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妹”两字,从爹爹嘴里脱口而出。
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一眼就认出来。
大哥认不出娘亲,大概是因为娘亲离开他的时候,他还小,记忆有些模糊了。也有可能,是他整副心思都放在洛姐姐身上,旁的人旁的物,都不在他的眼里。
睿姑见到爹爹,亦很动容:“相爷……认得我?”
爹爹满眼都是心疼,搁在桌上的双手青筋暴起。他与我一样,恨透了皇后和陆月华,即使这两人已经死了,还是难泄心头之恨。
他的眼睛湿润了,像一片雾蒙蒙的湖。
心痛之余,还带着一丝欣喜。
可睿姑的话,如同一阵风吹散了他眼里的雾。
他怔了一瞬,道:“你叫我什么?”
睿姑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狐疑道:“相爷。”
“从前,你不是这样叫我的。”爹爹低落之余,心疼得更加厉害,“你……不记得我了?”
睿姑在爹爹面前,一身风华自动收敛。就像个普通女子,轻轻地对着情人呢喃:“十九年前,我受了很重的伤,过去的事,全都不记得了。是赵姑娘说,相爷有可能知道我的过去,所以带我来京,找相爷确认身份。”
从“师妹”两字,我就已经知道了身边之人是谁,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不等爹爹作答,疾步走至爹的身边:“爹,您说的是真的吗?睿姑,就是我的亲生……”
“母亲”两个字还未说出口,爹爹就将我的话打断:“年年,你胡说什么呢?”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道:“爹,您刚才不是说,睿姑是您的师妹吗?”
“自然。”爹爹站了起来,神色骤然恢复如常,“师父他老人家当年不收银子,广招贫寒学子,弟子远超百千之数,因此,我的师妹不止庭缚一个。”
“可是……”
“没什么可是!”爹爹斩钉截铁,“年年,我知道你思母心切,可她真的不是你娘。她姓李名萱,是我和你娘的师妹。”
爹爹的反应太奇怪了,我不接受。
我不知道他为何不认,但我偏要反驳。
“睿姑虽然失去了记忆,却对‘睿’之一字情有独钟,为自己起名为‘睿’,这是其一。”
“见到‘薛庭缚’之名,她有强烈的熟悉之感,心生亲切,这是其二。”
“无论是见到我还是见到大哥,睿姑都觉得面善,尤其是对我,格外信任,愿意大老远随我来京,这是其三。”
“与您四目相对,眼神依恋,语气出奇温柔,这是其四。”
“您见到她,失控失态。激动之情,难以言表。这是其五。”
“桩桩件件,您还想抵赖不成?”
我每说一句,声音就高扬一分。
爹爹大声喝道:“够了,年年。这世上并非只有爱情值得珍惜,同门之情亦十分珍贵。睿姑之所以对你母亲的名字,以及对我感到亲切,那是因为她是我们最疼爱的小师妹。至于你,是因为你的眉眼与你母亲相似,她见到你,就犹如见到了你母亲。您这般执拗,就不怕吓到睿姑吗?”
睿姑看着我们父女吵架,出言劝慰:“相爷、赵姑娘……”
我不想妥协,道:“您让我把理讲完。”
然后对着爹爹,据理力争。
“爹您有所不知,睿姑被济慈庵的庵主所救之时,正好是十九年前。庵主说,当时睿姑刚失去了孩子,因为记忆缺失,无法询问孩子是丢了还是死了。本来庵主慈悲心肠,是可以回去找孩子的,但当时有人追杀睿姑,直到出了京城庵主才敢停下来找大夫,也是从大夫嘴里,知道了睿姑的生育状况。”
我顿了顿,继续道:“此时回去找一个生死未卜的娃娃,无功而返还是小事,如果运气不好,会赔进睿姑的一条性命。权衡之下,庵主决定瞒着睿姑。之后所找的大夫,每一个都得了庵主叮嘱,言语间,不曾说出睿姑有过孩子的真相……”
“不,我知道。”睿姑接过了话道,“庵主以为我不知,我便让她以为自己不知。我的身子屡屡调养不好,我便根据医典自学。虽说不如医肆里有经验的郎中,可寻常病症又哪里瞒得了我?无事之时,我常常想,我的孩子是男是女,是生是死,也知道庵主每次入京谈论佛法,都会悄悄地替我打探。可惜,一无所获。年复一年,我便以为自己的孩子死了……可是,现在你却说……”
睿姑哽咽了,无法再说下去。
我迎着她的目光,一字一句坚定道:“我今年,正好十九!”
睿姑泪意阑珊,口中念着:“久别偶相逢,俱疑是梦中。”
我的泪水,终于滚滚而落。
爹爹亦有些动情。
他背过身去,偷偷地拭泪。然后转回来,道:“我也希望,睿姑就是庭缚。可真的做不了假,假的也当不成真。睿姑是我们的小师妹,仅此而已。对‘睿’字有执念,也许是内心深处记着我这个师兄的好。对你们兄妹感到亲切,是因为与庭缚情同亲姐妹。”
说完,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年年,我没有理由,不认你的娘亲。你知道的,爹不是只看外表之人,爹绝非因为睿姑脸毁了,而故意不认。年年,你要相信爹。”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其诚恳。
我有些恍然,分不清什么才是真相。
原来希望落空,从天上摔到地上,是这样沉痛。
我颓丧地倚在柱子上,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爹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安慰我道:“都是爹不好,爹没有保护好你娘。等到战事结束,我朝与北疆签订永世为好之约,爹爹就辞官回乡,弥补这些年对你的亏欠。”
“还有。”他转头,对睿姑道,“小师妹如果愿意,就和我们一起回到故土吧。我们都生在那里,长在那里,师兄带你回去,看看旧时的风景。顺便,一块儿去拜祭师父。师父他老人家坟头的草,应该长得很高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爹爹嘴里听到外祖父。
听说,外祖父很早就去了,是为了当时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皇上而死。
有人行刺太子,是外祖父替他挡住了偷袭的箭支。虽然伤口不深,箭头上却淬了剧毒,不过一炷香的工夫,毒素便蔓延到了心室。临死前,外祖父嘴里一直叫着“庭缚”、“阿睿”。
可惜,爹爹和娘亲,终究没有见到外祖父最后一面。
我靠在爹爹的怀里,嚎啕大哭。所有的失落,在这一刻宣泄。
爹爹派人叫来了洛姐姐,叫洛姐姐好好陪我。
其实,哭完以后,我的心情已经平复很多。相对来说,我更担心的是睿姑。
她与我性情不同。我外放,她内收。能肆意哭泣的人,永远都不是最痛苦的。
洛姐姐有些放不下我,我道:“自回来后,还没见到小如和小意,想来是在午睡,不敢去吵,此刻该醒了吧?”
洛姐姐颔首:“方才喜嫂子着人过来说了,孩子刚醒。难为你怕吵醒他们,现在只管放开手脚过去。”
“那睿姑就拜托你了。”
“放心吧。”
我去看两个孩子。
喜嫂子与管家之妻一人抱着一个,见到我,站起来行礼。
我忙叫她们坐下,探头看着襁褓中的孩子。
小如眼睛圆圆,盯着我看。一段日子不见,我以为她会把我忘了,没想到她看了几眼后,嘴里竟蹦出了一个“娘”字。
我热泪盈眶:“小如,你喊我什么?”
她小嘴一张一合,不停地叫:“娘……娘……”
我抬头看向喜嫂子:“是你教她的吗?”
喜嫂子羞赧道:“教是我教的,但法子却不是我想的。洛小姐说,夫人您这次离家远行,回来后孩子难免生疏,到时候一定会难过。所以就亲手画了你的画像,叫我日日带着孩子看画。一边看,一边教着‘娘’这个字。小如反应快些,学得很好。小意虽然还没学会,但我相信那一天不远了。而且,小意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好,这段日子胖了一圈儿,夫人您看看。”
管家之妻将襁褓翻开一些,叫我看看小意的身子。
果然,小意白了,也胖了。
喜嫂子喜滋滋道:“到了明年春天,小意的个头应该能赶上小如了。”
“都是你们照顾得好,我心里实在感激。这个月末,每人可以多领五百文铜钱。”
两人齐齐笑道:“夫人,不用了。现在府里的账都是洛小姐管着,上个月才刚赏过呢。”
“不妨事,再领一次吧。除了增加月钱,我不知道用什么来表达心中的感激。”
两人连连道谢。
我伸出手,想要抱抱小如。一边的小意见了,大约是吃醋了,也伸出两只短短胖胖的手,要我抱。
我心都要化了,将他搂在怀里。
他望着我,笑得眼睛弯弯,小嘴微微动了下,唤道:“娘。”
我喜极而泣,将他搂得更紧:“小意,我的小意。”
喜嫂子与管家之妻啧啧称奇:“昨日还不会,今日突然就会叫了。看来,是夫人与小意少爷母子情深呢!”
我沉浸在为人母的喜悦中,轻轻地为孩子哼歌。
荆月从月洞处拐过来,附在我的耳边道:“夫人,相爷有情况。”
我使眼色叫喜嫂子和管家之妻下去,随后问:“爹怎么了?”
“相爷命人看守住相府的前后门,叮嘱他们,没有他的命令,不能让睿姑离府。”
“软禁?”
“对,软禁。除此之外,相爷还做了一件事。这件事,对我们大大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