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怡自幼便拿嫡母做榜样。
二夫人出身淮安谢氏,真正的世族名门,其父祖几辈皆在朝中为官。本人更是自小才名远播,冠绝京城。又因为人淡泊清冷,似难以亲近,便更添了几分脱俗出尘之气。
而这份出尘和才气正是严怡从小到大费尽心思去极力揣摩效仿的。
还有嫡母的关怀慈爱,她自小煞费苦心,极力讨好,只为求嫡母的一句称赞,却终是求而不得的。
她始终不明白,自己为表孝心曾让丫鬟们冒着大雪摘尽园中梅花,又连夜刨开坚硬如铁的冻土,为嫡母窖藏那梅花雪水,如此极雅极孝的行为,竟不但没得一句称赞,反而被淡淡地说了句“劳民伤财,为主不慈”。
自己为学二夫人的清雅出尘,便日日朝饮晨露,夜啜香蜜,沐花卧柳,不沾纤尘,却并未能让嫡母引为知己,反敲打她“要清心寡欲,莫再生事”。
姨娘说她是金尊玉贵的大家小姐,如何尊贵都不为过。那自己不过是在饭食上要求厨房不能油荤,但鸡鸭鱼肉色香味形皆不可失,不想却引来嫡母的一场怒火。那次虽并未再找她去说什么敲打的话,可那次却把她身边最机灵得用擅出主意的丫鬟给发卖了,连带着她姨娘也吃了瓜落儿,被罚了半年的月钱。也是自那之后,嫡母对她再无他言,便是敲打都懒得敲打了……
或许她姨娘说的是对的,这世上哪会有对庶出尽心尽力的嫡母?她和嫡母到底是隔了一层,自始对她掏心掏肺的只有姨娘。
便是那看似受宠的严惜又如何?大概不过是面儿上看着好罢了,背地里还不知受了多少搓磨?!即使大伯母现下和善可亲,但谁知道暗里打了什么如意算盘?像她们这样门户的女孩儿,最大的用处可不就是联姻?而她这样的庶女又皆是嫡母手里的棋子,为其亲生的儿子铺路架桥,嫁于何人全凭嫡母一句话。
可,就连这样的用处也换不来二夫人半点怜惜亲近。她从未如严惜那般得过嫡母的半分好脸色,更不用说如严惜那般在嫡母面前撒娇耍赖。
所以,当严怡看到二夫人亲昵地牵着严恬的那一刻,她陡然变色,目光淬毒。那是她自小到大求而不得的亲近。
或许,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曾经有过,可那份记忆太过遥远模糊,终被百倍的不甘裹挟,化为如今这满腔的怨毒哀叹。
可严怡的哀怨并未引起任何人注意。二夫人边走边让贴身丫鬟花影帮忙整理钗环仪容。严惜蹦蹦跳跳地去寻严恬说话。上回相见,这位大堂姐的机智和博学让小丫头颇生出几分好感来。严恬则跟着如百灵一样的小堂妹一路说笑着走向前院。大家都很欢喜,除了严怡。谁也没有注意到她的不欢喜。
……
严愉从庄子上一回来就听说了秦主恩兴师动众地刨了方金堂的坟。如此最终倒算是把方玉廷给救下来了。这事儿外面传得不甚详细,传得最多的便什么京兆尹神机妙算,提前派了个少年给秦主恩送去方玉廷同意开棺的书契?
“少年”?严愉挑了挑眉,怎么听着有股子严恬的味儿?!
严二公子扼腕叹息,只觉得不在京城这几日似颇错过了几场好戏……不是,颇有几场大事未能替叔父、好友分忧。
就这样转眼到了祖父的寿辰。当一大早儿秦主恩在定安侯府闪亮登场时,严二公子立马就觉的自己草率了!什么“错过好戏”?“好戏”正在追着他舞!
秦主恩把他那一脸的邋遢胡渣剃了个精光?!这是……要洗心革面?不会是和严恬有关吧?完!要出大事儿!
果然大事儿接踵而至,贺寿的宾客尚未到齐,襄宁长公主千岁竟摆了仪驾亲自来定安侯府贺寿。这可真是铁树开花,难得一遇。要知道这位孀居的公主殿下可是极尽低调,从不轻易露面。平日里不是在宫里陪伴太后娘娘,就是在冷月观中学道修行。如今竟亲自驾临定安侯府……
包括严愉在内的一众人等皆先看向秦主恩。秦主恩顶着一张溜光水滑的俊俏小脸两手一摊,甚是无辜。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
妈蛋!严愉腹诽,这货把胡子一剃,还真有种人模狗样的好看。
经过一阵兵荒马乱,无论主人还是宾客,都跑到了大门口来接长公主的驾。严歌行站在前面率领一众孙男弟女行礼参拜。
严恬偷眼看着襄宁公主扶着个嬷嬷的手款款下了大轿,心中忍不住暗暗赞叹,“好风仪!”只是再垂眸间,一双嵌了珍珠的青缎绣鞋正停在了石阶前。她忽然想起那日在慈宁宫的帏幔后见到的那双鞋……
“哎哟,您看您……”秦主恩狗腿地一路小跑过来,“今天果然是黄道吉日,连您老都亲自下凡了。”
说着伸手去搀他娘,与此同时眼睛却溜向了站在人群中的严恬。不过严恬此时正低眉顺眼地恭立一旁,完全没看见他那张剃得溜光水滑的小白脸。可站在她身旁的严怡却陡然羞红了粉面。
长公主瞅了他一眼,没有搭理。而是先笑盈盈地叫起了众人,随后未等严歌行开口说什么客套话,便先看向严恬笑道:“想必你就是严家的大小姐?”
因想起了先前慈宁宫那倏然一瞥,严恬心里反而有了些准备,故此一听召唤忙上前两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福礼,垂首回道:“回长公主殿下,小女严恬,于家中姊妹中行一。”
“很好,”长公主点头笑道,“是个沉稳爽利的孩子。”旋即伸手携她,“今日便劳烦严大小姐作陪吧。”
定安侯夫人和二夫人不禁对视一眼,随即不敢怠慢,忙上前引路。老侯爷严歌行则一路陪同,众人浩浩****进了侯府。
只是谁也未见,跟在人群后面的严怡盯着同秦主恩一左一右扶着长公主的严恬,眼中的怨毒几欲溢出……
长公主突然驾到打乱了定安侯府的寿宴,一时间颇有些兵荒马乱。男人们聚在一起并不敢再像之前那般吃茶听戏,全都齐刷刷地杵在二门外候着长公主的咐吩。
女眷们则跟着呼啦啦涌进了内院。大部分人心里皆盘算着如何在长公主面前露个脸儿,若是能说上几句话就再好不过。有那品级不低又自恃年高德劭的老夫人就想着见缝插针地说上几句场面话,却因秦主恩和严恬随侍左右,又有一大群宫娥侍女隔着,并未能找到机会。
长公主倒也不生分,反而笑着对严歌行说道:“本宫这一来,竟搅扰了老侯爷的热闹。老侯爷还是快去前院安安心心地当寿星佬吧,莫在此地陪着,否则本宫心中实在不安。”说着又转头看了眼理直气壮跟进内院的秦主恩,“你快扶着点儿老侯爷。顺便去前院告诉众宾客,如刚刚那般热闹自在才好,万不可因本宫扰了大家的雅兴。”
这小子一路走来,心思全放在自己这个亲娘身上……才怪!心思全放在自己这个亲娘身边的严恬身上!
长公主强忍着才没把擎着脸一路开屏的儿子踹飞。所以一有机会自然赶紧把这丢人现眼的玩意儿给打发走。
临走时,秦主恩忍不住又望了严恬一眼,可这丫头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心中不禁失望至极。这丫头到底瞅没瞅见他的脸呀?!他这胡子不会白剃了吧……
……
长公主素来喜静,大伯母深知她的脾气喜好,故而也不必请什么示下,直接咐吩人将园子中的流光阁收拾出来请长公主小憩,待一会儿开席唱戏,再另请示下。
其他人一众宾馆客女眷则被长媳孙氏招待着仍回宴客的大花厅莘荣堂喝茶叙话。连并着严怡、严惜因各自嫡母去陪了长公主,自己也不能再和闺阁密友玩闹,只得跟着长嫂规规矩矩地去招待宾客。
不过严恬倒没跟她们一起,而是被长公主携着一路去了流光阁。
流光阁,名副其实,流光溢彩富丽堂皇。严恬虽第一次进来,却并不敢左顾右盼。她恭恭敬敬地接过了瑾嬷嬷手中的茶碗,先亲自奉给长公主,随后垂眸站到了两位伯母的身后。此时阁中除了她们娘儿仨,便是长公主的心腹侍女,并无旁人。
襄宁坐在主位上,也不急着喝那杯茶,而是先笑盈盈地仔细打量了严恬几眼,随后似是闲聊又似自语地道了一句:“倒也算得上宠辱不惊。”
“殿下好兴致。”不想长公主的话音未落,却忽听二夫人冷声说道,“这么大阵仗,又如此打趣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您看上我们家的女孩儿了呢。”
这话里的意思似乎不大好听,长公主的儿子秦主恩可还未曾婚配呢。且这直筒筒的一句,别说是对着长公主,就算对着旁人语气也算不得客气,更何况还是当着严恬的面儿……
旁边的大伯母不禁皱眉暗暗扯了她一把。严恬顿时羞了个大红脸,心下颇有些不知所措。
谁知,襄宁却并不生气,反而笑得意味深长,转眼看向严恬道:“你且不用往心里去,她这是替你打抱不平呢。你这位二伯母,向来冷心冷面冷言冷语,却不想你倒入了她的眼。
“她这是见我一概不论,只独携你进来,担心外面那帮子饶舌的夫人太太们此刻不知会怎么编排你呢。需知树大招风,我这番作派岂不是一下子把你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所以才开口呲儿我。这份怨气是冲我不是冲你。
“再者,她这话也是在给你提个醒儿,让你对我多加提防。看,不过转瞬你就因我受人非议,闺誉说不得也被我影响。如此我又能是个什么好人?”
此话一出,屋内立时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