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小轿走如飞,跟得短僮着美衣。

一对灯笼红蝙蝠,官家拜客晚才归。

――成都竹枝词

趁着还没有入学,母亲带着我,去牧马山金华乡宝峰寺看望二姐和弟弟。刚出旧县――五津,眼睛一亮,眼前是一番别样的景致。朝前放眼望去,三条大河的汇合处一派汪洋。不是洪汛期,汪洋很平静,水是蓝色的,显得很深。隔河右看,万瓦鳞鳞,有古城墙环绕的县城,显得很宁静。隔波平浪静的南河与县城相望的宝资山、老君山、天射山组成的一抹青翠,形成长丘山脉,纵横百里,一直走到邛崃风景名胜地天台山。在那派汪洋中兀地而起,金瓶似的宝资山,像一个风姿绰约的美女,山头上那顶桂冠似的六角亭,是她戴在头上的桂冠。这一切,全都恰到好处地倒映在汪洋中影影绰绰,像缥渺多变的海市蜃楼。

在那派汪洋上,打渔人头顶斗笠,身披蓑衣,裤脚高挽,手执一根长长的竹竿,立在一叶船头船尾两头翘,名叫“双飞燕”的小船上,在蓝玻璃似的水中滑来滑去。小船尖尖的船头上蹲有一只鱼鹰,船尾放有一只竹编鱼篼。鱼鹰表面上缩在那里,丝纹不动,其实它用极敏锐的目光警惕地注视着水面。一旦有所发现,这些鱼鹰便相当职业化地将头一伸、身一耸滑下船去钻入水中。很快,当它们再出来时,长长尖尖的嘴上叼着一条银鳞闪闪,活蹦乱跳的鱼。鱼鹰起初总想将胜利成果独吞。它们仰起头,张大嘴,想把叼在嘴里的鱼吞下肚去,可是它们吞不下去。它们的主人已经设了机关。它们的颈上套了一个不大不小正好合适的环。这时,主人将握在手中长长的竹竿一伸一挑,将鱼鹰挑上船来。主人顺理成章地将它们叼在嘴上,不断蹦跶的鱼摘下,转身放进船尾的鱼篼。同时从中挑出一条最小的鱼喂它们,以作犒赏。鱼鹰在吧唧吧唧地将小鱼吞下肚去之时,拍拍双翅表示接受、感谢。

渔人高兴了,随手摘下跨在腰带上的酒葫芦,仰起头,喝几口高度包谷烧酒。这时,倘遇划过来的双飞燕小船,船上站着熟人或朋友,双方高兴地说上几句。心情不错的打渔人就会亮开洪亮的嗓门,唱起他们即兴编就的渔歌:

哎,太阳落山又出山

晃得鱼儿银波闪

打得它们上街去

换成美酒醉一盘……

倘若新月初上。天上有轮白玉盘似的皎皎明月,水中青山静影沉璧;岸芷汀兰郁郁青青,渔歌互答,此乐何极,好一个太平盛世。

去牧马山宝峰寺,要经过新津机场。其时的新津机场,已不复二战期间作为远东最大一座军用机场的宏伟。机场分为多段:有双流国际民用航空机场,有新津机场,新津机场又分为军用、民用航空训练机场。

机场在我眼前呈现的是一派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蒙古大草原景象。草原深处,有游动的牛、马、羊。所过之处,有些微微隆起青草覆盖的小丘,恍然一看并不打眼,可是走近细看吓人一跳:它们是暗堡。暗堡上,有多个长的圆的枪眼,好像是毒蛇一双双阴鸷的眼睛。不经意间,还可能捡到生了绿锈的子弹壳。史载,1949年冬天,新津机场忙碌不堪。大批国民党军政要员,如行政院长阎锡山等和大批急运台湾的金银财宝,军用物资,都从这里上飞机或装机,昼夜不停地飞去台湾。那时,在静谧的新津金三角地带上空,大型运输机飞过的声音夜以继日。夜晚,墨黑的天幕上,看不见飞机的身影,夜幕中,那些流星似的红红绿绿的灯光一闪、又一闪,最后消失在东方天幕上。也就是在这里,中共地下党组织过一支精干的突击队,对驻守新津机场的胡宗南精锐部队进行过突袭,让新津机场受到很大损失……如今战争硝烟已经散去,和平岁月间,傍机场而流的岷江,无声地诉说着过去的峥嵘岁月。

走过草丛间飘带似朝前婉蜒延伸的小路,过了机场,眼前又是一番别样的景致。岳店子到了。这是牧马山下最大最繁华的一个乡村集镇。这个乡村集镇很特别,显得很散淡。一般乡村集镇就一条独街。小街上,两边排列着饭馆、酒肆、茶铺、旅舍。赶场天热闹至极,水泄不通,平时清风雅静。岳店子却全然看不出一般乡村集镇意味。镇是一个村,村是一个镇。镇上人家大多姓岳。集镇上所有的饭馆、酒肆、茶铺、旅舍,这里一样不缺。只是不集中,大都掩隐在茂林翠竹中。在疏疏淡淡地露出的川西农舍中,饭馆、酒肆、茶铺、旅舍全都在一派派绿荫中斜斜地挑起一个幌子,有一种散淡的诗情画意。

过了岳店子,这才惊讶地发现,原先看似很远的牧马山兀地立在眼前。浑厚高大,像是童话世界中一个硕大健壮的母亲。我和母亲开始上山。我们沿着那条倒挂起来的飘带似的山路攀缘而上。山路很细,是用红砂石板叠起来的,中间是个之字形。山路两边是高大挺拔的针叶林,需要仰视。林子里弥漫着松脂的清香。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致,第一次上山,感到新鲜,不时停下来东看西看。林中大都是松树,剑一般笔立朝上,树干很高很直很粗。绿云般蓬在半空中的针叶油绿油绿。这里那里有鸟儿清脆的叫声,却又看不见这些鸟儿在哪里。间或可见毛绒绒的松鼠,在绿云般蓬在半空中的针叶间蹿来蹿去,找松果吃。脚下的山地是褐红色的,透过枝丫望出去,天空很蓝,蓝得像是一块水洗过的蓝玻璃。蓝天上有白云舒卷。

上得山来,就是宝峰寺了。母亲告诉我,宝峰寺原是这一带规模最大、最为有名的一个庙宇。现在改成了中心小学,二姐,还有二孃的女儿,比二姐小月分,我应该叫作三姐的刘惠明,都在这个学校读书,她们同班。宝峰寺面积很大,学校后面有一片很大的树林,整个学校随山势起伏,前鞠后躬。起起伏伏,将学校围在其中的黄泥巴墙很有气势,简直就是我心中的万里长城。

二孃其实与我们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也没有任何亲戚关系,她叫詹素文,是母亲在这里搞土改时认的。我想,二孃之所以肯让二姐“寄放”她家,一定也有现实功利的考虑。那时土改工作组同志的威信相当高,一般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况且母亲是新津的名人。能同母亲这样的工作同志以姐妹相称,这对二孃是多么大的荣耀,可以提高她在村民中地位。况且,二姐本身也是可以做些活的,比如放放羊什么的,也不净是白吃。二姐暂时寄放在二孃家,钱早迟都是要给的。罗林盘那家同样是富裕中农的人家肯收留弟弟,想来也是出于同样的原由。

二孃家与宝峰寺遥遥相对,相距最多不过一千米。二孃家单门独户,黄泥巴墙,小院。小院中呈圆形排出厢房几间、还有猪圈、牛圈、羊舍、茅厕一应俱全。堂屋屋檐下,挂两个蜂桶。正是油菜开花的季节,金阳下,挂在二孃堂屋檐下的两桶蜜蜂,穿梭似地从黄泥巴矮墙上飞来飞去。围墙上探出火红的花椒树、还有春芽树。小院里很静。两扇稀开的小门上贴着大红对联。门上贴有招财进宝的门神。门前不远有口鱼塘,是二孃家的。门前竹林下有窖,很深的地窖里窖有一年也吃不完的牧马山上特产的蜜甜的红苕。一下就可以看出二孃家的殷实。

二孃家是富裕中农。二孃与二姑爹刘绍文结婚时是二婚,三姐是她带过来的,她与二姑爹没有生育过。二孃还有一个大女,已出嫁。二姑爹是个老实巴交勤劳致富的典型农民。二姑爹原来是山下一个胡姓大户人家的长工,推车、抬轿、种田无所不能且不惜力。长期过度的劳累,让他原本高大的身躯在刚过三十岁后变得佝偻起来。这个家就是靠他勤扒苦做起来的。

在二孃家,我们受到了最好的待遇。

夕阳衔山,层林尽染。宝峰寺小学放学了,二姐和三姐小姐妹吆吆约约回来了。二姐从小长得漂亮,背个花书包,一副小村姑打扮,头上还沾有谷草,但这些丝毫掩盖不了她的天生丽质。大大黑黑的眼睛,皮肤白里透红,长长的睫毛。不管从哪个方面看,几年不见,二姐都长成一个相当引人注目的漂亮小姑娘了。但她说口苕话,见到我和母亲非但不亲热反而诧眉诧眼,离山离水的,反倒不如三姐刘惠明对我们亲切亲热。

“六妹!”母亲对二姐招招手,要她过来。

“嗯!”她摇摇头,背靠在门框上,斜着身子看人,用一只手掏鼻孔,习惯不好。不知她这样是心生怨尤,还是怎么的,显得生分。

“蕴姐!”三姐喊二姐同她一起去山坡上牵羊子回家。她们上学时,将家中的几只羊子牵到学校后面的山坡上放,下午再牵回来。她们去了。

笃、笃、笃!多远就听到水牯牛那四个碗大的蹄子敲击地面的声音。早出晚归的二姑爹牵着他那头宝贝大水牯牛回来了。二姑爹高大的身躯佝偻着,嘴上叼一根叶子烟杆,穿草鞋,裤腿高挽。尽管己经入夏,那张没有一丈也有八尺的白帕子还在头上挽麻花似的缠着。川西坝子的农民,无论男女头上都爱缠根白帕子。这有个出处,说是当年蜀相诸葛亮去世时,全川哀恸,人民自觉自愿为他披麻戴孝,久而久之,头上缠白帕子成了习惯。其实,这白帕子有相当的实用性。冬天头上缠帕子,比戴一顶帽子还管用,天热了摘下来,在腰上一裹一缠,衣服上就形成一个巨大的空间,空间里可以装许多东西。另外白帕子缠在头上还有多种用途。比如,二姑爹出门要烧的叶子烟,可以裹在里面,二寸长的竹子烟杆不用时,也可以往里一插。二姑爹显得木纳,才四十来岁的他显得苍老,额头上根根抬头纹,就像刀劈斧砍似的。

“你看是哪个来了?”二孃指着我们对他说,二姑爹只说了声稀客。别的他不会说,也说不来。

二姑爹将他的那头宝贝水牯牛,牵回与他同住的,猪圈、茅厕边光线很暗的屋子。经佑老先人似地经佑这条皮毛光滑得来像黑色绸缎,有双大板角,一双水淋淋鼓眼睛的大水牯牛。拴好后,二姑爹给它抱来一抱新鲜的干谷草,那牛在地上一卧,大嘴朝干谷草上一拱一卷。这就咔绷、咔绷地大口大口地嚼起甘谷草,好像吃得很香甜。二姑爹这才放心了,很满意地坐在那张罩着粗麻布蚊帐的单人床边上,抽起叶子烟。镶嵌的牛肋巴窗子里透进最后一线日光。光线很暗的屋子里,红色的光点一闪一闪,坐在床沿的二姑爹好像缩成一团。

抽完一袋叶子烟,二姑爹出来了,还是那副打扮。只是腰上多了一副竹编篾篼,手上提了个口小嘴大、直径很深的喇叭形的竹罩。他是要到门前那口鱼塘去打鱼,给我们添菜。而这时,二孃早已在厨房里忙开了。

炊烟袅袅,暮霭沉沉,雀鸟归巢。

黑漆斑驳的八仙桌上,菜上齐了。二孃、二姑爹坚持要母亲坐上方,说母亲是贵客。那咋要得!母亲坚持要二姑爹坐上方,见推辞不过,二姑爹这才坐了。二孃同二姑爹对坐,我同母亲与二姐、三姐对坐。这是一桌盛宴。当中瓷盘里横卧着一条豆瓣鱼,有一大海碗香喷喷的腊肉。这是他们家过年杀的一条大肥猪做的腊肉,要吃对年。一片片肥瘦相间红彤彤的腊肉,切得耳巴子大。切过肉的菜板上现在都还在流油。甑子饭、回锅肉,回锅肉炒成了可以照见亮光的灯盏窝。能有这样的厨艺,足见二孃是见过世面的。用米汤煮在甑子下的时鲜蔬菜,都是二孃临时从自家地里挖来的。白生生的芋儿,配青头萝卜、牧马山上特有的红苕,摆满一桌,有荤有素,琳琅满目。为了下饭爽口,二孃从案板下那个比我还高还大的泡菜坛里捞起粗枝大叶的青菜、大红辣椒撕成条,放在青花盘子里,洒上点红油辣椒,又成一绝。

都好了。二孃望一眼二姑爹,这是给他面子,要他这个主人说几句待客的话。不会说话的二姑爹,将半碗烧酒一端,对我们说声:请。我们都不会喝酒,我们的碗里装的是蜂糖水。我们这就将碗一端,咣地一声同二姑爹、二孃、三姐、二姐都碰了碰。然后开吃。

眼观八路,耳听四方的二孃看我架势拈腊肉,她问我,“弟娃,二孃做的菜你可吃得惯?”

“好吃。”我包口包口地吃。

“好吃你就多吃点。”很会说话的二孃说时,用筷子拨开豆瓣鱼的皮,挟起一大砣又白又嫩的鱼肉,蘸了点红通通的调料放到我的碗里。

我和母亲的一碗饭还没有吃完,三姐已经站起来,上前揭开甑子盖,用木勺舀了堆尖尖一勺饭,风声水起地盖进我们碗里。这才是山里人真诚待客,实际实惠。

夏夜。二孃特别给本来就很干净的小院里洒了点水,二姑爹不声不响地扛来一张他刚用青竹篾打成的细凉席,摊开,让我在上面睡。我睡在散发着淡淡竹子清香的凉席上,头垫着三姐送来的一个冬瓜形青篾面枕头,看满天繁星。牧马山上的夏夜显得特别高朗透明,钢蓝色的天幕上繁星满天。忽然,一颗金色的星星离群而去,倏然间从天幕的这头朝那头划去。

这时,如果站在大门外朝山下望去,又是一景。看不见白天清晰可见的新津县城与五津,但看得见川藏线上的夜行的车灯,一闪一闪,过来过去,萤火虫似的。

我身旁摆有二孃给我上的点心,那是一只山里人用来打米的升子,长方形的升子里装的是二孃用自家生产的花生、胡豆、红苕干炒就的点心。母亲和二孃坐在一边的矮凳上,摇风打扇地轻声摆龙门阵。二姐和三姐躲在一边的角落里,一边轻轻指点着什么,一边轻轻笑。而这时,离群索居的二姑爹躲在他那间小黑屋里,一边坐在**抽叶子烟,一边经佑他那条宝贝大水牯牛。牛安然自得地躺在地上,大嘴巴一咧一咧,回嚼着白天吃下去的草料。

突然间落进福窝里的我,倏忽间想起近在咫尺的弟弟。他现在是什么样子?还是那样头大颈子长,“磨盘”似的?一双带些女性的大眼睛里神情忧郁而无助?几年不见,他长高没有,长高多少,见到我他是否会感到陌生?我突然想哭。我哑着嗓子对母亲说,我明天一早要去罗林盘看弟弟。母亲说好,我听出她的声音有些发哽。二孃将要去的山路详细告诉了我。

第二天我去得很早。夏日牧马山的早晨,空气清新,似有若无的丝丝缕缕的乳白色雾霭,在远远近近的山路上,水塘中袅袅升腾。约半个小时后,那轮地平线上滚动的通红的太阳,咚地一下跳起空中,将我的前面洒上了一片金。罗林盘渐渐近了,它虽在牧马山上,却是一副与宝峰寺全然不一样的景致,很像川西平原上的林盘。一座绿得发黑的林盘里依稀现出人家的黑瓦。我刚刚进入深深的竹林,眼前一亮。这是竹林中的一块晒坝。一个小孩子坐在一个翻起来的箩筐背上看谷子吆雀鸟。他面前的地上,铺几张晒席。晒席上,金灿灿的稻谷推铺得匀匀的、薄薄的。这看谷子的小孩子不是弟弟是谁!?他坐在箩筐背上,双脚还没能拄到地,他穿的一条短裤,显然是用大人穿的那种叫“反扫**”的大裤腰改的;身上穿的是一件家织白布做的短膀对门襟衣服,很农村气。但他的皮肤还是又白又嫩,相貌越来越像父亲,很乖的样子。戴在他头上那顶旧军帽显然太大,简直要把他的脸都要装进去了。他很是忠于职守,手中拿着支响篙,只要是听到麻雀叫,就将手中的响篙一挥,那些用线串连起来的笋壳响得哗哗地。前来骚扰的麻雀受惊,吓得一飞而去、而散,扑棱棱隐入密林间。

“弟弟!”站在一边看了很久他的我,喊了他一声。随着这一声,我鼻子一酸,上前一把抱着他。

“哥!”想不到小小的他很冷静、很理智。他看了看我,问妈来了吗,你们住在二孃家吧?我一一告诉了他。我忽然心生一计,我说妈很想你,要我带你到二孃家去看她。

他有些犹豫,说,罗嬷嬷叫我看谷子,我去不成。我自告奋勇地表示,我去给罗嬷嬷说。

罗嬷嬷其实年龄并不大,最多不过30岁。她是一个保养得很好的妇人,其时正坐在青堂瓦舍的小院里奶小奶娃,抱在她怀中的孩子是个小男孩,也不知这是她的第几个孩子。她敞开衣襟,露出雪白丰大的奶子。斜依在她阔大胸怀里的孩子,用一双小手捧着她的大奶子,舒服得闭上眼睛,吃得包口包口的。罗嬷嬷穿的是件青布短袖衣服,裤腿相当肥大,简直就像穿的裙子。像她这样丰润、高大的妇人,山里少见,可以想见她的家境是不错的。我给罗嬷嬷说了由来,她倒也通情达理,答应了。不过她说,你得让你弟弟小毛早点回来,家里没有多的人,忙不过来,我当然连连说是。

弟弟跟我到了二孃家,我想象中的事没有发生。小小的弟弟很懂事,见到妈,他没有哭,也没有要求留下来不走,他像个小大人似的。妈问一句,他答一句。我真不明白,小小的他怎么如此冷峻。二孃将炒给我的点心拿出来,将弟弟的几个小口袋塞满。

“妈,我要走了,我要回去看谷子。”不一会弟弟说。他时刻记得自己的责任。

母亲默默地点了点头。我送弟弟回去。小小的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太阳已经升起很高了。金色的阳光在山路上,山路旁边的水田里、鱼塘间闪灼跳跃,浮光耀金。可是,这样的美,我是完全感受不到了,我是强忍悲泣。

走到了罗林盘。“哥!”弟弟站着,转过身来,要我回去,回到二孃家去,回到母亲身边去。我强笑着说,“弟,你先进去,我看着你。”他想了想说,“哥,我送送你。”就这样,他送我,我又送他,反复折腾。当我最终回到二孃家时,母亲问我咋去这么久?她这一问,就像抽开了我感情的闸门,我再也忍不住,扑倒在母亲的怀里,放声大哭,哭得惊天动地。母亲、二孃弄清我大哭的原因后,也都伤心。母亲掏出手绢揩眼泪。

“陈老师!”二孃实在于心不忍,她对母亲说,“干脆把小弟娃也接过来吧。”

“咋行?”母亲一惊一喜。

“有啥子不行的。”二孃说,“无非就是每顿饭添双筷子。”

“不同刘大哥商量一下?”

“不用商量了。”二孃说,“别看他二姑爹不看不声不响地,可是他很爱娃娃,特别是男娃娃,你把小弟娃尽管放心给我送过来,他只有高兴的。”

听到这里,我马上投桃报李,大开空头支票。“二孃!”我说,“以后我长大了,挣得到钱了,我给你和二姑爹一人买只手表。”那时,手表可是稀罕值钱的昂贵物品,一般人想都不敢想。

二孃笑了,“那得等到啥年月?恐怕二孃等不到那一天。”

“哎!”母亲说,“其实也快。”

“弟娃!”二孃说,“我不想你们以后咋个报答我。二孃现在好像站在街沿上,而你们一家却还在天坝里淋雨,二孃是不忍心看着你们淋雨,拉你们一把。”

事情就这样定了,我舒了一大口气。这是我在五津小学发蒙读书前最高兴的一件事、大事。

就在我上学不久,父亲应聘去了山西,在一座也算大城市的一所师范学院任教,教授中文。这个招聘团信任父亲,要他当了大组长,不仅让他管钱,还让他招人。这样,父亲在招了一些同样大学毕业,在成都没有工作的同学,朋友的同时,将他的大哥、我的大伯也招了去。如前所述,大伯是结巴,是茶壶里的汤圆――倒不出来,最终又打道回府,回到成都……

我在五津小学读到三年级上期,已经是上个世纪50年代末期。这时,母亲升“官”了,她被调到位于川西平原腹地,离县城十五里的龙马中心小学当校长。期间,我们家走上了正轨。大姐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二姐在县中读住校;弟弟接回来了。

母亲先去就任,我是后去的。我很舍不得离开五津镇、五津小学,特别舍不得离开我的班主任刘明君刘老师。

刘老师当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时,也就十八九岁。如果不是时代的变故,她在成都上完高中是要上大学的。她成绩很好。记得刘老师第一次走上讲台时,穿一条当时很时兴的青色背带裤,套着雪白的衬衣,两相映衬,很亮眼睛。不高不矮的身材,匀称。短短的辫子,辫梢扎的是红头绳。刘老师一双眼睛很黑,不过好像不太有神,有点凄迷。她那五官端庄的脸上,皮肤很白。好像白得过分,有点苍白。整体上弥漫着一种忧戚、忧郁,缺少她那个年龄的蓬勃朝气。以后,我长大些后,才从母亲口中得知,刘老师在成都读高中时,有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双方爱得很深。后来,男方变卦,很伤刘老师的心。以致让条件很好的刘老师,在多年之后才下决心处朋友、结婚。由此可以想见刘老师的钟情、纯真。

当时,学校条件不好,一间不大的寝室,住了母亲、刘老师她们四个老师。母亲只有一张床。弟弟回来后,母亲一张不大的**要睡她,还有我们弟兄,很是困窘。刘老师就主动带我睡。

我加入少先队时,没有白衬衣,是刘老师送我的。我的成绩好,刘老师不时送我东西以作奖励。那时小学生也兴学写毛笔字,刘老师送我毛笔,没有想到刘老师还会镌刻,在毛笔上镌刻出来的小楷字还很漂亮,娟秀流利。上刘老师的课,如果成绩不好,那不是智力有问题,就是因为没有听。因为刘老师当时上课就很形象,很能启发学生。比如当时还学繁体字,“宪”法的宪,她能说,“王四心戴草帽子”,这样联系起来,很复杂的一个“憲”字就不复杂了,还很有趣,记得也牢。

有次,我扁桃严重发炎。当时,作为小学低年级学生的我,根本不知道扁桃腺发炎这个名词,也不懂。下午上课时,我的咽喉肿得喝水都痛,头也发昏,我的头躺在课桌上。放学后,刘老师给母亲说了一下,立刻带着我费时费力,连过三水,回到她在县城后街的家,与她当中医生的父亲说了几句什么,给她终生未嫁的姐姐交待了几句,立刻带着我到县医院看西医。我的病一看就清楚了。医生给我开了药,打了消炎的盘尼西林针,炎症很快就退去,扁桃腺很快就消了不少,不痛了。不过,刘老师还不放心,托她姐姐照顾、观察,叮嘱她姐姐,如果还不行,还得带我去县医院看西医。她姐姐一一答应,要她放心,她这才把我放心交给她姐姐。而她当晚顶着夜色,又连过三水,回到五津小学,不误第二天上课。

我唯一同刘老师对着干,气得她哭的一次是。班上,有三个同学与我最好。其中小胖子林国的家境最好,他父亲是开长途汽车的,那时不要说开长途汽车,只要是开汽车的司机都很了不起,开汽车意味着能挣大把大把的票子。我们四个人中,我成绩最好。那次年终考试前,林国的父亲给小胖子许愿,说是,如果你年终成绩,语算两科均能过八十分,我给你重奖……问小胖子意下如何?本来也不过就那么随便一说,也许那奖励很诱人,小胖子又提劲,说没问题。他父亲的态度转为严厉,有奖就有惩,你如果达不到呢?如果达不到呢,我让你吃笋子熬肉?!(意为用竹板子打屁股)骑虎难下,小胖子说行。不意他考下来,远远没有达到标准,要我帮忙,怎么帮呢?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们一合计,心下敞亮,办法找到了。考试卷子各人名字是用铅笔写的。在他们怂恿下,我来了个“狸猫换太子”,将我两科都得了高分的卷子,用铅笔擦去我的名字,换了小胖子的名字。小胖子的父母高兴得不得了,重奖了小胖子。当然,小胖子也将这份“重奖”让我们利益均沾。不意刘老师认真,利用假期,将每个学生的家庭都一一走访。她这一走访,我们“狸猫换太子”的秘密露了底。刘老师批评我,事情让母亲知道了,母亲很生气,说这是个原则问题,要我好好检讨,我偏不肯。盛怒之下,母亲扬手给了我一耳光,打得我鼻子出血。

由此,我对刘老师暗暗恨在心。这时,由于刘老师教导有方,我的作文突飞猛进,开始在《红领巾》类少年文艺报刊上发表作品,很有点名气。有次,我写一首少年诗,在诗中竟没有良心地表示,以后我要当飞行员。当了飞行员,我就从高空丢炸弹把刘老师炸死。这诗不知咋传到母亲和刘老师耳朵里去了。母亲大怒,骂我没有良心,说着又要打我,刘老师一阵好劝,才让母亲没有搁到我身上。表面上,刘老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是我看出来,我真是伤了她的心。当然,过后我向她认了错。

告别五津小学,告别留有我许多童年欢乐的五津镇,连过三水,三条大河,到了新津。在经过刘老师家时,我恋恋不舍,一个人悄悄地在刘老师家中药铺对面那株大树下站立了好久,目不转睛地看着刘老师家。

一切如旧又不如旧。刘老师的父亲在给人看病。他是个的典型的老中医,长衫一袭、清瘦、肤白,戴一副鸽蛋般的铜边老式眼镜。他给病人看病很细。他将枯瘦尖细的三根指拇把在病人脉搏上,一边把脉,一边过细地询问病情。药柜上,很是引人注目地立有一个青铜铸造的耶稣蒙难像。这就清楚地表明这家人信基督教。也说明很久以前,西方的传教士不远万里地来到过这座县城,而且在这里撒下了基督教的种子。精心照顾过我的刘老师的姐姐出来了……五津离县城很近,不过就隔了三条水,而从今以后我离县城远了,很难看到他们了。看到他们,我想到刘老师,往事历历,心潮难平。师恩难忘啊!然而,时间不待,我得走了,不能不走。

出了万瓦鳞鳞的新津县城,上了川藏公路。为抄近路,我甩开公路,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田坎小道走去。不料,这一走,就走进了成都平原的深处,走进了成都平原的精髓。

正是油菜开花的季节。一望无边黄灿灿的油菜花,简直就是铺的一坝金子。朗朗的阳光当头照,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蓝的天,天上这么白的云。轻风拂来,无边无际的油菜花摇曳起伏,蜜蜂穿插其间。我当时不到10岁,走在海洋般的油菜花中,觉得它们在我眼前旋转。而在它的边上,有绿得发黑的林盘和林盘里的农家。很静。林盘边流过的水渠,因为树多遮住了阳光而半明半暗。在乡村人家篱笆上探出头来的牵牛花,开满了蓝的白的梦幻般的花朵。一群群蝴蝶,在这些梦幻似的花朵上飞舞。似有若无的风,摇曳着水渠两边树上的枝叶,我感觉得到露珠在悄然滴落。

就是这样走到了世外桃园般的龙马中心小学,开始了我新的生活。生活读书在世外桃园般的龙马中心小学,我却时时怀念五津小学,特别怀念刘老师。我感到失落。刘老师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好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