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恬既然敢抛头露面,就不是十分在乎什么闺誉名声。就如她在洛洲虽肆意畅快,可也不是没人暗地里说她不守闺训。她那时抱着将来出家入道的心思,因而对这些贬毁统统不放在心上。
便是严愉年前忽至洛洲,严恬明知大概是因自己的名声太显,传到了京城本家的耳中,二堂兄大概是代表本家前来敲打,可她却仍我行我素并未如何放在心上。
但到了京城之后,尤其经了这一场事,她突然成长不少。知道了皇权君威、家族父兄、阴谋党争……因而当陆、刘两家的小姐前来搭讪,她本能地警惕戒备起来。尤其当陆玲珊提起“秦主恩”、“襄助办理平国公府一案”时,她第一反应竟是自己出行一向女扮男装应该没露什么行迹,也应该没什么不妥之处会给父亲或是侯府本家惹上麻烦……
不过陆玲珊倒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更像是在捕风捉影诈她一诈。可二伯母这一句“女扮男装,开棺验尸”却实实在在地点到了要害。严恬不禁心中一紧便僵在了原地,脑子里飞速盘算着该如何应对。
二伯母,你听我给你编……不是,你听我给你解释!
不过还未等她想好说辞,二伯母却挑眉继续说道:“你倒是个好样的!严家这几辈儿里就没出过什么像样的女孩儿。还军功勋贵之家呢,连个快意爽利的小娘子都没?!严惜倒还不错,可年龄尚小还看不出什么。至于严怡……”
她垂眸撇了撇嘴,“却是被她姨娘给养坏了。每日只揪着争吃争穿争宠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吵个没完。自诩有些才气,却不知她那自命不凡的样子反让其变得俗不可耐。我也曾想过要好好养她,可谁让她不信我,只信她姨娘,自己偏偏要走下道……”
二伯母抬头看了看严恬,见她听到此话脸上略显尴尬,不由得挑了挑唇,于是绕开话题道,“我向来佩服有能耐的女子。这世间人人要求女子安常守分。却不过皆是那些没用的男人为了一己之私故意养出一帮子庸碌蠢妇罢了。我就喜欢那能干敢闯有脑子的小娘子,凭什么女人的才智非要磨灭在后宅男人身上?!”
呃……严恬没料到她的二伯母竟是位标新立异极有主见的奇女子!说来除了第一天进京时的家宴,这还只是第二次见面。
前一次她对这位二伯母的观感不过是清高孤傲,反而是对能说会道慈和亲切的大伯母印象深刻。如今看来,自己这位二伯母也是个极有趣的妙人,当初的冷漠孤傲大概不过是因为……自己尚未能入得她老人家的法眼。
话既已说开,严恬便不再拘束,于是真心拿出对待长辈的态度,俏皮中又带着两分亲昵地笑道:“严恬自小就喜欢律法狱案,父亲也许我跟着他胡闹。我只觉这世上有些事女子凭什么就不能去做?再者,那些女工针黹女儿家应做应为的我又不是很喜欢……”
“哪有那么多应做应为的?”不想严恬的自谦尚未说完,便被二伯母“嗤”的一笑打断了,“那商朝的女将军妇好,宋朝的大词人李易安,甚至吕雉、花木兰、武则天……哪一个干了‘女儿家应做应为’的事儿了?别想那么多!有本事,自然是好,怕就怕那些小家子气的女孩儿,自己没什么本事,却又以为自己有些本事,还看不上那真正有本事的。”
二夫人快人快语,着实让严恬有些惊讶,却也颇生出几分意气相投的欣喜与痛快。于是她忍不住更加亲昵地坐到了二夫人身边,稍想了想便开口问出心中的疑惑:“二伯母,您是怎么知道我女扮男装,还掺和了方金堂开棺一事?”
“是严恪告诉我的。”二夫人也不和她打机锋,开口直接就把亲儿子给卖了,“那日一群叫花子当街吵嚷着秦主恩要去刨方金堂的坟,怎么也算闹出了些动静。
“京中正经的子弟人家谁会去听了一帮叫花子的嚷嚷,就跟着一群无赖闲汉去凑热闹?不过你三堂哥当时正在街上闲逛,抬腿儿就跟着去了。谁知转了一圈,回来便跟那吃了麻椒的猴子一样,一蹿三蹦地来寻我,让我猜猜他在方金堂的坟地里遇见了谁……”
说着二伯母抬起一条秀气的眉毛优雅地翻了个白眼儿。严恬实在忍不住,捂着嘴“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清冷娇矜的二夫人点了点头,不以为忤,“你倒也不用奇怪。我向来厌恶那追名逐利的禄蠹,因此并不揪着你三堂兄去钻营什么经济仕途,反正靠着定安侯府的荫庇,子孙总是饿不着的。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康健喜乐才是要紧。他才十七,以后的路长着呢,便是只想一辈子做个富家翁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行。现在他看着虽不着调,但心性德行还是好的,这才最为要紧。所以你三堂兄虽知道些原委,你却并不用防着他。亲疏里外,他还是能分得清的。
“这个家里上上下下其实还是挺和睦的,没有其他大族宅门里的那些糟心事儿。几个男孩儿也各有各的好处。严忻是长房长孙,人品心胸学问自是不必说。
“严愉嘛,处事灵活,颇办得几件事,不过也是够皮的。虽比恪儿大了两岁,面上做个稳重样儿,但实际也是个混世魔王。若不是那几日让他去了庄子上看着春种,说不定就一起凑这个热闹了。况且以他和秦主恩的交情,定然掺和得更起劲。”
“二伯母通透!这话说得也诙谐!”严恬忍不住笑了起来,愈发觉得这位二伯母是个妙人。表面目下无尘,心里却通透不羁。于是忍不住狗腿地拍了拍马屁。
不过她随即也暗自腹诽,怪不得这几日没见到严愉,原来是去了庄子上。以大伯母的为人处世,严愉这趟出去还真是有点儿意思,颇似故意将人支使出去,免得他跟着秦主恩掺和平国公府的案子。
想想之前严愉去洛洲的目的,那可是奉了母命去敲打她的。初来京城时,大伯母虽然亲切和蔼,可出身宗室又是侯府主母……自然不只是表面的慈祥和善。严恬不禁低头一笑,只觉得这世上的人真是有趣。
二夫人抬头看着严恬自然而然地坐到自己身边,态度亲昵,笑容讨喜,原本清冷的脸上微微闪出一丝笑意来,问她道:“为何就喜欢律法狱案了?现下的小娘子们喜欢的莫不皆是吟诗作对,笔墨丹青,又或者下棋抚琴,刺绣女工。你这孩子倒奇怪,且喜欢这个?”
严恬看着她甜蜜蜜一笑:“那二伯母喜欢什么?吟诗作对,笔墨丹青,又或者下棋抚琴,刺绣女工?哦,我刚刚听那刘家小姐说二伯母年轻时是有名的才女,那想来定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二夫人出身名门,又才貌双全,平日里自然清冷自持些,却并不是不通人情世故,只是懒得应付那些蠢人罢了。如今见严恬有意亲近,又甚投脾气,于是也愈发和煦起来,刚刚那丝笑意又深了一层,“你这孩子倒不认生,竟开起长辈的玩笑来了。”
严恬忙笑着讨饶:“二伯母可别怪侄女放肆。严恬自幼丧母,跟着父亲长大,于女儿家的本分、姐妹间的人情世故上,竟多有不通。正要依仗两位伯母教导提点呢。二伯母又素有才名,可不正是严恬的榜样?!便是只学得两位伯母之万一,对侄女来说也是受益无穷……”
“你这丫头!”严恬的话未说完,二夫人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怪道,“就你这口齿还叫‘人情世故多有不通’?和你一比我倒算是个不会说话不通世故的了。”
“二伯母自是‘风骨非凡’!有道是,‘独惜野梅,风骨非凡,品格胜如多少’……”
“贫嘴!”二夫人摇头笑道,“你这拍马屁竟也要因人制宜?”
“严恬可从不说妄语……”
“给你个杆子,你还真往上爬……”
娘儿俩正说笑着,却忽见侯夫人身边的大丫头瑞雪急匆匆跑来:“请二夫人快携众小姐去大门口!长公主来了!侯夫人已经带着大少奶奶先去迎候了。”
整个大齐只有一位能被称作为“长公主”,那便是秦主恩他娘。二夫人看了严恬一眼,嘟囔道:“她怎么来了?不是最烦这种热闹事吗?”语气虽惊讶,但其中却更多熟稔亲昵。
严恬想到大伯母是襄宁长公主的伴读,又同出皇族,二人自是熟稔亲密。如今看来,二伯母似乎与襄宁长公主也很亲近。
“严怡、严惜在‘沁芳流水’那边。”二夫人指着不远处吩咐瑞雪道,“你去把她二人唤来。我们在前面等你们。”
瑞雪赶忙行礼道了个诺,便匆匆去寻人了。
“我们边走边等吧。”二夫人说着便牵起严恬的手,娘儿俩相视一笑。
只是当严怡带着严惜赶过来时,赫然发现嫡母竟然牵着严恬,且二人有说有笑简直如同母女。她立马脸上一凛,目光如刀,眼中含煞,看向严恬的眼神可就不那么温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