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瑜不想反的。

就算收到了圣旨,他也不想反。

只是被迫无奈,被命运裹挟着去营救他的家人。

他本来还存着一丝希冀,想要好声好气地与皇上商量。

被皇帝视为心头最重的江山,他从不放在眼里。

然而,父亲的头颅如一记闷雷劈在了他的头顶。

他在雨中哭泣,整个人都在发抖。唯有双手,稳稳当当。

他的眼睛红了,盯着城墙上敌人的头颅。他在军中,向来有千里之外夺人首级的称号,虽然将士们崇拜于他,传话的时候多了夸张的色彩,但他完全可以确定,此箭一发,皇帝绝无活路。

凯旋的旗帜高高飘扬,成瑜松开了右手。

箭支飞得极快,与此同时城墙上响起了惊慌失措的喊声:“皇上!皇上!”

有什么用,利箭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意志而停下。

皇帝傻眼了,两颊湿冷。他已分不清是恐惧的泪还是无情的雨,面如死灰。

他后悔了,在生命即将结束的这一刻后悔了。

悔的,不是方才掷地有声的诛令,而是,没有更早一点,杀了成瑜。

躲,已经来不及。

他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想要抓住一个人来挡。可是那些人都站在他的身后,众星拱月般拱着他。

他最重视的尊卑等级,王权鸿沟,断送了他求生的机会。

飞箭流星,眼见就要射中他。一个周身仙气,衣袂翩跹的身影往前一纵,跃在他的身前,替他,挡住了这致命的一击。

我赶到城墙上,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我的娘亲,奋不顾身地用自己的性命,挡了皇帝的劫,断了自己的生。

皇上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抱住了娘亲倒下去的身体。

他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娘亲的脸。娘亲却抓住了他的手腕,虚弱地说:“求您……停止所有的杀戮……”

鲜血从娘亲的胸前流下来,又从她的嘴角溢出。

她奄奄一息,该有多痛。

可是临死之前,她还在为儿女的未来着想。

皇上的眼眸如死寂的湖水,沉痛一点一点漫上来。他嘴角哆嗦着,反复地说着一句话:“庭缚,你不可以死……”

他到这个时候,还只顾着自己伤心,眼睁睁看着娘亲的眼神黯淡下去,还是不肯答应娘亲的要求。

我疯了一般扑到娘亲的身边,抓着她的手无声地哀嚎。原来痛到深处,真的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

身子弓成了虾,我肝肠寸断。

我的亲人离我远去,我的爱人还在城下。

成瑜当然看见了我,也看见了倒下的娘亲。他大概还在纳闷,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站起来,对他作出手势,想告诉他我们安好,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皇上此人心狠手辣,为了歼灭成瑜大军调了许多火药。不惜自伤八百,也要灭敌一千。

他已经不再是天下之主,而是王权奴隶。是困在龙椅上的孤兽,是全天下最独孤的可怜人。

可是,还没等我表达完,禁卫军统领就把刀横在了我的脖子上。他对着传声筒,大声地对着成瑜道:“停止抵抗,放下武器,否则,我就杀了她!”

我求助地看向皇帝,希望他说一句“放了公主”。可是他没有,他只是凉薄地看了我一眼,说别闹出性命,然后抱着娘亲,走下了台阶。

成瑜的手还握着弓箭,身下的马儿躁动不安。

禁卫军统领在我脖子上割了一刀,继续喊话:“再不缴械投降,我就把你妻子吊在城墙上,让她受万民注目,血液一滴一滴流尽而死。”

也许是爱给人勇气,我用尽全力喊了一声:“不要!”

刚喊完,禁卫军统领就用刀背掴向我的脸。

刀是至硬之物,与手掌不可相较。这一记下来,疼得我眼冒金星。发髻也散了,嘴角肿起一大块。

再想喊,发现已经说不出话。舌尖一动,就锥心地疼。

成瑜快要发疯,提起马缰在原地转圈。马儿仰天长啸,他也跟着大喊。他暴躁得像一头狮子,看着满天阴云淌出血泪。

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冲掉了他的泪。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高高抬起的手,以及,须臾掉落在泥坑里的弓箭。

长刀也被解下,与弓箭一同浸泡在泥水中。

成瑜下了马,沉默地跪下。

他降了。

怀着满腔屈辱与不甘降了。

禁卫军统领狂妄大笑,叫人打开城门活捉叛贼。

疾风骤雨袭来,天地一片昏暗。

禁卫军统领眼中满是兴奋。

他一生最大的功绩,就在今天。

成瑜被五花大绑,押入囚车。

囚车一动,锁链就“哗啦啦”齐响。

他们怕他跑,手足各拴了两条,再加脖子上一条,一共九条。材质都是精钢,戴上去沉重无比。

换了旁人,早就被压弯了腰,似一条犬,趴着被送入大狱。

可成瑜没有。

他的脊背挺得笔直,风骨依旧。

我看着坚强又倔强的他,泪如雨下。

禁卫军统领拿开了刀,想要将我一并押入大牢。

我揉了揉被他打肿的脸,忍住说话带来的疼痛,恨声道:“我乃父皇与薛相的亲生女儿,大礼堂堂的公主,你再动我一下试试,小心人头不保!”

禁卫军鄙夷地看了我一眼,道:“反贼之妻,信口雌黄,本将不是三岁小儿,岂会信你胡言?”

我盯着一旁的墙体,冷笑一声,趁着他对我并未提防,一头撞了上去。

这一撞,用了八分力气,死不了,但能将脑袋撞个窟窿。

血水混着雨水,从头顶淌下。

我笑了起来,用一种“你输了”的眼神看着他:“现在,你还要将我关起来吗?”

他气愤地咬牙。

皇上临走时叮嘱过,不能伤了我的性命。

我伤势颇重,关进牢里只有死路一条。

我看着他怒气冲冲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喘着粗气催促道:“再不送我去看太医,我的小命就要折在这里了。”

他受我威胁,不情不愿地解下披风,用披风裹着我,将我送到平地上。本想叫旁人代为相送,又不放心,干脆自己“送佛送到底”,一路抱到了太医院。

太医院中空****的,只有一个医侍值守。

禁卫军统领着急道:“太医呢?”

医侍回答:“都去了乾清宫。”

“这可怎么办?”统领急得额头冒汗。

医侍看了我一眼道:“这位姑娘受伤颇重,再耽搁下去可不好,不如让小的先做些简单的处理,好争取一些时间。”

也就只能如此了。

禁卫军统领叹了口气,将我放下。

医侍处理完后,他又抱着我往乾清宫跑。跑得端是稳当,唯恐将我颠着。

我咳嗽一声,道:“其实,你人并不坏。”

他微有些气喘,喝道:“闭嘴。”

我还要说:“你不过是奉命行事。更准确地说,是对皇上忠心。”

他不耐烦道:“我说闭嘴,你聋了吗?”

我喘了口大气:“正因如此,我才要劝你。我真的是公主,是皇上与薛相的亲生女儿。我娘为了救父皇,甘愿以身相挡,父皇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所以才会震惊和迷茫。他现在所做的决定,都是不理智的。等他冷静下来,一定会叫你放了我。”

“那又如何?”

我按压住心头失去母亲的悲痛,争取着最大的好处:“如果我活着,以公主的身份活下去,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欺辱成瑜分毫。我会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明白了吗?”

他没有说话,心里想必是听懂了的。但凡他谨慎一点,就该知道不能在牢里为难成瑜。

说完这一切,我闭上眼睛休息。耳边疾风吹过,乾清宫慢慢地近了。

殿内,皇帝的咆哮压抑而痛苦:“废物!一群废物!”

太医们跪在地上,战战兢兢。

禁卫军统领抱着我来到乾清宫门口时,正好遇见了我爹。

他低下头,喊了一声:“赵大人。”

爹爹看着虚弱狼狈的我,又看了看我半边肿起的脸与额头包扎过的伤口,悲愤交加,心疼得眼睛都红了:“谁干的?”

近卫军统领不敢答话。

爹爹锐利的眼观察着我脸上的印记,目光扫向统领的佩刀,伸手一拔,钢刀便出了鞘。

禁卫军中等级不同,所带的佩刀就有所不同。统领只有一个,他的兵器便是独一无二。

爹爹稍做比对,就确定了我的脸颊是统领所打。他扔了刀,从统领手里接过我,狠狠地踹了统领的脸两脚,就往殿内赶去。

皇帝还在训斥太医。

小太监拦住了爹爹的脚步:“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准进入!”

爹爹浓眉一扬,大喝一声:“让开!”

小太监一个哆嗦,竟是被镇住了。

爹爹再不管他,冲入了内殿。他越过一大排跪着的太医,眼神如刃:“庭缚为了皇上,连命都可以不要,皇上却这般对待她的亲生女儿,是想同时送走她们娘儿俩吗?老臣斗胆问一句,皇上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皇帝见到我,亦是呆了。

“年年……怎么会弄成这样?”

爹爹失去了对他的敬重,冷哼:“拜皇上与皇上的爱将所赐!”

这个时候,皇帝已经没有时间与爹爹计较,眼睛扫向跪着的太医,怒道:“还愣着做什么?”

太医们得令,忙叫爹爹将我放到一旁空着的午休榻上,打开药箱,娴熟地为我治疗。

我听到爹爹与皇帝的谈话。

“皇上知道,年年是成瑜的软肋,所以就算她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也狠心将她留在城墙上,是不是?”

皇帝沉默。

他心虚,他愧疚。在情绪缓过来之前,说不出任何驳斥的话。

爹爹根本不奢望他能回答,叫住一个官阶略低的太医道:“薛相怎么样了?”

太医摇头叹气:“出气多,进气少,照理,支撑不到现在。诸位经验丰富的太医与下官一致认为,薛相还留着一口气,大概是出于两个原因。”

“哪两个?”

“一是薛相意志坚定,非常人能及;二来,薛相还有心愿未完。所以她不舍得走,苦苦地支撑着。”

“可有治疗之法?”从皇帝的态度中,爹爹就已经知道,要想娘亲好起来,等若痴人说梦。可他不甘心,还是想要再问上一问,仿佛他问了,老天爷就会打开一扇窗。

太医明确地替他关上了这扇窗:“我等齐心,可勉力吊住薛相喉间的这口气。只是……要她醒来,却是万万不能。都怪下官医术不精,下官自知有罪……”

爹爹怆然泪下:“你的意思是,薛相以后再不能睁眼,不能说话,不能走,不能动,不能吃饭,不能看风景,只能日复一日地躺着,如一具行尸走肉?”

太医为难地颔首:“是,但又不止如此。”

“还有什么?”爹爹着急问道。

“薛相身体虽不能动,但意识存在。就如同下官刚才说的那样,薛相是靠意志与心愿撑着性命的。”

“也就是说,她现在是什么情况,她全都知道,身边人的一言一行,她也可以感知?”

太医再次颔首。

爹爹再也没有了作为百官之首的沉稳与冷静,一拳砸在柱子之上:“这样活着,与死何异?不,比死还残忍!庭缚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以让她过如此生不如此的日子?这种清醒,不要也罢!”

他蹲下来,浑身战栗地看着娘亲。伸出手想要摸摸她,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转身向着皇帝,跪了下来。

“臣有几句心里话,想跟皇上说。”

恰巧此时太医们处理好了我的伤口,拱手道:“皇上,小赵大人的伤势无碍了,每日换药即可。另外臣等再开个方子,可令她身体快速康复。”

皇上挥了挥手,叫他们出去候着。

太医们鱼贯而出。

殿内,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与皇上。

无论血缘如何,在我心里,首辅才是真正的亲爹。

他弯下了腰,冲皇帝磕头:“皇上,您想不想让庭缚,好受一些?”

皇上眯了眯眼道:“你说。”

“成瑜发兵突然,断不是蓄谋已久。臣刚才打听了,成瑜所率大军,八成以上的士兵,还驻扎在城外。他带了小部分兵马匆匆而来,显然是事出有因。还请皇上明察,莫要让亲者痛仇者快啊!”

爹爹的话,表面上是为了成瑜考虑,可最后一句,分明是在晓以利害。

如果,成瑜不是主谋。如果,成瑜只是被人当成了利刃。那么躲在背后的人,才是危害家国的第一元凶!

这是皇帝最不愿看到的事实。

爹爹说进了他的心里。

皇帝听罢,立即召人:“来人,去提成瑜。”

太监领命而去。

皇帝握住了娘亲的手,低沉着声音道:“庭缚,朕一定不会让你这一箭白挨。所有害你、害朕的人,朕要让他们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