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昕飞没有死。此时,他的脸色苍白,眼光呆滞,仿佛是一尊灵魂出窍空有其壳的塑像,正一动不动地坐在弱水河边的胡杨林里。今天已经是弹药库爆炸后的第三天。这三天时间,比他有生以来的30年还难熬。一声爆炸,牺牲了17名官兵。他们都是自己亲密无间的兄弟,朝夕相处的战友呀!马上就要执行卫星发射任务,真是屋漏偏遭连阴雨,船破又遇顶头风。阙昕飞想到此,心疼痛,脑发麻,饭难咽,水难进,睡不着,做恶梦。刚才他用手梳理头发,一下子捋下来一把,竟有几根白发。阙昕飞微微抬起头来,一缕阳光从胡杨树叶缝隙中照下来,刺痛了他的眼睛,刺伤了他的神经,激活了他的记忆。他霍地站起来,用右手中指轻轻地推了推眼镜,捶了捶胀得发疼的脑袋,眨了眨眼睛,穿行于胡杨之间,回忆起前天早上发生的事……

原本那天阙昕飞要亲自带队去拉炸药的,就在临上车前,指导员姜贤亮叫住了他,说试验处商处长要来了解卫星发射任务的准备情况。阙昕飞很不情愿地对指导员嘟囔说,你接待得了。指导员说,任务是你指挥,人家处长来了解情况,你中队长不接待怎么成。二分队长施广东自告奋勇地说,让我带队去吧。此时,阙昕飞已别无选择,而且二分队长对火工品接触比较多,他反复叮咛一番,就让二分队长带队去了。

将商处长迎进中队后,阙昕飞向他汇报了中队的参试人员情况:“全中队现有干部28人,战士114人,其中直接定位到任务的干部有31人,操作手有85人。”

商处长在本子上记完这组数据后,停下来问道:“上次试验任务时,你们干部38人,这次怎么少了这么多?”发射中队是商处长联系蹲点的单位,每次试验任务前都要来中队蹲点一段时间,对操作骨干也如了如指掌,他翻了翻本子,看了一眼上次任务的数据,皱起了眉头。

姜贤亮扳着指头回答说:“上次任务之后,团里抽走了干部3名,发射中心又抽调了7个。”

商处长问:“都干啥去了?”

“一个到团司令部当参谋,一个到团政治处当宣传干事,还有一个到团后勤处当装备助理员。发射中心抽调的,是支援组建新单位,分别到了山西、四川、吉林几个试验部。”

商处长追问:“你们少了这些干部,能成吗?”

阙昕飞笑了笑说:“没事。中队有不少优秀士兵,我们已经上报了12个提干名单。”

商处长问:“任务前能批下来吗?”

“可能批不下来,但我们都把他们定位到专业组长的位置当干部使用。”

此时,值日员进来报告,说商处长有电话。商处长出去接完电话后,脸色苍白地回来说:“13号弹药库爆炸了。”

阙昕飞一惊,急问:“人员呢?”

“伤亡惨重。”商处长收起保密本,“我得立即赶去。”

就在商处长离开瞬间,又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来。阙昕飞一把抓起电话,“喂”了一声,对方说:“阙队长吧,命令你立即带领一个班赶到13号弹药库。”

阙昕飞带着人员乘车火速赶到13号,袁友方和冯芯霞早已等候在门口。阙昕飞从车上跳下来,袁团长沉重地告诉他:“人员全部遇难。你来的任务就是辨认和收拾尸骸。”

听到这句直刺心肺的话,阙昕飞的眼泪唰地流了出来。他回过头来,对带来的人说了句“跟我来”,就跑步朝弹药库跑去。

“等一会。”冯院长在后面喊了一声,随后指着放在一边的口罩、手套和白布单说,“戴上口罩和手套,每人拿上三块白布单,把尸骸收拾到白布单里包好。”

阙昕飞把白布单和手套、口罩分发给每个人,然后带队跑步向西北角的弹药库前进。随着越来越接近库房,一股难闻的呛人味道直扑而来,队伍里不时发出几声咳嗽。阙昕飞习惯地喷了喷鼻孔,想把这讨厌的气味赶跑,然而不光赶不跑,而且越来越浓烈,是刺人嗅觉的火药味,还有尘埃味,还有类似烧烤的焦煳味……

阙昕飞渐渐地看见了西北角的爆炸现场,他加快脚步,队伍也拼命地往前跑……

到了爆炸库房前面的场坪,阙昕飞再一次被眼前的惨象惊呆了。他一眼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颗头颅:头发眉毛已经烧焦,额上有一个明显黑痣,两只眼珠还睁得大大的、圆圆的……

“施广东!”

阙昕飞一眼就认出这是二分队长施广东的头颅,他大喊着朝前奔去,一把将血淋淋的头颅抱在怀里……

一个小时前,就是他,施广东分队长,亲自向自己请战出征。这位身体结实得像头牛似的干部,1965年入伍,从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战士,一步一个脚印,靠自己的勤奋和努力,刻苦学习运载火箭发动机加注技术,成为年度兵的佼佼者。“**”期间,他被挑选到哈尔滨工业大学上学,成绩优异,回来后直接提干当分队长。这一年多,他把分队带得生龙活虎。

“施广东!”

阙昕飞痛苦地呼喊着二分队长的名字。然而,施广东永远也不会回答了。阙昕飞半跪着,展开手中的白布单,将施广东的头颅轻轻地放在上面,生怕碰痛了他。然后又在周围捡起一块手臂、三块肌肉和两根连皮带肉的骨头,一起放在白床单里。

不用动员,不用命令,不用交待,其余的人员都像阙昕飞似的,蹲在地上轻轻地捡起残缺不全的肌肉、骨头、内脏、毛发……

阙昕飞往前挪了挪,拾起一段被炸断了的大腿,喃喃地说:“这是施广东的大腿。”

“你还应该有躯干,有五脏六腑。”阙昕飞唠叨着,他要把施广东的身躯四肢和脏腑找全,把各种器官组装起来,让他完整地到另一个世界。

“这是你的肚皮。”阙昕飞用右手拾起一块粘满泥土的皮肉放到白布单上。

“这是心脏。”阙昕飞又拾起一团血糊糊的肉团。

“这是肺,这是肝,这是胃,这是脖子……”阙昕飞一块一块地放到了床单上。他站起来,挪动了两步,又拾起两块骨头。“这一块是脊椎骨,这一块是小腿骨。”他又挪了挪地方,把周围的一些血糊糊的肌肉、骨头、皮毛统统收拾一起,放到了床单上。

“还缺什么呢?”阙昕飞又从头到脚想了一遍,“还没有肠子。没有肠子怎么成呢?”他在周围又搜索了一遍,只见不远处恰好有一节肠子。他快步走过去,把那节肠子,还有几块骨头、肌肉一起拿过来,放进白布单里。

“施广东,我阙昕飞总算把你的部件都收集齐全了,你就放心去吧。”突然,阙昕飞想,施广东是个男子汉,他最要命的东西还没有呢,应该把他的**找到……

阙昕飞站起来,东张西望,口里念念有词:“我要找到它……我要找到它……”他一边说,一边往别处走去。

“有吗?”他问了正在收拾残骸的一名战士。

战士疑惑地问:“队长,你要什么?”

阙昕飞望了望这位战士,伸出两手比画着说:“这么长的。”

那位战士摇了摇头。

“有吗?”阙昕飞用两手比画着一截几厘米的东西,又问另一位战士。那位战士不明白地摇了摇头。

阙昕飞一连问了5个战士,得到的回答都是摇头。

到了第6个战士那里,阙昕飞索性蹲下去,用手扒拉起他捡拾在白布单里的残骸,说:“这两根骨头给我……这块肉我要了……这是个肾……在这!”阙昕飞拿起一根肉棒棒,后面还连着一个睾丸。“总算找到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那件宝贝小心翼翼地捧回到装着施广东头颅的那块白布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