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星发射成功,送走了上海试验队,这才让黄明辉司令员松了口气。自从回来当司令,他还没有休息过一天。今天是星期六,他吃完晚饭,习惯地到办公室处理文件。他看了一眼桌子右边堆着20多厘米高的文件,首先挑出几份电报阅批,再翻看两份中央文件。一份是邓小平同志有关整顿的讲话,他翻了翻,感到讲得很好,就把它放到了左前方。另一份是王洪文在接见上海“工总司”代表的讲话,心想什么破讲话,也用中央文件发下来,随即草草地签了个“黄”字,往桌子左边一扔。接着,他又看了几份《内部参考》。有中央首长讲话,有反映各地“**”动态的报导。他简要地翻阅了几份有关“文革”动态的报道,签字后也放到了左边。最后,他又拿起了放在左前方的邓小平同志讲话认真地读了起来。这是一篇谈军队整顿的讲话,小平同志说要下大力解决军队中存在的“肿、散、骄、奢、惰”五个问题,解决班子中的“软、懒、散”问题。讲话高瞻远瞩,问题击中要害,措施切实可行。他拿出笔记本,把一些精彩段落摘抄下来。他决心按邓小平同志讲的去办,首先把团以上的领导班子整顿好。于是,他在本子上唰唰地写了几行字:

“将造反派从班子中清理出去;让一些年大体弱的老同志从班子中退下来;把那些政治坚定、思想活跃、作风正派、年富力强的人放到各级班子中培养。”

黄司令将本子锁到抽屉,走到窗子旁,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此时,嘹亮的熄灯号响了。他转身关掉灯,锁上门,走出办公大楼北门,沿着东风大道,快步向西走去。

黄司令走到了大礼堂前广场。他放慢了脚步,朝礼堂望去,只见大门敞开,台阶上仍有几个小学生不知疲倦地在玩耍。他重返发射中心后,听人反映,发射中心没有什么文化活动,晚上不是打扑克下象棋,就是数星星望月亮,寂寞难熬。为此,他指示政治部买来篮球、排球和乒乓球发给部队,拨款让每个团修一个灯光球场,每个连队配一副乒乓球案子。为了保证官兵每周能看上一场电影,他指示电影放映队每周二、三、四、五轮流到部队放映,周六在大礼堂给家属小孩放映。政治部说没有新片,他指示挑选优秀的老片子放映。经过精心挑选,已经放映了《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烈火中永生》、《冰山上的来客》、《渡江侦察记》、《刘三姐》、《朝阳沟》、《青松岭》等,大家反映极佳。他又看了看广场四周,新华书店、百货商店、银行和邮局早已关门,招待所仍然灯火通明,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军人进出。

黄司令继续朝西走去,过了后勤部办公楼,左转弯走进了一条通向513医院宿舍的道路。他回来已经一个多月,一直想看望两位“恩人”:一位是他被关押时的警卫战士解征南,另一位是医院院长冯芯霞。解征南在他最饥饿的时候偷偷给他送过馒头和窝窝头,每天一次,每次一个,送了两个礼拜,直到他被转移到内地为止。前些天,他已经在发射场见到了现任警卫团一连指导员的解征南。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响起。冯芯霞呼地从**爬起来,紧张有序地穿上衣服鞋袜,戴上军帽。这是她多年养成的军人习惯。她知道,熄灯号之后来敲门的不是有危重病人就是医院出现重大事情要她处理。她急切打开房门,刚想问有什么急诊,定眼一看,原来是新任发射中心司令员黄明辉。

“黄参谋长,是你啊!”冯芯霞脱口而出的竟然还是8年前的称呼。

“看你来了。”黄司令浓浓的眉毛一扬,大大的眼睛一闪,两手紧紧地握住冯芯霞的双手。

“首长请进。”

黄司令顺着冯芯霞指点,径直进了她的宿舍。这是一间团职宿舍,不足7平方米的客厅里,靠墙摆着一张方桌和两把椅子。冯芯霞移开一把椅子,请黄司令坐下,然后转身到厨房拿起竹壳暖水瓶倒水,但瓶中空空如也。她用脚踢开蜂窝煤炉门,用通条捅了捅压在上面的煤球,一股烟尘呼地冲上来,呛得她直咳嗽。

冯芯霞转过身来,不好意思地说:“首长,真对不起,连杯水都没有。”

黄司令看到她那狼狈的样子,笑着说:“不渴,别忙了。”然后转身看了看客厅里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摆设:方桌上放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一束红柳花,两边摆着“奔马”和“雄鹰”两件红柳根雕。

“这不是当年进场时捡的两个根雕吗?”黄司令触景生情地问道,“你还一直留着它?”

提起这两件根雕,冯芯霞的思绪一下子又回到了1958年进场的那一天……

1958年夏,在朝鲜前线的冯芯霞和回国执行特殊任务的丈夫诸葛方彬师长匆匆而别,然后率领513野战医院撤离朝鲜,奔赴“山水甲天下”的桂林。然而,回国途经中原时,突然接到改变归属的命令。她毫不犹豫地率部调头北上,途经郑州,西进陇海,过西安,跨黄河,沿河西,驰漠北,奔赴人烟罕至的大漠深处。

到达10号施工现场的当天,在场区指挥施工的黄明辉参谋长,带着冯芯霞等100多名兴致勃勃的医生护士,穿过繁忙的工地,走向未来的医院施工现场。黄参谋长边走边向他们介绍:左边是将来的礼堂,右边是百货商店、邮局、银行和招待所,左前方是后勤部办公楼。走了300米后,向左转了个直角,黄参谋长指着前方一大片工地介绍说:“这就是未来的医院,三层楼,王字结构,能容纳500张床位。”

听了黄参谋长的介绍,几个女军医和护士高兴得跳了起来嚷嚷道:“太好了!今后就在这大显身手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未来的医院,憧憬着今后的事业发展。冯芯霞听着大家议论,心里也开始了医院今后发展蓝图的描绘。

“真是做梦也没想到这里会有如此规模的医院。我们一定会把它建设好,利用好。”冯芯霞兴奋地听着黄参谋长的介绍。突然,冯芯霞无意中被一块树根差点拌倒,她俯身一看,随手将树根捡起。

“雄鹰展翅。”冯芯霞一下子被这根弯弯曲曲,疙疙瘩瘩的树根吸引了。她把树根举过头顶,仔细端详着,对身边的人员说:“你们看,像不像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

“像,真像。”

冯芯霞问黄参谋长:“这是什么树根?”

“红柳根。”黄参谋长看到她喜欢,随即将不远处的另一根给她捡回来,送到了冯芯霞手中。

“骏马奔腾。”冯芯霞的艺术细胞就是发达,她两眼一看,又看出个骏马来。她高兴地左手拿着雄鹰,右手拿着奔马,爱不释手地欣赏着。

此时,一辆吉普车急速驶过来,车还未停稳,一名军官从车上跳下来,把黄明辉拉到一边,耳语几句。只见黄明辉脸色骤变,快步走到冯芯霞跟前,说:“工地发生伤人事故,两名伤员急待抢救。”

冯芯霞带领医疗人员跑步到达帐篷,高声下达任务:“麻醉科、化验科、手术室就位,开设两台手术,欧阳瑛诚和我主刀。”

各科室人员以最快的速度换上工作服,洗手消毒,准备器械,只用了五分钟,两台手术准备就绪。

冯芯霞看到被推进来的伤员头部血肉模糊,头颅前部有明显的撕裂伤,鲜血仍在汩汩地涌流。就在她动手清理创伤的一瞬间,她的心被重重一击,像山崩地裂,像电闪雷轰。

“是他!”霎那间,她眼前一片漆黑,脸色苍白,两腿发软,摇摇欲坠。

真的是他。躺在手术台上的正是冯芯霞朝思暮想的丈夫、东风基地工程部部长诸葛方彬。今天,在3号发射控制室施工中,一部失控的吊车向一名埋头作业的战士砸过去,诸葛方彬奋不顾身冲上去,试图推开他,结果两人都被砸伤。

“方彬!”冯芯霞大声呼叫着,“我是芯霞。你要挺住!”说完,她一把扯下了口罩。

她要从阎王手中把丈夫抢回来。冯芯霞用最快的速度,以最熟练的手法,为诸葛方彬清理创面,缝合伤口。

诸葛方彬微微睁开眼睛,动了动嘴唇。

冯芯霞俯身贴到诸葛方彬的嘴边,轻轻地说:“方彬,你说吧,我听着!”

诸葛方彬再次睁开眼睛,嘴唇微微地动了几下,留下了他最后的声音:“让瑗媛……接……接……班……”

后来,冯芯霞把这两根树根的皮剥掉,稍加处理,就成了栩栩如生的“雄鹰”和“奔马”。每当看到这两件根雕,她总是情不自禁回忆起和诸葛方彬在场区第一次见面即永别的伤心情景,因而她曾经狠心地把这两件根雕送了人。然而,女儿又把它要了回来。后来,她把根雕锁进箱子里,每年到了诸葛方彬的忌日,才拿出来看上一眼。随着年岁的增长,冯芯霞的心态慢慢平复了,她才把这两件根雕摆了出来。

今晚,经黄司令提起这两件根雕,她又一次想起了和丈夫永别的情景。她强忍着眼泪,深情地说:“这是我对诸葛方彬的永远纪念,所以我一直珍藏着。”

黄司令感慨地说:“16年了,真快啊!我记得你那时还不到30岁。”

冯芯霞摘掉军帽,指着花白的鬓角说:“头发都白了,脸上也全是沟沟坎坎,早成老太婆了!我看首长你也老了。”

黄司令呵呵一笑:“年纪不饶人呀!过去叫你小冯,现在该叫你老冯了。身体还好吧?”

冯芯霞笑着说:“还好。再干两三年没问题。”

黄司令随便问了问她的情况,她一一作答。

黄司令又问:“女儿多大了?”

“25。”

“有对象了吗?”

“我问过她,她说没有。”其实,冯芯霞知道女儿早有了心上人,这个人就是黄司令的儿子黄嘉冰。但她此时不好明说,因为还没有正式确定关系。

黄司令哈哈大笑,说:“好小伙子多得是,以后我给她介绍一个。”

“谢谢首长!我说我给她找一个,人家说不要父母包办。”冯芯霞说完,赶紧把话题岔开,“首长,什么时候去看看嘉冰吧!”

“过一段吧,这段太忙了。”

“你可以叫办公室去人接他回来嘛!你不想儿子吗?”

“想,做梦都想。”

冯芯霞知道黄司令为人处事原则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她想,与其等黄司令考虑儿子的事,不如自己替他考虑。因为她清楚地记得,当年为他疗伤时,他曾经托付自己两件事:一是有机会到西海省时,替他去看看爱人;二是替他关照在部队服役的儿子。这两件事她都没有完成好。当她和女儿一起去看望他爱人时,他爱人已经被造反派整死。随后在清理阶级队伍时,她又没能力为黄嘉冰保住军籍,致使他的儿子被发配到了内蒙古。

俩人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到了11点半。黄司令离开时,冯芯霞把他送到了东风大道。

皓月当空,星星闪烁,晚风习习,吹得路两旁的新疆杨树叶飒飒作响。黄司令踏着明亮如镜的月光,沿东风大道从西往东朝大礼堂方向信步走去。突然,他闻到一股烟味。黄司令警惕地四处张望,隐约感到是从东边飘过来的。他加快脚步,走过后勤部大楼时,看见礼堂上方早已浓烟滚滚。坏了!黄司令快速跑向礼堂,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砰砰地敲门。四五分钟后,才看到一位睡眼惺忪的战士,光着膀子穿条裤衩开门出来。

“礼堂着火了!”黄司令大喊一声,一把推开战士,进去抓住电话拨打119火警。

心急火燎的黄司令拨了好几次,才听到对方声音:“我是消防队,有事吗?”

“大礼堂失火了!赶快过来。”

对方不耐烦地问:“什么事呀?你再说一遍。”

黄司令一字一顿地说:“大、礼、堂、失、火、了。”

对方又问:“你是谁?”

“我是黄司令。立即出动消防车!”说完看了看表:23时47分。

“黄司令!”只听到后面一个急促的声音,一个强有力的手,将黄司令从礼堂里面拉了出来。

黄司令呛得直咳嗽,他转身一看是试验处商处长。商处长一把将黄司令推出门外。过了一会儿,消防车鸣哇鸣哇地开了过来。

“赶快喷水!”黄司令大喊。

消防队队长指挥战士把消防管子拉出来,但只拉到礼堂前厅,根本拉不到大厅里面。

“快点!”黄司令气得跺脚大喊。他一把抓住消防队队长,问,“怎么就来一台车呢?”

“还有两台,马上就到。”

黄司令一看手表:24时11分钟。他抬头望了望,礼堂屋顶早已火光冲天……

黄司令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啊”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黄司令晕倒后,被紧急送往医院。第二天,他急着要出院,但冯芯霞就是卡住不让。无奈之下,黄司令只好把病房当办公室,指示迅速查明礼堂失火事故。第三天,他在医院的病房主持召开了一次常委会。

首先由保卫处沙处长汇报了失火事故的经过。原来,星期六晚上放《野火春风斗古城》时,全场爆满。期间有9名初中学生,在沙赴疆的带领下,从礼堂二层的检修通道爬上了楼顶保温层。保温层的一个孔洞正对着舞台银幕,他们就在那里一边打闹,一边抽烟,一边看电影。电影看完后,沙赴疆随手将烟头扔在保温锯末上面。就是这个烟头,最终将礼堂烧着了。

黄司令问:“这9个孩子都是谁?”

沙处长一脸羞愧地说:“带头的是我那臭小子沙赴疆。他们已经不止一次到上面玩了。那天晚上,沙赴疆把烟头扔下后,叫另一个小孩把烟头灭掉。那个小孩对着烟头撒了泡尿,说浇灭了。”

贺志奇政委说:“还有一个是政治部文化处燕处长的儿子燕前卫。燕前卫比较操蛋,经常到礼堂玩,到处钻,对礼堂非常熟悉,钻到隔热层看电影就是他的主意。”

才当上政治部主任不久的邵紫荆说:“虽然咱当政治部主任时间不长,但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第一,大礼堂是政治部管理的,管理员不尽职,管理松散。第二,文化处燕处长有很大的失职行为。他的儿子燕前卫经常到礼堂玩,什么地方都钻。失火后问他,他承认得倒很痛快,其他人也都一一承认了。第三,从这里也看出教育处对中小学生教育抓得不好,学校对孩子缺乏安全教育。政治部已经召开了部务会,找出了不少教训。咱提议,给燕处长记过处分。”

穆参谋长说:“这次火烧礼堂暴露出很多问题,说明我们部队管理松懈,作风焕散,训练也不行。就拿消防中队来说,黄司令给他们打电话后20多分钟才到场。”

黄司令愤愤地说:“我卡了表,24分钟第一辆才到。你们想想,24分钟烧成什么样了。我拨了几次报警电话才有人接,接电话的人没点紧张劲,还在那里和我哼哼哈哈的。后面几辆消防车什么时候到的?”

穆参谋长说:“第二辆过了5分钟,第三辆过了6分钟。”

黄司令问:“消防队一共有几辆消防车?”

“4辆。”

“第四辆呢?”

“坏了,开不出来。”

“把消防中队长给我撤了。”黄司令一拍病房的茶几,把上面茶杯震得跳起来。

黄司令眼睛里喷射出一股怒火,他大声疾呼:“同志们,该清醒了!一个烟头把大礼堂毁了。大家知道,这个礼堂可是第一任司令员想尽办法才争来的。原来建设方案中没有礼堂,齐司令心想,几万人马长年累月在这戈壁深处,没有文化生活怎么成?是他费尽心机才争取来的。你们知道吗?建设礼堂所用的材料是周总理特批的,有的还是人民大会堂剩余的材料。这个礼堂在西北地区也是数一数二的,舞台布景,灯光配置,金碧辉煌,多有气派呀!现在可好,付之一炬。犯罪呀!心痛呀!痛定思痛,我们再也不能熟视无睹了。再看看那些小孩,一个个像野孩子似的,家长怎么教育的?子不教,父之过。学校是干什么的?教育处是干什么的?看来真的要好好抓一抓中小学了。这是个人心工程,只有抓好中小学,我们的广大干部才能安下心来搞试验,放卫星。这个问题下步再研究。”

几个常委相继发言,最后决定:一、将礼堂值班战士逮捕法办。二、责成学校对沙赴疆等9名肇事学生进行严肃处理,为首的沙赴疆劳动教养3年,燕前卫劳动教养1年。三、给予文化处处长燕戈达撤职处分。四、给予消防中队长肖武伟撤职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