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法国南部的家中,期待着几周内事情可以安顿下来,然后我就可以返回巴黎工作。里韦艾拉一片寂静,天气很好。我们得到许可,将莎拉号带回了位于自由城(Villefranche)的停泊地点。有关部门不允许我们乘船外出,但我们可以经常去船上享用午餐,然后在防波堤的尽头洗澡。我有一长条的花园地带,当时一直荒废着,我觉得在这个地方种一些球茎植物挺不错的,正好我的那些园丁无事可做,就把这项工作派给了他们。我热切期待着五彩缤纷的鲜花开满整个花园的那一刻,所以对他们的工作进度很关心。在昂提波,有一个专门贩卖球茎植物的商人,他赶过来与我一起商讨我的计划。当然,现在已经不可能去荷兰找郁金香了,但是他却可以给我提供了数量众多的水仙花、黄水仙、鸢尾花等等。我在各处都有一些海芋,我打算把它们也移植过来。我预定了将近两万株球茎类植物,它们到九月份就可以如期而至。
战况不容乐观,但我却并不害怕,我亲眼见过法国军队的实力,也接触过那些聪明、勇敢且一心为国的军官。色当(Sedan)很快被攻陷,很让人感到困惑,也同样让人失望,但是很快甘末林(Gamelin)就被撤职了,魏刚取代了他的位置。我觉得一切都会好转起来。我在巴黎的朋友们给我写信说,局势很严峻,但却不用恐慌,我们注定可以胜利。邮件的送达也开始不规律起来,英国报纸要么会迟到很多天,要么根本来不了。比利时军队投降了,当然,投降是有条件的,而英国远征军在敦刻尔克撤退时损失惨重,各种军备物资都丢在了海岸上,这对我们这些住在法国南部的人来说震动很大,但却没有击溃我们的信心。我们对魏刚信心满满,相信他一定可以扭转局势。不久,我接到英国大使馆发来的一封信,里面装着很多早该到我手里的报纸。这时我第一次意识到,巴黎可能保不住了。紧接着传来消息,政府流亡到了图尔(Tours),德国军队开进了巴黎,此后从英国到法国北部就再也没有什么新的消息,而收音机里却在反复强调,魏刚正在进行战略撤退,一旦时机成熟,他们会马上反击,把侵略者赶出去。我们对此深信不疑,我们相信他会在恩纳河(the Aisne)、索姆河(the Somme)以及卢瓦河(the Loire)附近集结军队。后来政府逃到了波尔多(Bordeaux)。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人们还是没有慌乱,他们依然相信法国军队不可战胜。直到我听收音机里讲政府正在频繁召开内阁会议,我才意识到形势不妙,我跟朋友们说我觉得法国人会马上请求停战,他们却都笑我太悲观。
最终结果一出来,着实令人猝不及防,目瞪口呆。雷诺下台了,贝当成为了政府首脑。那天早晨,空气清新,阳光明媚,我们却听着收音机里沉痛而又让人肝肠寸断的声音。老将军在对法国民众发表的演讲中指出,我们现在只能请求媾和。空空****的蓝色大海异常安静,泪水涌出了我们的眼眶,从脸颊上滚落下来。我下楼走到园丁的住处,把这个惊人的消息告诉了他。他和妻子正围坐在小圆桌旁吃早餐,桌子上铺着有方格图案的油布,每个人手里端着一碗牛奶咖啡,还有一大块面包。在一个盘子里放着一块黄油,另一个盘子里是一些水果。听到我的话,园丁放下了手里的咖啡,双手捂住脸痛哭起来,他的妻子是一位45岁的肥胖女人,一听到这消息就大声哭喊起来,泪水从脸颊上流了下来。
“丢死个人了!”园丁嘟囔着说,“丢死个人了!”
园丁抬起脸来,他的脸因为悲伤已经扭曲变形。
“丢死个人了!”他抽泣着,然后握紧拳头,高声大喊,“他们背叛了我们,我们被出卖了!”
约瑟芬哭得很伤心。
“可怜的法国。”她用法语低声说道。
等他们平静下来后,我说出了不得不说的话,尽管知道他们会非常不情愿。我们都知道,意大利人随时可能杀到这里。就像里韦艾拉的所有法国人一样,弗朗索瓦(Francois)对意大利人怀有深深的敌意,由于他对在我这里工作的意大利人(其中包括仆人和园丁)的恐吓言行,我曾经不止一次的警告过他。可他这个人就是屡教不改。他曾经对这里的园丁说过,如果他有枪的话,他会打死这里所有的意大利人。那些园丁脸色铁青,一语不发。要是马上有一支意大利军队开进来,真不知道他会受到什么对待。他在这里的山区有一处小房子,我建议他赶紧带上妻子开车去那里躲一躲,看看事态会怎么发展。
现在,我该考虑考虑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了。一旦意大利人占领里韦艾拉,他们很可能囚禁这里所有的英国公民。戈贝尔(Goebbels)在广播中提到了我写的《一个英国间谍》(Ashenden)这本书,这是根据我在一战中的经历写成的。我把一些事实巧妙地做了戏剧性安排,以使其更具备小说的特点,但是德国的媒体宣传人员把这些当了真,并据此猛烈攻击英国对待间谍活动的方式,同时含沙射影指向我,所以我觉得,我在意大利人手里会比在戈贝尔的同胞手里日子会好过一些。不管怎么说,就算我被投进了意大利人修建的拘留营,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开车来到位于尼斯的英国领事馆,发现那里有一群神色慌张的人们正在向领事咨询最新的战况。总领事身材高大、四肢柔软灵活,看起来平易近人,但精力却不是特别旺盛,尽管人们围着他就最新消息纠缠不休,他依然显得漫不经心。他用慵懒无力的声音慢吞吞地告诉我们:现在的英国大使馆已经随法国政府搬到了波尔多,他也在热切地等待英国大使馆的消息,以便采取措施使英国公民安全地离开法国。
我驱车回到了费拉海角,整个下午都在等着从领事馆传来的消息,可惜啥也没有,每次打电话都占线。到了下午五点半,我实在等得不耐烦了,便回到了尼斯(Nice)。刚回到尼斯,就接到了领事打来的电话,告诉我说,他刚刚接到大使馆下达的命令,所有的英国公民都要离开,会有两艘运煤船把我们带走。这两艘船刚刚在马赛把货物卸了下来,她们本来是要去阿尔及利亚的伯恩(Bone),现在被临时征用。两艘船现在正停靠在戛纳,明早八点我们要在码头集合,等待上船。我们不能带太多的随身物品,但可以带一个手提箱、一条毛毯和可供三天的饮食。我知道地中海里有意大利的潜艇,便问领事会不会有护卫舰,他说希望会有,但现在还不确定。不管怎么说,这是最后的离开机会,如果不抓住机会的话,政府就撒手不管了。这两艘运煤船都不足四千吨,有人希望不管是在奥兰(Oran)还是在直布罗陀(Gibraltar),海军部能够给我们派一艘班轮,领事要求我去劝说我家附近的英国公民赶快抓住机会坐船离开,并给他们提供必要的帮助和建议,于是我就出发了。
一路走来,我才发现,有些人还真是劝不动,他们不想离开自己现在的家。有两位英国人已经在里韦艾拉长期定居,他们在英国没有亲戚朋友,不知道自己回到英国后该住在哪里。还有些人一想到长途跋涉就心生畏惧,有人直截了当地问我:我们安全到达英国的几率有多大。实话实说,我觉得只有一半的可能,但我随即指出,如果继续待在这里,很可能被关押起来,那样的话不但搞不到钱,连吃的都不一定够。我让他们自己考虑,要不要冒险回国,然后我就回家了。
尽管我在与他们交谈时尽量地做到客观公正,但是我依然能够意识到,自己还是掺杂了一些个人意见,力劝他们回国。我下定决心,一定不能被敌人关押起来。我岁数太大了,经受不了这样的折磨,我宁可自杀,也不愿死在战俘营中。另一方面,意大利人有可能会让我待在别墅里,但我肯定不能使用电话,也不能与朋友们来往,也就是说,我被软禁了起来。战争很可能持续很长时间(我当时还不知道外面已经在猜测,英国在几周内就会沦陷,对我来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假如三四年我都这样被软禁着,生活空虚无聊,自己的存在也毫无意义,对此我实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我宁愿逃离这个世界,因为它已经不能带给我任何乐趣。白天的活动把我搞得很累,于是我去花园里散散步,也许是平生最后一次,假如我走了,这里的景色我就再也看不到了。我再次扪心自问,是否有必要冒这个险,踏上一段未知的旅程。有一次我在婆罗洲(Borneo)[1]差点溺水,从此以后,我就对溺水而死怀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之所以说是莫名,是因为当时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好让自己能漂在水面上,这当然是本能的反应。可真正做起来也很累人,于是当时不知怎地有一个想法,还不如死了算了。我现在已经不再害怕死亡,因为,我的年岁也不小了,在我想做的各种事情中,我做得也都不错,以后的日子里,我只能无奈地面对自己体力和智力的衰退,感受越来越深的就是想要享受生活但却力不从心。我当时正在犹豫有没有必要努力抗争一下,还是更为理智点儿,就到此为止。楼上的卧室里有一小罐安眠药,我知道它将给我带来必要的解脱,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讲,还有一半的机会我是能够继续活下去的。我知道,假如我死了,会有几个喜欢我的人感到伤心难过。我还有许多书想写,我还想再多享受几年。在忙碌了一整天之后,我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摇椅上,享受这看起来有些奢侈的闲暇时光,而内心不必带有任何负罪感。我在过去的岁月中已经忍受了不少痛苦,就是被淹死,那痛苦也不过是几分钟的事,于是我下定决心,就算是再大的风险,我也要努力去冒一冒。
[1] 加里曼丹岛(Kalimantan Island),也译作婆罗洲(Borneo),是世界第三大岛。位于东南亚马来群岛中部,西部为苏门答腊岛,南部为爪哇岛,东为苏拉威西岛,南临爪哇海,北临南中国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