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说秋天的落叶是青茅岭一大奇景,此刻,舒芬却没有半分欣赏它的闲情逸致。之长途汽车是中午时分进山的,半途,她在竹溪沟下车,绕小路直接去了分场女劳教队。先从禁闭室里放出了那位“赛西施”,又和乔小莉谈了心,不觉间,西天已布满了绚丽的晚霞。她完全可以在分场留宿一夜,明天是周末,一清早有班车专送分场职工回总场度假日。可是舒芬非要连夜步行赶回家,分场的管教员们开玩笑说:“舒队长和她老爱人真是情深意长,一夜都等不及了!”
舒芬并不解释,丈夫去总局开会还未归家呢。她在管教员们嘻嘻哈哈的笑声中,甩开阔大的步子,闯入了被夕阳照得火一般燃烧着的大山。
舒芬心急火燎,她想到彩彩一定躺在**眼巴巴地盼着自己。临走时,她答应过的:“妈妈星期六晚上就回家,你别胡思乱想,等着听宝宝的好消息,说不定妈妈就带她回来了呢。”
彩彩生下宝宝还不足月,舒芬不忍心让她失望,彩彩性子弱,爱哭,头胎做月子淌眼泪,以后会落下红眼病的。宝宝刚出世,心脏就不好,躺在儿童医院的暖箱里抢救,舒芬好不容易才把彩彩劝回家的。十月怀胎的甘苦,舒芬哪能不知晓呢!
舒芬虽然年已半百,但二十几年在青茅岭上练出的脚板依旧宽厚而结实,柔软的落叶在她脚下发出有节奏的嚓、嚓、嚓的声音。
这是散落在青茅岭山坳里的一片杂交林子。除了盘曲有致的松和笔直挺拔的杉以外,还有银杏、合欢、青冈栋和苦储。秋已渐深,秋阳深沉而灿烂,染透了西天一脉浪峰般的山头。它的余晖透过繁枝密叶渗入林间,于是,飘**的落叶便浸在一派胭脂红的霞光中。扇形、羽状、椭圆……草黄、焦黄、铜黄……没有一片叶是同形同色的,数不清的枯叶漫舞着,组成了辉煌奇特的彩色的雨。
啊,彩色的落叶的碎雨。
舒芬第一次注意到这彩色的雨是在二十四年前。第一批劳教人员刚刚进入青茅岭农场。舒芬拖着八个多月的身孕,带队去岭上拖毛竹。一阵阵腹痛,她在碧森森的山坡上躺倒了。人们抬抬扛扛把她背回简易的竹排房中,不一刻就生下了个女娃,尖而细的哭声把她唤醒,睁开眼,看见窗外是一片片五彩缤纷的落叶。她对丈夫说:“给孩子取名彩彩吧。”
彩彩生下来的时候没有四斤重,哭起来象小猫叫,许多人断言她养不大,可是彩彩的那双眼睛却让任何人惊叹不已。刚出世的孩子,眼睛竟会朝人笑!那么,宝宝也一定会有双笑着的跟睛的,对,回家见了彩彩,就对她说:宝宝的眼睛睁开来了,盯着外婆笑呢:不会错的,女儿哪有不象娘的?
舒芬打电话给守在医院里的女婿时,间他:“宝宝象彩彩吗?”女婿停了片刻,回答:“不知道,……”那声气象大伏天的闷雷。
舒芬的心一下子抽紧了,她后悔,为什么不挤一些时间去医院看一眼宝宝呢?那样的话,她就可以向彩彩绘声绘色地描述一番了,彩彩一定会高兴,会露出疲倦的笑轻轻地叫一声:“妈妈……”可是现在,她只能追忆二十四年前彩彩的模样来形容宝宝。她担心彩彩会揭穿她的谎言,彩彩一向敏感得很,她害怕听彩彩带着绝望的神情责怪她。“妈妈,你更爱那些劳教犯,你的心一大半给了她们!”
彩彩,其实妈妈心里独有你们。
亲家母疼媳妇,经常规劝舒芬:“你已经为青茅岭立下了汗马功劳,到年纪了,让你家老头子跟场党委打个招呼,把你调回总场来吧,离家近,有个照应。”
舒芬左思右想,没答应。亲家母生气了:“你心里还有你的女儿吗?”
这句话象把刀子往舒芬心窝里搅。
世界上有什么能比得上母亲对女儿的爱呢?而舒芬对彩彩的爱比一般母亲更深一层,她把对玉玉的追念之情都倾注在彩彩身上了。
舒芬极少去回味失去玉玉那一瞬间的痛苦,她不愿去回味这一切。她将一辈子怨恨自己:当初,条件那么差,一切都没有安定,为什么要急急忙忙地把玉玉接来呢?
就因为她思念女儿嘛了每天乡躺在竹**为腰痛腿酸而辗转不能入睡时,她便彻骨地思念玉玉的红脸蛋和那张乖巧的小嘴,年轻的母亲的泪浸湿了枕巾。
二十五岁时的舒芬开朗得象万里无云的晴空,勇敢得象屹立海中的礁石。
她和丈夫有一间简陋的小屋,他们俩都是公安战线的新兵。
有一天,丈夫回家对她说:“小芬,青茅岭办劳教农场,要动员优秀的公安战士去充当骨干,我报名了,你呢!”
“你去,我也去。”用不着谁来向舒芬述说劳教工作的重要意义,在那样的年代里,到党最需要的地方去是最大的光荣了。
他们把三岁的玉玉托给姑妈,戴起了大红花,在热烈的锣鼓声中进山了。
那时候,人的思想单纯得象蒸馏水。
舒芬从来不在人面前流露对玉玉的思念之情,那是小资产阶级软弱性的反映。
忽然有一天,丈夫说:“小芬,我们把玉玉接来吧!”
“不不,这里工作太紧张了。不要照顾我,我能克制自己……”舒芬以为他洞察了自己的心思,不由得羞红了脸。
“傻瓜,这是需要。目前有许多同志存在临时观点,以为千一阵就能回城。领导希望我们做个榜样,把孩子带来,象个安家落!”的样子。”
舒芬第二天就回上海接玉玉了。姑妈戳着她的鼻尖数落着:“那样的荒野山岭,把玉玉往哪放了给玉玉吃什么?再说,玉玉留在城里,将来你们也好有个退路……
“姑妈,将来的青茅岭比城里还强,到时候把你也接过去。”舒芬真诚地说。
“我跟妈妈去,我跟妈妈去!”玉玉在一旁撒娇地跺着脚喊,舒芬心里酥甜酥甜的,搂着玉玉,往她的脸颊脖子上狠命亲着。
玉玉看见绿莹莹的大山和清凌凌的小溪,快活得象一只小鸟。
舒芬上班去,就把玉玉锁在竹排房里,给她一盘落花生:“玉玉,等妈妈回家,要看你剥了多少花生米,剥得多,妈妈给你捉一只花蝴蝶,好吗?”
玉玉乖乖地坐在家里剥花生了,剥了一大碗。舒芬真给她逮了一对黄翅膀的小蝴蝶,用茅草茎编了只笼子,吊在窗口。玉玉好几天就和蝴蝶做伴,她给它们讲故事,给它们吃嫩玉米。可是蝴蝶死了,玉玉哭着闹着:“妈妈,别把我锁在家里,象小蝴蝶一样,会死的。玉玉要出去……”
舒芬心软了,她叫丈夫用竹子在屋前草坡上围了一道篱,她叮嘱玉玉,千万别跑到竹篱外边去,山里面有狼,还有野猪!
那是一个多么美妙的下午,天是碧青的,山是浓绿的,世界是那么的廓清和透明。
舒芬正在给劳教队员们上政治课,一个当地山民的男娃娃隔着玻璃窗拚命地喊她,听不清说什么,她只看见玻璃上有一只挤得扁扁的鼻子和一双惊恐的眼睛。舒芬的心扑落落地跳着,她勉强镇静自己,坚持上完课。走出门,就听见人们在喊:“小孩被竹叶青咬伤了”
舒芬象踩在云端里摇晃着,昏昏沉沉地奔回家。她看见玉玉躺在**,红嫩的脸蛋变成土灰色的,小腿肿得很粗,发紫发黑。她肝肠寸断,跪在床前搂着玉玉叫着。玉玉已经说不出话了,小嘴一撅一撅地蠕动着,后来,就把眼合上了,两弯长长的眼睫美得令人心碎。
舒芬眼前一黑,栽倒在玉玉身边。
他们把玉玉埋在青茅岭上,小小的一家,掩在周围的草丛灌木中。秋风一起,层层叠叠的落叶盖没了它,几乎寻不到了。
第二年,彩彩出世。玉玉象妈妈,彩彩象爸爸,可是舒芬觉得彩彩就是玉玉。尽管后来又添了儿子小枫,舒芬还是摆脱不了内心深处的忧伤,看见彩彩,想起玉玉,仿佛怎么疼爱她都还不了自己欠玉玉的那笔债。惹得小枫总到爸爸那儿告状:妈妈最偏心姐姐了!
玉玉,玉玉,妈妈实在对不起你。
舒芬心里那道悲哀的伤口又在丝丝缕缕地渗血了,她伸出巴掌抹了抹眼睛。
山道弯弯扭扭地盘出山坳,盘上山坡,风住了。枯叶不再成群成群地飘落,偶然有几片掉下来,发出单调的索落、索落的声音。
咕——咕——咕——野斑鸿在密林深处叫,过了一会,又听见它翅膀拍打的声音,咕咕,咕咕,叫声急促起来。舒芬仰起头,在枝叶间寻找着,不知为什么,她断定这声音一定是只母斑鸡在给小班鸿喂食时发出的。
幽暗的林间横着紫灰色的雾,积满落歼的地上有一股温暖的清香和发酵的霉味混杂着的气息升腾,渐渐充溢了整个空何。
舒芬觉得胸膛被撑得鼓鼓的,浑身有一种激动不安的颤抖,她真恨不得立即坐在彩彩的床边,去抚摸她丰满细腻的脸烦。
一边是责任,一边是感情,舒芬常常感到惊奇:自己怎么能胜任劳教队队长的职务呢了她的气质实实在在更适合当一个母亲呀!舒芬的整个心灵被博大的温馨的爱浸没了。
她很快地攀上了山脊。路边高大的乔木消失了,密麻麻簇生着齐膝的灌木。头顶上出现的淡紫色的妩媚的天空,天边那如血如胭的晚霞已经退隐,只留下几抹淡淡的青莲和橙棕。天顶镶着几颗浅浅的星星,朦胧的夜色从深谷里轻轻地升起。
山坡上是一片茂盛的油茶林,在晦明不定的暮色中,象一派沉静的墨绿色的湖。
舒芬清清楚楚地听到油茶林中发出嚼嚼啪啪的声音,她忍不住拐下坡,钻进茶棵中。在密匝匝宽宽的叶片下面,油茶果已经熟了,果皮渐渐变得暗红,有几颗已经爆裂开来,露出棕黑色的籽。她剥下几粒放在手中搓着,一种暗香在空气中流溢,舒芬觉得鼻孔有些痒,她揍了揍鼻子。
几天前,就在这片油茶林里,女劳教队的队员竟敢抗拒改造,聚众殴打群众!
舒队长被紧急电话催着赶回分场。为首的已被反绑着双手,押进了禁闭室。
“把她带来又”舒芬压抑着愤怒,正了正帽子。
她来了。舒芬脑袋轰地涨得斗大,怎么?竟然是她”
她有一张异常漂亮的脸,大眼,小巧玲珑的嘴鼻,现在却被左眼角上乌青的一大块肿伤扭得丑陋了。这张脸正倔强地向着墙壁,不愿让人看她歪曲了的相貌。
舒芬太熟悉她了,她曾经在青茅岭山区插队,两年前病退回城。美貌本是姑娘的骄傲,偏偏是美貌害了她,她成了她那条街上鼎鼎有名的“赛西施”。
“赛西施”进青茅岭劳教队的第一夜,就仗着熟悉的地形逃跑了。
舒队长亲自领着三个管教员直追了两百多里山路,才在邻县的小山镇里找到了她。她竟然打扮得花枝招展,挽着一个汉子的胳膊在逛街,真是名不虚传的“赛西施”。
“赛西施”看见舒芬,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双手并拢着伸到舒芬面前说:“铐上吧!”
舒芬气恼地挥了下手:“不用那个,你跟我回去。”
“不铐我,我还得逃。”
“哪伯你逃到天边,我也要把你追回来。”
“哼,你两条腿追得过四只轮子吗!”“赛西施!”冷笑了一声。原来她搭上的那个汉子是个卡车司机。可是,当她别转身去招呼他时,却连个人影都不见,人家看到穿公安制服的找上口,早吓得魂飞魄散,一声不吭地溜走了。
“这个王八蛋,胆小鬼:占了使宜就滑腿、”“赛西施”恨恨地骂着,细牙把嘴唇都咬破了。
“跟我们回去吧,你能流浪多久呢,”舒芬又恼恨她,又可怜她。
“回去,关不关禁闭?”“赛西施”问。
舒芬想了想,回答:“不关。”
于是“赛西施”跟着舒芬回到青茅岭。她身体健壮,又熟悉山里的活计,舒芬让她当了生产小组长。一年多来,她劳动肯下力,除了上山喜欢戴顶加宽边的大草帽,其它表现都挺不错。她长得漂亮,怕皮肤晒黑,这也是人之常情。因此,舒芬把她列入提前结束劳教的名单中上报总场了。
谁料想她仍劣性未泯,竟然又犯大错!
舒芬不禁火冒三丈,对着她喊:“你呀你呀,太不懂得羞耻了!”
“舒队长!”“赛西施”猛地转过脸,委屈地叫着,“舒队长,是他们偷摘农场的油条籽呀。我们和他们评理,他们骂得多脏呀……
“哦——”舒芬的心格登了一下,“那也不能动手打人,打人总是错的。
“是他们先……”“赛西施”难言地低下了头,有两个壮汉对她不规矩地动手动脚,她忍无可忍地给了他们一巴掌。
舒芬见她的神情,什么都明白了:她们并没有错,可她们的身分却使她们闯下大祸,有一块冰凉的东西在舒芬心里俏悄漫延。
舒芬替“赛西施”松了绑,又打了盆热水替她捂眼角的伤。
“舒队长,这伤口会留下疤痕吗?会破相吗?”“赛西施”担心地问。
这个时候,还死爱美:舒芬说:“打架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这些!”
“肺都气炸了,简直不把我们当人看!”
她终于懂得维护人的尊严了二舒芬心里腾起一股热浪,鼻根发酸。
当地武装部告状告到总场,总场驳回了关于“赛西施”提前结束劳教的报告,严厉批评舒队长心慈手软,放松了对劳教犯的改造,责令要对“赛西施”从严惩罚。
舒芬暗暗担优着的事被证实,她难过得连晚饭都不想吃。
“妈妈,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小枫在溪边的水竹林旁找到了她。
“哦,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舒芬有点奇怪,小枫在男劳教队当管教员,离女劳教队隔着几座山呢。
“妈妈,总场那样处置……她……太不合理了,你应该为她……申述又”小枫情绪激动地说。
“这件事用不着你操心!”舒芬突然发火,为什么?就因为“赛西施”插队时曾和小枫好过一段吗?就因为“赛西施,城了劳教犯,小枫偷偷地躲进林子痛哭了一场吗:舒芬一点也搞不清楚。
彩彩是舒芬的心头肉,而小枫呢,是舒芬的希望!小枫聪明过人,舒芬希望小讽将来比爸爸妈妈更有出息。最近,市局成立政策研究室,要调有实际经验的年轻干部,场党委已推荐了小枫。
“妈妈,你真狭隘,我是为了工作!”小枫恼怒地说,“不尊重事实,不尊重人!叫我们以后如何开展管教工作了妈妈,你应该向上级领导申述真情,总场不行,就到市局!
舒芬震惊地望着小枫:怎么他说的和自己心里想的一模一样全儿子真是个出色的管教员,将来,他一定会成为出色的政策理论家的,他应该到政策研究室丢工作……舒芬气消了,小枫的话促使她连夜搭末班长途车进城,上市局。
舒芬从油茶林里钻了出来,衣襟和裤腿都被初降的夜露打湿。夏天,油茶花开时没淋到暴雨,所以今年油茶果结得特别密,沉甸甸地把枝干都压得弯弯的。油茶要丰收了,应该高兴,然而舒芬心里却象塞满了乱茅草,闷得慌,刚才溢满心胸的温情被一股烦躁的情绪挤跑了。她站在山脊顶端,眺望远处的一簇簇灯火星聚处,那就是总场所在地。呵——彩彩,彩彩正望眼欲穿地等着妈妈,等着听宝宝的消息呢。
本来,舒芬可以先去医院探望宝宝的,可是,“赛西施”青肿的脸总在她眼前晃动,她决定先到市局找上级领导。她以为用不了两小时就能把事情说明白,不料竟足足花了大半天时间。
她是多么激烈地与局领导们申辩呀。在老上级的眼里,她应该是文静而腼腆的,然而她却变得激动、变得口若悬河了。最终,局领导同意重新审定“赛西施”的案情,舒芬松了口气,有一个念头从心灵深处偷偷地钻了出来:都是老熟人了,为什么不打听一下小枫调动的事呢!
舒芬觉得自己脸红了,舌头也僵硬起来,支吾了半天,她呐呐地问:“关于政策研究室……局党委讨论了吗?”
“噢噢,还在研究中。嗯嗯,小枫也在选择之列……困难的是小枫属农场!”口,不是国家于部编制……再研究研究吧!”
深深的失望使舒芬变得浑身乏力,她几乎再也迈不开脚步了,望着远远地伸进浓重暮色中的山道,她百感交集地叹道:“这太不公平了!你们到农场来调查一下小枫的工作能力嘛,难道一个人的价值就在他的!”口上吗了!
“不要急嘛,在基层多锻炼锻炼有好处的,现在人心不稳,调一个浮动一批人心呀……”
舒芬承认局领导说得在理,现在,青茅岭农场要调进一个。千部真难呀。这次分配给农场的八个复员军人,只有一个进山报到,还带着条件:要把他农村!”口的爱人调进农场吃商品!”粮。怪不得姑妈要唉声叹气地数落舒芬傻了,想当年……现在舒芬已经极不愿意去提当年义无反顾地进山的英勇壮举了,想起来心里竟有股怅怅然的苦味。
姑妈说:“一定要把小枫调进城,莫再做慈大了。倘若玉玉不进山,就不会被毒蛇咬;倘若彩彩在城里生宝宝,宝宝就:不会……”姑妈禁不住老泪纵横。
舒芬私下是不是也存着这种心思呢了仿佛被人窥探了内心的秘密,舒芬浑身不自在地颤栗起来。
玉玉,玉玉,别责怪妈妈吧!彩彩,彩彩,妈妈马上就到家了,宝宝很好,睁开眼看着外婆笑呢,真的,一定是这样的!
舒芬急促地踩着碎步下山。
晚霞的最后一抹余晖也沉入了峰底,天空留下一片澄静的宝蓝,星星变得明亮如珠。
黛色的青茅岭凝静而又端庄地坐在舒芬的眼前,象是要和她促膝谈心,又象是要把她拥入那宏博的怀抱。不要去想那些想不通的事吧,毕竟,这山山岭岭中播下了她的青春和爱情,刻下了她的欢乐和忧愁……
“妈妈,真想你,你快回家吧飞”不是彩彩在叫,是乔小莉的女儿。
乔小莉,圆圆脸,细细眼,已是五岁女几的母亲了。她却不懂得做母亲的幸福,经不住物质欲望的**,去干那种寡廉鲜耻的丑事。
一年前,舒芬去市局收领一批新的劳教犯进青茅岭,长途车叭叭地催人上车,而这个圆脸细眼的乔小莉却死死地钉在站台口不肯移步。
“快土车吧,还看什么呢:只要好好改造,两年后,就可以回家的。”舒芬劝她。
乔小莉眨巴着泪眼说,她在等她的女儿来送她。可是丈夫怨恨她,不带女儿来了。
进场后,乔小莉一直愁眉不展,郁郁寡欢。
舒芬找她谈话,间她:“你很爱你的女儿吗!”
乔小莉绝望地放声大哭。
舒芬望着她哭得红红的鼻尖,涌起一种抑制不住的僧恶感,会哭,为什么还要去干那种事?你还象个母亲吗全你把“母亲”的字眼都站污了!
“不要哭了!”舒芬厌恶地叫着。
乔小莉吓慌了,怯生生地抬起泪和鼻涕涂满的脸。
舒芬知道自己失态了,她突然产生了跟乔小莉谈谈自己的愿望,以母亲的身分谈谈自己,她和她同是做母亲的,母亲的心总有相通的地方。
于是她向她述说了自己当母亲的优虑和欢乐,述说了自己的玉玉、彩彩和小枫……
乔小莉鼻子一抽一抽地说:“舒队长,我好悔呀,我对不住我的小固,我还不如死了呢。”
“改吧,只要改了,你女儿会原谅你的。”舒芬回答说。
乔小莉真象是变了一个人了。
舒芬进城去时,乔小莉赶到长途汽车站拦她,恳求着说:“舒队长,明天,是我女儿的生日,你千万抽空去看看她吧,她满六岁了,过生日没有妈妈在,她拿哭的。”
舒芬知道自己的时间很紧,可是看着乔小莉切切的眼神,她不忍心拒绝她。
从市局出来,她本来可以有充裕的时间去看宝宝的,她甚至已经坐车上淮海路六一儿童用品商店了,她想,当外婆的应该给宝宝买点什么,可是宝宝躺在暖箱里,能需要什么呢了舒芬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被文具柜吸引住了,乔小莉的女儿六岁了,明年能进小学念书了,于是她买了铅笔、橡皮,还有一只带花的文具盒。
舒芬匆匆给医院挂了电话,她对女婿说,忙得分不开身,晚上就要乘班车赶回农场,不能来看宝宝了。她叮嘱女婿,要医生千万想办法治好宝宝的病,花多少钱都不在乎。她是鬼迷心窍了吗?也许,她是在履行一个公安战士的职责,然而舒芬觉得,是一种强烈的感情促使她做出这个决定的。
她来到乔小莉的家中。乔小莉的爱人带着疑惑而敌对的情绪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舒芬告诉他:乔小莉痛改前非了,她非常想念这个家,想念他,想念女儿。嗒,这是她送给女儿的生日礼物。
乔小葫卯爱人结冰的脸融化了,露出极度痛苦的神色:“唉,我们这个家,被搅成什么样子里要不是看在小因分上,我早和她离婚了!”
“请相倩党,相信我们青茅岭劳教队的同志,相信我,我也有儿女家庭,我懂得你的心。”舒芬说得恳切。
“同志,你……等等,我去叫小因来!”乔小莉的爱人有些激动地站起身出去了,不一会领进个小姑娘,圆脸细眼,和乔小莉长得很象。
“咪咪,叫,叫婆婆。”
咪咪不响。
“咪咪,想妈妈吗?”舒芬问。
咪咪仍不响。
“这小因式懂事体,隔壁孩子骂她妈妈流氓,她都记住了。”
舒芬把咪咪拉到身边:“咪咪,你妈妈不是坏人,妈妈到外面去学习,很快就会回来的。妈妈想你,叫婆婆给你带铅笔盒了。”
咪咪看着铅笔盒上的小花,咧开嘴笑了。
“婆婆,你是解放军吗:”咪咪盯着舒芬帽字上的帽徽间。
“是的。”舒芬点点头。
“解放军不兴骗人的,是吗?”
“是的。”
“婆婆,你告诉妈妈,咪咪想她,叫她回来呀!”咪咪扑进舒芬的怀里呜呜地哭着。舒芬搂着咪咪,想起了玉玉、彩彩和小枫。
舒芬告辞出门时,乔小莉的爱人托她把一张咪咪和他的合影带给乔小莉,他说:“你告诉她,她改,我等她。”
有一股浓郁的清香从坡下涌过来,直扑进舒芬的鼻翼。随即,便听见净玲涂涂的流水声了。舒芬猛走了一阵下坡路,有些热,口渴,坡下的野果林中有条清例的小溪呐。
舒芬三脚两步窜下坡,钻进了交错横生的野果林,蹲在小溪旁的卵石上,双手捧着溪水往脸上口中泼。
溪水中有亮晶晶的星星,星星就捧在舒芬的手中。舒芬觉得小溪在心头淌过去,心境渐渐地清凉了、透明了。
舒芬畅快地喝了几口亮晶晶的溪水,然后,就着溪水洗脸,抹头发。她的脸从前是光滑红润的,现在已经变得毛糙多皱了;她的头发从前又厚又黑又亮,现在呢,只剩下薄薄的一层,鬓角还出现了白发。
彩彩遇上不高兴的事就爱发牢骚:“妈妈,你看看你自己吧,都成老太婆了。就为了那些劳教犯,你把你的青春都葬送在这里,难道让我也象你一样吗?”
舒芬摸着脸烦和头发,她献给青茅岭的一切值不值得呢?舒芬回答不出,有时她会觉得很惆怅,有时,她又觉得很满足。
山谷中奔过来一股爽快的晚风,刷啦啦,扬起一阵密集的落叶,叶片铺在小溪平滑的水面上,铺在舒芬的头和肩上。
……那羽状披针形的是山核桃叶,那长椭圆状的是板栗树叶,那三角状卵形的是山碴树叶……舒芬竟有滋有味地辨赏起来。夜光下的小溪象银缎子一般,小溪里的落叶象碎宝石一般,充溢着野果味的林子象童话世界一般……舒芬的心非常宁静,就象高旷的夜空,就象悠远的溪水。
她静静地想:明天休息日,来采些野果给彩彩换口味,核桃、板栗、山植,都是补肾润肺的佳品。
彩彩,彩彩,妈妈真的老了,妈妈对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奢求。可是妈妈很幸福,因为妈妈有你们,还有宝宝呀!
小溪从公路的石桥底下穿过。舒芬一步跨上了柏油的路面,总场部那簇灯光象水晶宫似地屹在不远处了。
“妈妈!”声音粗而沉。
舒芬吓了一跳,她定睛一看,路旁枫杨树后闪出个瘦高的身影,是小枫。
“你在这里?”舒芬吃了一惊。
“打电话去分场,说你回家了,就上这儿等你。”小枫得了把平顶板刷头,“我想问问,她的事,市局领导怎么处理!”
她是谁,舒芬心里明白。
“市局领导同意重新审理。”舒芬压抑着对小枫稍稍的不满,淡淡地说。
“噢——,小枫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眼睛在夜色中显得很亮,舒芬的心沉了沉。
“妈,你回家吧,我走了。”彩彩回家做月子,小枫就到集体宿舍里打游击。
“等等”舒芬叫住他,口气里隐隐透出心中的不快,难道你一与妈妈之间,除了仔赛西施”就没有其他的言语了吗2至少,舒芬以为,小枫应该间一下关于政策研究室调人的事,她在想如何把市局领导的意思婉言地告诉他,不要让他受到过分的刺激。
可是儿子却压根把那事忘了,“妈,有什么话,明天说吧,明天场休,我回家陪着你,说一天话,好吗!”他的情绪显得焦灼、亢奋。
舒芬征征地看着小枫。儿子跟年轻时的自己真象,冲动、热情,勇于献身。不过,当年自己进青茅岭时,无优无虑,对生活充满了美妙的憧憬;可小枫总是优心忡仲,眼窝深陷,眉间有深纹,仿佛心灵上压着重负。舒芬想抚慰他,楼着他亲热一会,象小时候那样。有一次,小枫发高烧,等妈妈回家。舒芬却因处理工作,拂晓方归。小枫跟她发脾气:“你一点不喜欢我,你不是我的妈妈。”舒芬温柔地把他揽在怀里搂着哄着,那时的小枫多么听话呀。而眼前,儿子比自己高一个脑袋,宽肩方额,下巴上胡须密层层的,她再也不能楼他哄他了。
“你……:走吧!”舒芬含糊不清地说着,彩彩是妈妈的心头肉,小枫是妈妈的希望呀。
小枫朝舒芬眨了下眼,走了,脚步又急又沉,白桦树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舒芬依依地张望了一阵,转身拐进一条细沙小道,她的家就在这条道尽头的两间平房里。去年场部建了幢漂亮的新楼房,是舒芬向场党委建议的,把它拨给青茅岭的小学做校舍。舒芬动员彩彩到小学里去做教师,彩彩不愿意,舒芬没说许多道理,只是求她:“不为别的,想想青茅岭的第三代吧。”那时,彩彩肚子里正怀着宝宝呢。
宝宝,宝宝,你不会责怪外婆没去探望你吧:
细沙小道缓缓地打了个弧形的弯,舒芬抬头便看见自家院子里的那裸香椿树了,在墨蓝的夜一幕上,它的婀娜的剪影宛如一位绰约多姿的少女。舒芬闻到了椿芽的经久不衰的清香了。近年来,舒芬进城极少去老同事老同学家中拜访,她不愿意看他们坐在舒适的客厅中喝茶吸烟时那副自得自足的神态;不愿意听他们用同情甚至可怜的口气问:“怎么?你还住在原先的平房里?啧啧,倘若当年不进山的话……”想到这些,舒芬心头总翻腾起一种难言的不快。舒芬竭力把它们排遣开去,她猛猛地吸了一口混着椿芽香味的空气,啧啧,你们有香椿树吗?你们能吃上刚摘下的嫩芽炒鸡蛋吗?舒芬笑自己怎么变得和孩子般好胜。
细细的晚风滴溜溜地在小道上奔过,香椿树枝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舒芬听来颇象彩彩撒娇时的甜言蜜语。
“彩彩,等急了吧了妈妈去看过宝宝了,宝宝睁开眼看着我笑,和你小时候一个样。医生说,没几天就可以出院了……”看见彩彩,第一句话就这么说。
舒芬急切地踏进院门,“彩彩……”
院子里黑幽幽的,静悄悄的,没有一丝亮光,没有一息生气。奇怪,彩彩难道睡着了?
“彩彩——妈妈回来了生”舒芬抬高声音叫着。
房门被撞开,亲家母冲了出来,紧紧拽住舒芬的手臂,那失神的眼珠定定地看着舒芬,嘴唇抖动着,抖动着。
舒芬心里别别一跳:出什么事了:难道她已知道自己没去看宝宝了舒芬想把一路上编好的话说出口,可是喉咙干燥得很,发不出声。
“宝宝,宝宝……救不醒了呀!”突然亲家母嗓音嘶哑地嚎着,滚出了老泪。
“你胡咒什么!”舒芬觉得头发一阵发麻。
“刚才……阿祥(女婿)打来长途电话……宝宝是傍晚的时候……咽气的……”
一霎间,舒芬的头脑中一片空白,灵魂晃悠晃悠地飘出了身子。
“宝——宝呵——”屋里,传出彩彩悲沧凄厉的哭喊,象一根针,刺进舒芬的心。
舒芬没有勇气进屋见彩彩,她茫然地拖着软绵绵的腿走到院子里……宝宝怎么能在傍晚的时候咽气了呢?那一刻,林间不正飘着辉煌的落叶的彩雨吗了那一刻,自己是惦着玉玉、彩彩、小枫,也惦着宝宝的呀!
她竭力摹想着停止呼吸的宝宝该是什么模样?可是她眼前却映出了玉玉临死前的灰白的脸,脸上有两弯妹长的眼睫……
宝宝,宝宝,你狠狠地责怪外婆吧。
风紧了一阵,香椿树哗哗地落了满地叶。舒芬望着远处黑幢幢的山的剪影,心想,此刻林间又该_是落叶飞扬了,星光下的落叶闪闪烁烁,那景象一定非常奇特而神秘。落叶究竟有多少了一层一层,也许把大山都盖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