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七号告诉周炳,支部已经通过吸收他入党那一天起,周炳就用手指甲在牢房的砖墙上刻铁锤和镰刀的花纹。从早到晚,只要有一点亮光,只要没有狱卒监督,他都非常勤力地用手指甲在墙上刻着,刻着。那铁锤和镰刀的党微在监牢的肮脏的墙壁上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显露出来。到他将近刻好的时候,他所有手指上的指甲都磨得光禿秃的了。后来,右手的三个指甲都磨出血来,他还是那样勤奋地刻着,刻着,不肯停止。一直到五一国际劳动节那天的早上,十七号兴高采烈地通知他,支部通过吸收他入党的决议已经被上级批准了,从这一天起,他就是一个正式的共产党员了。平时傻呼呼的周炳,听到这个通知以后,忽然变得非常严肃起来。照十七号看来,在他严肃的时候,他也就变得更加纯真,更加可爱了。那天吃过早饭以后不久,十七号就给周炳做监督人,领导他站在党徽的前面进行宣誓。宣誓的仪式非常简单,非常肃穆。周炳直挺挺地,庄重地站在离党徽三尺远的地方,金端站在他左手旁边,宣誓就开始进行。金端举起右手,叫他也举起右手,金端说一句,他跟着说一句。金端领头说:“我宣誓”,他也賑着说:“我宣誓”。就这样,两个人用很低很低的,刚刚听得见的声音往下说道:
“我自愿加入中国共产党。坚决拥护党章,服从党纪,执行决议。为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为实现共产主义奋斗终身。”宣誓以后,两个人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长久地没有分开。
往后,十七号的方脸孔、高顴骨上面露出一种得意的微笑,接着,他又用手轻轻地拍着周炳的背脢,表示爱抚的意思。然后,他又回到自己的破席子上面坐下,端起瓦钵子里面的凉水,轻轻地,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着。周炳像一个依恋着自己的母亲的孩子似地走到十七号的身边,轻轻地挨着他坐了下去,两个人于是谈论起国家大事来。周炳用一种恳切的语气提出他的问题道:
“对于我们的国家,我真是长久以来,我就是很担忧的了。一方面,咱们要暴动,要夺取国民党反动派的政权;一方面,咱们又要抗日,要把日本帝国主义者赶出去,这到底该怎么办呢?”
十七号严肃地点点头,说:“对,你这个问题提得很好,它确实是全中国人民每一个人都关心的问题。”
周炳说:“是呀,我自己长久以来就没有弄通这个问题。那时候,我不是一个共产党员,不好提出这个问题来,我只是搁在心里面担忧。可现在不同了,现在我是一个共产党员了,我对于我们的国家负了一定的责任,有疑问,我就不能不提了。”
十七号说:“好嘛,好嘛,你有问题当然应该提出来。一个人思想上有认识不清的问理,行动上是很难坚决的。”
周炳说:“比如这么说吧,你一只拳头要暴动,要去打国民党反动派;你另外一只拳头要去抗日,要去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这能办得到么?咱们想想看——咱们从什么时候说起?这样吧,从一九二七年国民党反动派背叛革命说起吧。从那个时候到现在,足足过了五个年头了。当然南昌暴动,广州暴动,——咱们不是没搞过,可是都没有搞成功。往后这么几年来,咱们天天说搞暴动,要夺取政权,可是,都毫无结果。这个事情该怎么办呢?何况如今又加上了一个日本帝国主义。国民党反动派是决心跟他们勾结起来,一起剿共的了。那国民党不是更强大了么?不是比以前更难对付了么?这暴动跟夺取政权不是比以前更没有把握了么?咱们打国民党的时候,日本人就来帮助他打咱们;咱们打日本人的时候,国民党就来帮助日本人打咱们,这个形势恐怕不太妙吧?”
十七号说:“对,你完全说得对,形势就是这样一种形势。这几年来,我一直是相信暴动可以成功的,夺取政权是很快的事情。可是到现在,我也怀疑起来了,特别是日本帝国主义大举侵略咱们国家的时候,这种事情还能照过去那样办么?我们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是应该考虑这些问题的。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往下说道:“总之不管怎么样,不管我们怎么想法,在行动上,咱们还是应该按照党的决定来行动。这是坚决要做到,不能有—丝一毫的动摇的。”
周炳迟疑了一会儿,说道:“唔,不错。可是……”
十七号在脸上做了一个苦笑的表情,接着,把眼睛望着地上,说:“周炳,你提出了一个有争论的问题,这个问题,不是咱们两个人能够解决的。不错,毛泽东同志有一种主张,他主张在农村建立红色根据地,他按照这种主张在江西搞了一个中央苏区——成立了中华苏维埃的政府。可是,另外有些人却不赞成他这种做法,还是主张我们一定要在城市里面搞暴动,夺取国民党的政权,事情就是这样。我看,毛泽东同志的想法是很有道理的,可是,我又不知道全国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对。所以,说来说去,咱们还是要按照组织上的决定来行动,这是最可靠的办法。”周炳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气,点点头说:“恐怕事实上也只好这样子了。不这样子,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不过,这样做了,会给革命带来很大的损失的,不是么?”
十七号点头同意道:“不错,是会出现那种情况。因为要进行阶级斗争,所以要建立党的组织,这就是把所有个人的活动集中在党的有组织的活动当中,成为一种集体的行动。有组织的斗争跟那种仅仅凭着个人的力量进行的斗争是不同的,它要强大得无可比拟,它要有威力得无可比拟,它可以干出移山倒海的伟大事业来。可是,如果领导机关一犯了错误,那就不得了了,那就要遭受很大的损失了。所以,领导机关必须力求正确,保持它的最大限度的正确性。周炳,你现在参加了党了,你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斗争里面的成员了。在这种阶级对阶级所打的总仗当中,每一个人都要成为它里面的一员,都是按照集体的命令行事的,千万不能仅凭个人的想法支配自己的行动,这是最要紧、最要紧的。当然,同时你也要坚决地相信,咱们党是正确的,如果偶然有什么错误,咱们党能够很快地加以克服,咱们党能够领导咱们从目前的状况当中找到出路。有这种信心跟没有这种信心是完全不一样的。”他说得那么干脆、斩截,就傢从前正岐利剪刀铺的老把式周铁对他的徒弟们说,“淬火盆放在这里。”——淬火盆就应该端端正正地放在那指定的地方,上、下、左、右,哪怕只放歪一寸也不顺手。周炳顿时感觉到十七号那么雄壮,那么宁静,而自己却是那么渺小,那么猥琐……
过一会儿,周炳肃然地站起来,用刚才宣誓的那种神态举起他的右手,说道:“我坚决相信,我非常坚决地相信,就像我刚才宣誓的时候所说的一样。”
就这个样子,他们两个难友亲亲切切地交谈着,从上午到下午,整整谈了一天,一直到吃过晚饭,他们还在那里低声谈论着。周炳把他的心敞开了,十七号也把他的心敞开了。在周炳说来,他一辈子也没有听到过这许多高明的议论。他希望把十七号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牢牢地记在心里,永远不叫它忘却。后来,他把十七号一只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久久不肯放开。到了晚上二更过后,突然,有两个背着长枪的,穿便装的狱卒来到他们牢房的门口,其中一个低声叫唤着:“十七号”,另外一个低声接着说:“过堂”。他们两个人听见这种叫唤,才像大梦初醒,一下子站了起来,两个人双手紧握着,表示告别。十七号忽然低声对他说:“我有一点预感,觉着这回不是什么好事情。”周炳笑着说:“没有的事儿,会有什么事情呢?”十七号说:“不,不,你听那两个狱卒今天晚上说话的声音特别和善,这里面就有文章了。”周炳笑着,说他决不相信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十七号对着周炳的脸苦笑了一下,说:
“你也不要太大意,在这种地方,什么事情都是会发生的。可能我这一去,就不一定能够回来了。”周炳挺起胸膛,说道:“你怎么这样说呢?我不能离开你,我不管你走到什么地方,我都会找到你的。但愿你很快就回来,咱们还没有谈完呢。”
十七号点点头,说:“反正革命的人到哪里也一样。万一我不能回来,你就按着我跟你说的那样去做,保管你没错。”
周炳爽朗地回答道:“对,就是这么办!如果你真地不回来,我一定要把你的全副担子挑起来,你放心好了。”
他们两个人默默无言地拉着手站了一会儿,周炳的眼睛已经噙满了眼泪。十七号勉励他道:
“你不要这样子,你不赛伤心。革命者嘛,什么遭遇都会有的。我临走的时候,还要对你说一句:你今后一生一世,对党一定要绝对忠诚。——你记住这句话。将来你有机会到外面去的时候,你就找麦荣,跟他接关系。他会知道的,咱们这里的一切事情他都知道的。”说到这里,十七号的眼睛也已经噙满了眼泪,他把脸拧歪,向着一边,不让周炳看见。他的嘴里珍重地跟周炳告别道:
“再见了,同志!”
“再见了,同志!”周炳也这样回答他。于是,他就走出门口,跟着那两个背枪的便衣,在过道里越走越远。……周炳趴在铁门上,从铁门上面那个圆洞里往外望着,他希望能够看见十七号,他希望能够听见十七号的脚步声。可是,十七号走远了,慢慢地连脚步声也听不见了。
周炳第一次听到别人这样称呼他,觉着有一种无上的尊贵和光荣。现在十七号走了,牢房里剩下他一个人,他该怎么办呢,他这里站一站,那里站一站,觉着坐又不是,站又不是,简直心乱如麻,浑没个主意。可是尽管他心里面怎样难受,那牢房里也只剩下他一个孤孤独独的人。他于是低声地,频频地叫唤起来:
“同志,同志,同志呵!”
从二更天到三更天,周炳一直站在黑暗的牢房里,留心听着外面的一切声响。他希望能够从中发现他所熟悉的那种脚步声。可是,除了值更巡逻的那个便衣狱卒以外,他什么脚步声也没有听见。他一次又一次地趴在铁门上,从那个圆洞口往外望。
他把他的脸孔整个儿堵住了那个圆洞,拚命使自己的眼晴能够望得更远一点。可是,他除了看见过道里那些丢满地的肮脏的垃圾和微弱的电灯光以外,什么也看不见。三更过后,他实在忍耐不住了,就向巡逻走过来的便衣狱卒打听道:
“喂,老兄,十七号怎么还没有回来呀?”他用的声音非常小,生怕惊动了旁边的牢房。可是那个狱卒已经听清楚了,就凑到铁门边,同样地低声回答道:
“我怎么知道呢?你等着吧,他会回来的。”说完了,就走开了。
三更过去,看看快要到四更天了。周炳一个人在黑黢黢的牢房里这里站站,那里站站……刚坐下去,又起来;刚起来不久,又坐下去。就那么等着,等着,十七号还是没有回来。后来,到了五更天,从墙上那个圆洞里可以听到远处有鸡叫了,可是,十七号还是没有回来。最后,一直等到天亮,还是没有看见十七号的踪影。他无可奈何,就倒在自己那张破席子上,矇矇眬眬地昏睡过去了。
天已经大亮,便衣杂役提着水壶送水来。那个人刚走到牢房的门口,周炳就被他的脚步声惊醒了。他猛一跳起来,跑到铁门口,一看,原来还不是他所希望见到的人。他低声下气地问那个狱卒:
“大哥,你知道十七号到哪里去了么?”
狱卒搓着自己那双惺忪的睡眼,好像吃了一惊似的反问道:“是么?他还没有回来么?那……我就不知道了。世界上许多人,谁能知道——”
周炳碰了这么个软钉子,只管搓搓手……也没有别的办法。他接过了水,把那钵子水放在地上,又小心翼翼地给十七号接了一钵子水,放在十七号的席子旁边。于是,他又在牢房里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起来,像一只困在铁笼子里的老虎似的,漫无目的地走过来,走过去;又走过来,又走过去。他不停地用手摸摸这里,拍拍那里,根本业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事。……
他忽然自己对自己喃喃自语道:“不行,不行;我非得找着他,不管他到了什么地方,我一定会找到他的。”可是目前的局势却使得他毫无办法。他根本不能离开这个牢房,根本不能越过这个铁门一步,他上哪儿去找十七号呢?他又怎么知道十七号如今上哪儿去了呢?尽管他自言自语,心情懊丧,可是他始终没有听到什么反响。最后,他高声叫嚷出来道:
“不行!不行!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后来他又吟吟沉沉地自我解嘲道:“看你急成那个样子,你急什么呢?说不定十七号已经出去了,正在外面等着你呢。”可是他回心一想,又觉着没有这么好的事情,那敢情是想得太美了。他于是又自己驳斥自己道:“你别痴心妄想了,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呢?唉,真是……”
就这样,周炳带着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一天又一天地等着,等着,十七号终于没有回来。他希望听见他那种熟悉的,自远而近的脚步声,可恨他始终没有听见。……大概过了一个月的光景,周炳完全失望了。他知道,所有的幻想都不过仅仅是——不提了吧,金端同志可能已经遭到不幸了。……在周炳的回忆里,金端的幻象是那么可敬,可爱,勇敢坚定而又充满智慧……这个幻象一天比一天更加崇高,更加宏伟,成了一个强有力的巨人……正是他,在抚育着自己,在提携着自己,在教导着自己……这使他觉着十分悲伤,又十分愤怒,还夹杂着数不清的内疚和懊悔。
想不到,五月三十号这一天,就是上海五卅惨案七周年纪念这一天的早上,那两个背着长枪的便衣狱卒又在周炳牢房的铁门外面出现了。一个轻声叫着:“二十三号”,一个轻声说道:“搬家”。周炳听得清楚,这搬家两个字不是好字眼儿。他想:自己这一天终于也到来了,他将要跟着金端同志朝很远、很远的地方走去了。可是这个时候,他反而觉着没有什么牵挂,反而十分轻松镇静起来。他跟着那两个狱卒走到审讯室。他们这一回却没有贯英出场,也没有那些打手出场,只有那个审讯录事站在门口,对那两个便衣狱卒说:“把他的眼睛蒙起来。”于是,那两个人就用一块白布把他的眼睛紧紧地蒙住了。以后,他们又把他推上一部运货卡车,接着,就把那部汽车轰隆、轰隆地开动了。周炳虽然泰然自若,终于免不了有点诧异起来。他心里面想道:“这是怎么回事?搞的是什么鬼把戏?还要把我弄到这么远的地方去么?”他完全没有想到,他们是在把他带回省城,并且是在把他带回宪兵司令部。
当天上午十点钟,杨志朴就带领胡杏、区卓、杨承荣、何守礼四个人到宪兵司令部把周炳保释出来。那四个年纪都不上二十岁的少年男女一看见那个今年已经二十五岁,长得像个大人样子,并且满脸胡须的年轻人周炳,也不管当时是在什么地方,就一起扑上前去,把周炳紧紧地搂抱着,大哭不止。老中医杨志朴年纪虽然大了,看见这种情况也觉着十分动情,悄悄地擦着眼泪……
刚一出宪兵司令部门口,周炳就感觉到一阵头晕。他很不习惯这个吵吵嚷嚷的人世间,觉着眼花缭乱,忍耐不住。他走到人行道上,连脚步都不敢迈出去。他的腿一直哆嗦着,觉着发软,提不起来。看见那个许久没有看见过的太阳,他的眼睛登时一片模糊,白濛濛的,什么都看不清楚。遇见路上的行人,甚至马路当中经过的车辆,他都觉着很胆怯、很害怕,想避开他们,挑没有人的小路走。胡杏贴近他的身边走着,仔细地观察他。她发现周炳的神气今天是很高兴的,但是在高兴喜欢当中,又带着一种说不出味道的忧愁。她仔细看周炳的脸,觉着它还是那张象牙色的,光泡溜、圆鼓鼓、端正纯洁的脸,但是,上面却不免有了病容。她又发现,周炳的两只脚跟两只胳膊都不大灵便;她还发现,周炳整天在呛咳着,仿佛怕被别人发觉,所以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但是,在这一切之外,她还觉着周炳的全身都笼罩着一种很崇高的意态。这是只能够感觉出来,而没有法子言传的。他们每一个人都絮絮不休地问他:这半年多来,身体怎么样?他们到底怎样对付过他,而他又吃过什么亏没有?在牢房里,又碰见过什么奇怪的事情没有?等等,等等。他只能简简单单地挑几样不相干的事情回答他们。周炳拉着杨志朴的手,问候舅舅、舅母好,问候表弟们好;以后,又把他们几个少年男女一个一个地拉到身边,跟自己并排走着,在他们身上,在他们的头上摸着,捏着,问他们每一个人的情況怎么样;又想起今天没有来的那许多兄弟姊妹,一个一个地提着他们的名字,间他们的情况。就这样,他跟在老中医杨志朴后面,叫几个年轻人簇拥着,从广大路一直走出那从前叫做惠爱路的中山路。不管怎么说,周炳心里面还是异常高兴的。他自负地在心里面自言自语道:
“哼!你们把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关了进去,可是,把一个真真正正的共产党员放了出来。”这个时候,他心里面有一种长时期以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着自已的心情十分痛快,又十分舒畅,这种舒畅还可以说是一种高浓度的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