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东

我多年前开始关注上海的乡土风貌,对附近的文物古迹历史建筑一一加以探访,其中别具一格的绞圈房引起了大家的关注。随后一些志趣相近者结伴,借助卫星地图,发现了更多的绞圈房。虽然时下绞圈房还没有得到精确的定义,所见完整无缺的也较为稀少,但已经引起了各方面的重视。我们不仅专门在微信组群讨论,还召开了几次研讨会。

绞圈房是一种具有鲜明特色的本土古建筑,随着时间和地域的变化,其名称多种多样,呈现的形式也略有差异。尽管特征明显的绞圈房在乡下较多,但镇上类似的建筑也不在少数,只是因土地资源的稀缺,各家各户之间的建筑相距甚近,可用犬牙交错来形容,外观上较难一眼看出,对老宅的称呼也没直接用“绞圈房”这个普遍使用的名称。按照绞圈房的基本特征来看,我前两年突然发现自家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宅居然也是一座绞圈房,整体建筑至今还比较完整,而且周围还有两座(附图23)。

我家的绞圈房构建于太平天国运动之后的清同治年间,主人为陆恒兴花米行的老板陆慎堂,也就是我祖父的外公。如果算至我的下一代,该老宅内已经繁衍生息了六代人。祖宅位于原南汇县周浦镇咸塘东岸的南八灶,卫星地图上可以看到俯视图,是名副其实的绞圈房。当年南八灶沿街都是较有实力的花米行,东八灶和南八灶地区是浦东传统的粮棉集散中心。祖宅为坐北朝南偏西南的七开间一厢房绞圈房,后面东侧带有三间拦脚屋,东南有与咸塘港相通的护宅河汊,前埭东侧的落叶间的沿河窗户设有美人靠,东厢房地板下空间有半人多高,儿时见有胆大者能轻易钻入其中。因开间多、厢房少,它不是方方正正的绞圈房,这是集镇上土地资源相对稀缺而导致的,其狭长的天井在民间被称为“棺材天井”,不过以前人们对“棺材”二字不仅毫不忌讳,而且还颇为自得。据称陆老太爷家的堂名为常见的“余庆堂”,客堂中原有雕刻精美的看枋,因无实际功能老早就被拆去换钱。客堂设有落地长门,堂前空间为有廊柱支撑的前廊,现虽已经彻底被改建,但留有部分老照片还能见到当年的模样。庭心间的铺地主要材料为缸爿,在青砖的分割下,一块块各不相同的几何图案颇具特色。

随着时间推移,宅中人口数量逐渐增多,与所有人家一样,陆家的绞圈房不再是独门独户专用,而是被后代不断分割继承。因陆老太爷没有儿子,只得把房产均分给四个女儿与一个嗣子(侄子),其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的房产分割单我至今还保存着。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后埭正中还是客堂间,依然面向南(北侧顾家的客堂间是面向西的)。由100多年前的房产分割单得知,那时镇上已不再如乡下那样正规,不仅没有“绞圈房”的称呼,前埭、门埭、后埭等称呼有所混乱,而且把沿街的西厢房称作了墙门间,因为那里不仅是做生意的门面房,也是大家的主要出入通道。另外,祖宅附属建筑中还包括拦脚屋、街上的廊棚和咸塘港上的石水桥。

一转眼150多年过去了,这期间无论是社会的大环境还是家庭的小环境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祖宅的整体外观虽然没发生多少改变,但其内部产权却呈现了多样化,其中一部分还变成了公房。居住者虽没有72家房客般夸张,却也有10多家。50年前,归属于我父亲名分的只有后埭东侧的次间与落叶间,同时居住在这里的还有我祖父,而祖母与大伯一家生活在西侧的主间和客堂间的一部分。

自小生活在祖宅中,我经历和目睹了客堂间的分割,房间内部的小修小改,包括封堵腰门,拆除室板砌砖墙,改建蠡壳窗,拆去腐烂的木地板浇筑水泥地,以及最后为翻建楼房而拆去落叶间。

我家的落叶间当中用木板一隔为二,后面半间为木地板的房间,前面是泥地的灶间。灶台上有三个锅和一个汤罐,属于比较大型的土灶,主要燃料是砻糠,边上配有一个木风箱,拉风箱曾是我们觉得非常好玩的一件事。灶间外搭有一披间,专门用来堆放砻糠,每一次买砻糠都是买一整船,有专人送货上门。我祖母说解放周浦时,解放军曾经借用大灶来做饭。而我们小时候在大灶上挖饭糍、灶膛内烘山芋以及柴间中躲猫猫的情景,如今还都历历在目。其中印象最深的是灶前头的一只烧火凳,它不是中规中矩的矮板凳,而是随大灶后面一样的弯曲。等我们稍大,大家庭解体,各家各户独立开伙仓,立时就拆除了大灶,灶间改成了吃饭间,原在次间的吃饭间则改成了房间,从此那狭长的过弄内一字排开了几只煤球炉。

我弟兄共三人,哥哥结婚的婚房还是在祖宅的次间内,我与弟弟挤在一小间内,为求得独立性,我就打起了阁楼的主意。阁楼上常年堆放着蒙了厚厚一层灰的杂物,我从中清理出一定的空间并做了一些隔断,安放一张单人床,搁起一张写字台,墙上糊上旧报纸。小房间虽然有了,只是阁楼上没有自然光,也不可能老开着电灯,于是我就自己动手在屋顶上开了一个天窗。等扒开屋顶才发现,上面不仅仅是一层板和瓦片,而是有两层,原来这里是后埭与厢房屋顶的叠加处。处理这个天窗着实费了我一番心思,因此也就留下了特别深的印象。

到我们工作后,因为私人住房问题要靠自家解决,所以先是在祖宅东侧的园地上建起了两间平房,后为改建楼房,无奈拆除了落叶间,原本完整的绞圈房终于缺损了一个角。记得当年虽然请来了民工,但为让旧料不至于过分损坏,我还是得自己上屋顶仔细卸下瓦片横板。因为是落叶间,椽子和梁木数量多,而且大多不规则,拆时得格外小心,一个个长短不一的瓜柱因没用处又舍不得扔,在一边堆放了好久好久。后听说这落叶间的梁木结构是主埭与厢房复杂的连接处,也就是绞圈房“绞”字的来源(附图24)。

独具特色的绞圈房有一个生成、发展、风行、演变以及败落的过程,我家的祖宅是集镇中的绞圈房,与广大农村中大量消失和正在消失的绞圈房一样,其最终消亡的命运也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很难做到让绞圈房永久保存,只能尽力留下一些记忆,让更多的人知道,曾经有过这样的绞圈房,有过这样的绞圈房生活。

作者简介:李东,字韶翊,1965年出生于绞圈房中。世居浦东周浦镇。原为大型国企职工,平时爱好读书和旅游,更喜乡土民俗文化,尤其对本地现存文物古迹情有独钟,几乎走遍浦东的角角落落,获得不少第一手资料。有感于南汇县被撤,以“南汇乡土”之名陆续在新浪发表游记2000篇,留下一串杂乱无章、深浅不一的脚印,并由此结识了一批志趣相近者,其中不乏专家学者,从中获益匪浅,如今依然在不断的探访和学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