚圆也拉进来,她却说自己不太懂操作方面的事,只能参加一些方向性问题和大的定位。倘若有谁问,中国的股市姓社还是姓资?你们至少可以把我搬出来抵挡一下。夏启明开玩笑地说,这就是你学了一肚子的马列主义,对中国股市发展所能做的贡献了!

夏启明和陈亦飞回国后都没工作,靠过去那点积蓄度日。夏启明单身一人还好说,陈亦飞便有点儿熬不下去,他要养家糊口啊!健华公司挺欣赏他,他们正想搞个证券公司,邀请陈亦飞加盟。陈亦飞举棋不定,叶楚圆便劝他说,如果你进了一家公司,很难站在全局角度去推动这证券市场,起点不够高。夏启明也说,真要干这事,还是需要一个民间性质的自己的组织,至少都是民办官助。看来在汪国强和方剑云的支持下有这可能,因此他和众人都积极投人。

汪国强和方剑云又搞了几次创建证券市场的研讨会.参加者几乎囊括了愿意推动此事的各路将帅.计有四十余人,他们也来参加或旁听这白皮书的撰写,还提过宝贵意见。叶楚圆也常去参与此事,却从没跟方剑云碰过面。具体执笔当然是夏启明和陈亦飞,汪国强与方剑云都有自己公司的一摊子,但也常去光顾,参与拟稿。这份“白皮书”还包括《筹建北京证券交易所的可行性报告》,《建立国家证券委员会的建议》,《建立证券管理法的基本设想》……

这一天,汪国强约着方剑云去看望起草小组。当时的空调房还不多,为了图凉,他们在近郊租了一处破旧的民房。两人把车停在胡同口,步行进去,发现那是中取静的一座清冷小院,笨重的大门因为长期风雨的侵蚀,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斑驳的院墙上挂满了干枯的常青藤,许多地方也露出了红砖。院子里光秃秃什么都没有,唯独那排平房的窗下,种着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满树浓荫遮天蔽,给了院子里一份清凉。夏启明等人坐在树下的小方桌旁,汗流满面地起草文,桌上铺满了乱七八糟的稿纸,茶水壶和杯子只有放在地上。

汪国强走过去,幽默地笑道:

“说我们什么?是不是想让我给你们弄几个风扇来?”

众人都笑起来,说跟这意思差不多吧,不是让你们雪中送炭,而是要热中送什。汪国强带了一个人来,便对他说.快去胡同口买几个大西瓜,提到这儿来,管!众人又笑起来,说汪总的脑子转得好快,几个西瓜就把我们打发了!

夏启明把陈亦飞拉到汪国强面前,“你俩还没见过吧?汪总,这是跟我一起回的陈亦飞,他可是在纽约证券交易所干过的中国第一人,放弃了高薪,回来跟我一起干!”

“好啊,欢迎欢迎!”汪国强握紧陈亦飞的手,“不过,你虽然在国外干过,华尔街干过,但毕竟和中国的情况还有很大区别,要有个思想准备。”

陈亦飞热情洋溢地说:“没关系,我们不是找到组织了吗?汪总您跟剑云是总罗,人行也派了人来负责政策上的把关与协调。启明在法律方面,我在交易所的作和管理方面,都受过专业训练,也有一定的实践经验。还有这么多来自有关部、金融体系、研究机构和方方面面的人参与此事,在客观上形成了最好的组合,们一定能成功!”

夏启明也说:“是啊,我们从专业角度,阐明了资本市场为何应该建立,和建资本市场的重大意义。因为资本市场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企业制度改革、投融的体制改革、税收体制改革、会议制度改革等等相关的改革,都会被带动起来,包括证券监管的体制……这白皮书的完成,是多领域专家合作的成果。也是多个府部门协调的成果,更是民间和政府相结合的产物。在中国的重大改革项目中,还是第一次吧?”

其他人也纷纷说:

“好多事儿哪能做到这个程度?”

“对我们的影响也挺大……”

汪国强也肯定地说:“好啊,这种办事的思路和方法,我们还将延续下

说话间,汪国强的手下抱着几个西瓜进来,他就高兴地招呼大家吃西瓜。夏启明到厨房里去拿刀和切菜板,方剑云跟进去,发现这是几间不大的平房,水泥地面,陈设简单,就跟农舍一般。几张行军床随意地置放,铺盖凌乱,可能晚上有人就歇在这儿?

“这工作条件也太简陋了!”他有些不安地问夏启明,“怎么不找个好点儿的地方?”

夏启明笑了笑,“还是将就吧,这查资料,复印文件,写报告……哪哪儿都需要钱啊!”

方剑云心想,这事儿应该跟汪国强谈谈。他顺手拿起桌上的一叠纸看下去,发现那是一段要人行交权的专论,里面写道:

“……证券业跟银行业利益不同,就争夺社会闲散资金而言,属于竞争对手,潜在的矛盾冲突很大。刚开始成立时,可由人行金融管理司代行职责,一侯时机成熟,就应从银行系统分出来,而独立于国务院领导之下……”

院子里,人们一边吃西瓜,一边讨论得更加热烈,所提的问题也更加尖锐。

陈亦飞干脆地问:“汪总,这事儿小平同志知道吗?他又是个什么说法?”

汪国强也直率地回答:“我这层次还见不到他老人家……但据说有人向他汇报过。据悉,小平同志说:你们去办吧,办了再看,办了不好,我们再改嘛!”

众人听了都很兴奋,互相交换着眼色,还有人说:“晦,这不就是一把尚方宝剑吗?”

方剑云走出去,笑嘻嘻地问大家:“哎,你们听说过梧桐树决议吗?”

国内那几个人挺茫然,陈亦飞却应声说:

“我知道这事儿,1792年,美国的股票交易还处于分散状态,炒买炒卖的小道消息满天飞,终于导致股价大跌……于是,纽约的24位股票经纪人聚在曼哈顿南部的一棵梧桐树下,决定成立一个新的股票市场。”

方剑云接着说:“是啊,我去纽约证券交易所参观时,就看见楼前立着这么一块铜牌,上面写道:这个买卖证券的中心市场,为1792年聚集在一棵梧桐树下的商人所建!”

他后一句说的是英语,但夏启明已经反应过来,也会意地说:

“哎,以后中国的证券交易所成立了,咱们院子里这棵梧桐树,就和美国那棵梧桐树一样出名了!”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情绪也变得更加热烈高涨,如同那滚滚袭来的热浪……

汪国强和方剑云用他们的两辆车,载着这批人去一家高档餐馆吃饭.算是慰劳家。席间又是一阵热议,众人兴高采烈,更让他俩认识到此事的重大意义,值得力气推动。听得夏启明说,他们过去自费掏腰包跑这事儿,为了游说体改委、政办,还有一些大公司,两人各骑一辆自行车,跑东跑西,四处奔波。汪国强笑

“幸亏你们认识方剑云,通过他又找到了我们!”夏启明笑笑说:“我们知道业的艰难,因此都没在美国拿绿卡, 自绝后路。”陈亦飞也说:“人往往是被预所驱使,开始想难点好,说不定以后这事儿就成了!所以我俩痛下决心,有一个贸大楼的约定。”汪国强听了又击节称好,说你们还是回国贡献大。尽管历史是种因素的综合,但总有一些身影在历史远去的时候异常清晰,你们俩也会这样。亦飞具体负责技术操作层面的论证,为了列举证券市场应该具备的硬件条件,还心地画了一张证券交易体系的程序说明图,汪国强看了更是大加赞赏。听说陈亦曾想去健华公司,他连连摇头说:“别去那儿了,还是和我们一起干吧。跟大家手后,汪国强不断赞叹,说找到这批人真不容易,他们就是精英,就是干才!”

“是啊,启明和亦飞这拨人不容易,为了让国家的钱流动起来,却弄得自己捉见肘……”汪国强沉思着,“我们是该考虑一下,比如经费、场所,要把他们照好才行!”

“应该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方剑云坚定地说,“你我都是国企的老总嘛,钢要使在刀刃上,这国家的钱也该用在国家的事情上……老兄,你就来拿个主意? ”

汪国强点点头,“好,我回去再仔细琢磨一下……”

人们打主意通常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让它在脑海里慢慢形成,另一种则是在别的启发下茅塞顿开。在这一瞬间,有个念头已经在汪国强心底冒出,但他还要再想。应该说,这个奇妙的时刻促成了中国证券业的起缘,由此日后才诞生了一个量颇大的民办官助组织。

但在那一天,汪国强还没想好,未考虑成熟的想法,他不会贸然端出来。

方剑云见他沉思不语,就问起他的妻子:

“哎,三姐还好吗?她身体怎么样?”

汪妻从小跟方剑云一起长大,两人关系挺亲密,所以方剑云对她才一直以姐”相称。

汪国强亲切地看着他,“三姐很好,她也问候过你和乔韵,让你有空去我们家,JL,她给你包饺子吃……对了,她还说,你们年纪也不小,应该要个孩子了!”

方剑云心里“咯瞪”一下,心想三姐若是知道,乔韵已经回娘家,肯定要怪罪他。就在这一刻,他决定放下大丈夫的面子,去规划局看看妻子,顺便呈上长安‘场的修改方案。

乔韵收拾好东西,正欲离开办公室,突然发现屋内光线一暗,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前。她抬头看见丈夫,既意外又欣慰―有多少次了?她一直希望方剑云能来这儿接她回家。但今天倘若他是想找自己谈项目的事儿,她却不会更改主意.而且还希望说服丈夫,让他改变初衷,不去建那个长安广场,这样就不用冒任何风险,还会使许多人都皆大欢喜。

此前方剑云已经几次打电话跟妻子沟通,想让她回来住,都被她拒绝,说老爸最近身体不好,需要有人照顾,等找到一个合适的保姆再说。方剑云知道乔家用了几年的保姆走了,但他也明白,妻子是在有意躲避,不想跟他正面冲突―谁给她出的鬼主意?难道是夏启明?

“你怎么来了?”乔韵强自镇定,“我不是跟你说过,这段时间我不能回家吗?”

“今天正好经过这儿……”方剑云笑道,“一起吃晚饭行吗?然后我送你回去。”

乔韵知道他有话跟自己讲,就点点头,任他拎起自己的包,走出办公室。

他们默默走过植物园那一片绿地,几棵罕见的大树枝叶繁茂,郁郁葱葱地遮住前方的小道。方剑云很想告诉妻子,他的修改方案中也栽上了许多梧桐树,将使这苍翠欲滴的绿色覆盖王府井,点缀那著名的商业区。但他忍住没说,不到火候不揭锅,这已成为他的人生信条。

但今天丈夫来看她,乔韵还是很高兴。当她坐上那辆深蓝色的轿车,就如同乘上童话里的飞毯。一时间容光焕发,春风满面。她看到车前方的天空越来越暗,而且头顶上也开始堆积浓黑色的云团,更加高兴起来.这样她就有理由多跟丈夫待在一起了!

“哎,快下雨了。”她有意说得漫不经心,“又正是下班塞车的时候,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吧?吃完了饭,雨也停了,车会跑得快一些。”

他用他才具有的那种眼神看着她.思索了一会儿,才答:“好吧。”

下雨天也不好找餐馆.幸亏乔韵对这一带很熟悉,她指挥着方剑云挤挤挨挨地乏人车阵,好不容易才把车驶到一个停车场,然后夫妻俩相跟着走进一家测羊肉的,档餐厅。乔韵穿过拥挤的餐桌找地方时,感觉到四周的人们都在看她。她很喜欢!己身上这套宝蓝色真丝衬衫裙,质地柔软,穿着舒适,又透出某种天然与纯朴,一点儿都不招摇。正是那天她与肖蒙去买的时装。她不化妆,姿色平平,可为啥人J还是老看她?就因为她身后跟了一个气质不凡的男人?

在侍者的指点下,他们终于找到一个靠窗的座位。菜上得很快,红嫩新鲜切得之纸片一样薄的羊肉,还有各种测料调味品眨眼间摆满一桌。方剑云开始大吃大备,似乎他今天就是个纯粹的食客,不带任务和理由,只想跟妻子聚顿餐而已。乔J当然知道,其实并非如此。

她迟疑地拿起筷子,决心问个明白。

“剑云,你来找我,不是为了长安广场?”

“不完全是,但也跟这项目有关……哦,是关于你喜欢的树!”方剑云诙谐地色o

“树?”乔韵更加疑惑不解,“你是指,那些大树吗?”

“你不是喜欢树吗?”方剑云坦然说,“我记得曾问过你,喜欢花还是喜欢寸?你说花太鲜艳太招摇,你更喜欢树,它扎根大地,又还大地以清凉浓荫,还有〔他用途……对吗?”

“是啊,这跟长安广场有啥关系?”乔韵似乎明白了.不悦地说,“剑云,你爹想使什么花招,让我们批准你这个项目,那也是不可能的!你知道夏老师,他原I性很强。”

他简略地介绍了项目的更改:大幅度降低楼层,把高楼改为楼群,再种上一些子桐树。通过一段时间的努力,调查了有关搬迁的事宜,这事儿已经成为可能……r剑云一边说,一边用眼角好奇地膘着妻子,仿佛想知道她心里的答案,知道她究氢如何看他。乔韵读懂了丈夫的眼神,一股热流也随之侵人全身。如果没有这让人反恼的工作关系,如果她不是规划局的工程师,或者她和他是生活在一个理想的世熟里,抑或仅仅是在一部外国电影片中,她会立刻用各种方式来表示自己心中的爱氢,甚至还会情不自禁地去吻他那漂亮的双唇。他们也许会如同置身梦境一般,将矛边的一切事物抛在脑后,超越时空去感受那纯真的爱与永恒·-

但现在,他们却只能言不由衷地谈论着这件跟他们本身并无多大关系的事。趁,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不瞒你说,这还是夏启明给我提的建议。”方剑云又淡淡地说,“现在我们在一起合作了,还有更多事儿要做。他这个想法,你跟夏老爷子都不会反对吧?”

她叹了口气,真想告诉他, 自己刚才心中的感受,可是又不敢。她觉得,这正是陷人情网的感觉一一的屯特别渴望跟他在一起,生怕他会离开自己身边。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擎一笑,都会让你感到极度的欢乐。虽然她已经嫁给他.一切关系都明确了,时间也在飞逝而过,他们已经相爱六年了!但她似乎怎么与这个人亲近都不满足,都嫌不够……

“把方案拿给我看看吧!”她长吐一口气,尽量放松自己,“你肯定带在身上。”

方剑云打开公文包,把修改后的方案交给她,又一再保证说,她看了一定会满意。乔韵不再说什么,她已经知道丈夫来找她,仍是为了工作。她早该想到,只会是这样。

他们默默吃完饭。乔韵心想方剑云已经忘记了, 自己根本不爱吃羊肉,她只是喝了几口汤,而那汤也带着她所不能忍受的擅味儿。但她没说什么,因为她知道丈夫挺喜欢吃捌羊肉。他坚持要把她送回娘家,但却推说自己还有事儿,不想进去看望老丈人。乔韵内心失落地看着方剑云驾车消失在夜色里.也消失在她的视野中,觉得自己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毫无疑问,他还在为那晚的事而生气,且十有八九迁怒到她的父亲!所以他才不肯进去,哪怕做个礼节性的拜访。结婚后他就很少登这道门,而她现在却无法挽留他。

乔韵痛心地想,在她几十年的生涯中,她数不清自己曾多少次如此强烈地想要得到某件东西,却因得不到它而痛苦万分,但没有一次能和她眼前的痛苦相比。因为她想要的不是东西,而是人,是活生生有思想有作为的人!她也数不清有多少次破灭的希望、幻想、美梦与期待了,她终于明白了这一点:如果一件事给你的感觉太好而不像是真的,那么它通常就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