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的几年里我也写过不少小说,但我不想对此多说什么。其中一部《克拉多克夫人》(Mrs.Craddock)还算比较成功,我在作品选集中又将它重印了一次。还有两部是两个没能上演的剧本所改编的小说。很长时间以来,它们就像是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让我觉得很丢脸,我知道我本不该这么想,我应该尽量消解这种负罪感。现在我知道,这种疑虑完全没有必要,就算是最伟大的作家也写过一些不怎么出色的作品。巴尔扎克的很多作品都没有被收录进《人间喜剧》之中,而即使是《人间喜剧》中的小说也并非篇篇都是精品,很多都不值得细细品读。作家们尽管放心,如果你希望读者不要记住你的哪部作品,你的这一愿望很快就能实现,因为读者比你还健忘,总体来说,他们只会记住你最好的作品。

在这段时间的作品中,至少有两部有圈钱的嫌疑。其中一部小说就是为了赚钱,好使我能够在第二年依然有钱花;还有一部是因为我喜欢上了一位喜欢奢侈的年轻女士,她有很多追求者,其中有些出手特别阔绰,这让我心里很不安,于是赶紧写小说赚钱,不然的话,我除了一颗真心和些许的幽默感就没有什么提供给人家的了。我希望这本书能够为我赚到三四百英镑,这样我在财力方面就不会输给竞争者。不得不说,那位女士实在是太迷人了,我坚信自己对她的爱慕之情将伴我一生。但大家也能够理解,写小说的回款周期是很长的,首先你得花时间把书写出来,然后还要等出版社把它印出来,要想拿到钱至少要等几个月的时间,这次当然也不例外。等到我拿到稿酬后,我的那股**早已**然无存,我事先制定好的追求计划现在却压根不想去实施了。于是,我用这笔钱去了一趟埃及。

这两部小说算是例外,在我成为专业作家之后十年的时间里,我所写的大部分作品都可看成练笔之作。对于专业作家来说,他们所面临的一个困扰就是,他们必须不断磨练自己的写作手法,而无法太多考虑读者的感受。他要按照自己的本能来写作,他的头脑中会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主题,而他所面临的困境是,自己的写作手法还很幼稚,无法驾驭这些主题。他的生活经历非常有限,技法也很粗糙,不知道如何充分利用自己所拥有的天赋,只要书写出来了,他就会迫不及待地争取让它出版,一方面是为了赚钱谋生,另一方面是为了验证效果。他自己说好说坏全不管用,只有评论家和他的朋友们才能真正指出作品的优劣。我曾听说过,莫泊桑只要写出一篇作品就会拿给福楼拜看,直到很多年后,福楼拜才允许他出版第一本小说,这篇小说就是大家都听说过的《羊脂球》。但莫泊桑的例子不具有普遍性。他是个小公务员,有一份固定的收入,而且还有大量的闲暇时间用来写作。很少有人会有这么大耐心,迟迟不去把自己的作品展示在读者面前,而同时能遇到福楼拜这样造诣颇深而又尽职尽责的导师。如果年轻作家们不能够将自己脑中的主题赶紧写出来,而是等到自己生活阅历丰富了、写作技巧也成熟了才开始动笔,那大部分情况下这个主题也就被浪费掉了。我有时候竟然希望自己的运气没有那么好,写出的第一本小说没有那么畅销,这样的话我就得继续在医院工作,接受医院给我的各种任命,作为主治医师的助手在全国跑来跑去,这样我会获得更为丰富的人生经历。如果我写的书一次又一次地被出版社拒绝,那么当我最终获得出版机会后,这部作品一定会更显成熟。很遗憾,没有人指导我;如果有的话,我就会少做那么多无用功。我认识一些文学圈子里的人,数量不算太多,但是我不想与他们有太多的接触,因为我总觉得尽管和他们待在一起也算惬意,但对于我的写作不会有太多的帮助。而且我这人很害羞,非常缺乏自信,同时又很自大,所以不愿去征询他们的意见。还有一点比较奇怪:我研究过的法国作家远比英国作家多,而且不仅仅只是阅读,我真的会去照葫芦画瓢,模仿着他们的风格来写,一开始是莫泊桑,后来转向司汤达、巴尔扎克、龚古尔、福楼拜和法郎士。

我在写作手法上不断进行尝试,其中一种方式在当时看来还算有一些创新性。当时普遍流行的小说都是这样一个套路:将目光聚焦在两三个人或者一小群人身上,然后描述他们的各种人生经历,既有现实生活中的,也有所谓的心路历程。这种写法给人的感觉是:世界上除了这几个人之外再没有其他人了,除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之外再没有值得提的事了。我一直在追求丰富的人生经历,对此的渴望真可谓如饥似渴,我发现这种传统写法有其片面之处,因为它完全不能反映出生活的本来面目。我自己同时生活在不同的几个社交圈子里,他们相互之间没有多少关联,我忽然想到,如果我能够同时叙述这个几个社交圈子里人们的生活,而不去强调主次,这样所反映的会更接近生活的全貌,于是我在预先选定的主要人物之外又进行了扩充,同时在脑中形成了四五个相对独立的故事。这些故事之间也并非完全没有关联,但也只是有一些无足轻重的线索,就像是一位中年女士在每一个圈子里都有她认识的那么一两个人。这本书的名字叫作《旋转木马》。这本书的写法很荒诞,因为尽管我受到的是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美学思潮的影响,但我书中的主人公却都非常完美,而且语言上也有些拘谨做作。但这还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问题是,这本书缺乏一条能够一直吸引读者兴趣的相对连贯的主线。最终,这些故事无法做到完全不分主次,而不停地在几个圈子中游走,也无法让读者注意力集中,从而感到厌烦。这次实验很失败,因为我忽略了一个简单的写作技巧,那就是用一个人的视角来看待书中出现的纷繁复杂的事件和人物,这是几百年来自传体小说常用的技巧,但是亨利·詹姆斯已经将其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改进,只是简单地用“他”来替换“我”,就可以把叙述者从全知全能的第一人称变为小说中某个与参与者熟识的第三人称角色。詹姆斯通过这种方式告诉我们:如何能够使小说变得连贯而又充满真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