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来常常到“雪原”咖啡屋去。
那里装着空调机,暑热和烦闷一起都被冷却过滤。灯光暗幽幽的,立体声音响空谷回声一般回旋,在人的身上缠绕。灵魂就在这裹夹中麻木,收缩成一枚无思无虑的干核。
独来独往去了几次,渐渐觉得有些异样。
斜对面的车厢座里,有目光向这边扯着。我装出无意的一瞥,果然有一男子,独自枯坐,啜着杯咖啡,只是眼睛并不向这边望。
我便移了眼睛在自己的咖啡杯上,却又感到斜对面目光的注视。挑战似的猛抬眼,然而又并无。
觉得有趣,咖啡也凭空浓了几分。
更加常来啜。
每次必坐老位置,那男子也坚守岗位。
有一回,我进来时,自己的老位置已坐了一对红男绿女。我环顾四周,尚有空位,然而,我却不由自主地向他坐的那个小车厢走。
我站在他面前,他并不抬头。
我轻轻咳了一声说:“请问,这里还有人吗?”
那眼睛终于抬起,我惊慌得几欲遁去。我不该贸然闯来的。那是一副成熟练达的目光,犀利得能切开一切。
我不是对手,然而我不能逃。因为这个时候,他极有礼貌地点点头,甚而略略向里移了移身体。“请坐吧。”他说。
那声音有一种控制人的力量,我不由自主地应声在对面坐下了。
我的手发抖,拿咖啡时,竟然晃动着,泼洒在桌子上。咖啡汁向他腿上流,我急忙用手帕揩。
“对不起,对不起。”我说。
“没什么,我们,其实是熟人,老邻居了。”他诙谐地说。
唔,这么说,他确实早就注意了我。
“是,你也常来嘛。”我轻松地笑了。
“图个清静。家里热闹,老婆,孩子……戏天天唱,也就想换着听听音乐。”他平静地望着我。
他的坦诚一下子就得到了我的信任。听说结过婚的男人常常在姑娘面前隐瞒这个事实,那居心颇可生疑。他却和盘托出,我顿然生出一种安全感。
“我呢,正相反,一个人太清静了,来热闹热闹。”我压不住那种与他交谈的欲望。
“我看得出来。”他额头亮亮的,高高凸起来,眼窝暗幽幽的,深深凹进去。
那是一片诱人的峡谷。I我兴味盎然地问他:“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含蓄地指指墙角的音箱。
低音浑厚,高音清亮,咖啡屋里正悠悠地回响着《一帘幽梦》里琼瑶作词的那首歌。
“一个女孩,名叫诗意,心中有无数秘密。因为世上,难逢知己,她必须寻寻觅觅Q她以为她,脸上没有露出痕迹。在她的脸上早已经写着孤寂……”
一阵感伤掠过我的全身,我直直地望着他的深眼窝,真想就那么一直走将进去。
后来,我们就那样约好了时间,一起坐在那个火车厢里啜咖啡,几乎天天如此。我们觉得那里很恬静。
后来,我们不再进火车厢座里嗫咖啡。我们常常在偏僻的地方散步,我们觉得咖啡屋太嘈杂。
我习惯了他,他也习惯了我。当我投人他的怀抱里的时候,我的身心感到无边的舒适。我懒洋洋地闭了眼,哺喃地说:“……你,是我的小房子。”
他爱怜地叹息了一声:“可惜,我是一所旧房子,里边早已摆满了旧家具,旧破烂。要想搬动它们,改变一下,很难,很难。”
我忙用手堵他的嘴。“别说,别说这些,我的旧房子。不必搬动什么,这样就很好。当你的小兔子在外面跑累的时候,只要求你能让她在这里歇歇脚,喘喘气。”
“我的小傻兔子!”他动情地吻着我,“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应该有一个自己的窝。我能给你些什么呢?”
“旧房子”,我不向你要求什么。
我只要洒洒脱脱地爱。无牵无挂,无拘无束地爱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