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旧房子里的女主人不在,我就去做女主人。

我给他做饭,给他洗衣服,蜷在沙发里给他打毛衣。

奉献和给予实实在在是一种最充实的满足。

我们完全忽略周围世界的存在,我们与他们并无干系;可是周围世界并不忽略我们,时时处处都要显示他们那无微不至的关怀。

“砰!砰!砰!”门拍得很急,我的心随之急促地跳起来。我的脑海里闪过电影里的画面:便衣特务,警察局,蒙面大盗……

门开了旧房子”用身子堵着窄窄的廊道。

“什么事?”

“查煤气表。”

我听得出那个女人的尖嗓子,她就在邻居那个门洞住。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注意上了我。每次我到宿舍楼来时,她都会闻声走出来,或晾晒衣物,或倾倒垃圾,然后用那双鼓突突的金鱼眼,一直盯透你的脊背。只是盯盯倒也罢了,要命的是她还要搬出小板凳,就在院子里坐,一直坐到我从屋里出来,犹如一只忠于职守的义犬。

我原以为是我的自行车的响声向她报警,于是也曾改乘电车然后步行蹑人。不料,她依旧判断无误,这就让我不能不猜测她大约一直驻守在窗口那个哨位上了。

“旧房子”曾向我解释,这胖女人是个退休的政工干部,退而不休,发挥余热,如今义务做街道居委会工作,兼管抄煤气表、收卫生费等等一系列重要使命。

查煤气表当然是天经地义的正当事情,“旧房子”只得让开身子,让她进去。谁知随后竟挤进来一群女人,叽叽喳喳,看了煤气表后,又对里边的房间议论不休。

“哟,这地板刷了红漆?”

“是红水泥吧?”

“听说买了套新家具?让参观参观……”

边说边往里边去。

我就是新家具,端然坐在旧沙发上。

我们到没有人查煤气表的地方去。

市郊有一条小河,河坡上长着矮矮的树丛。树丛很密,把河坡遮得阴凉凉的。我们钻进树丛,铺上塑料布,安安静静,舒舒服服地躺着。阳光筛落下来,在我们的身上印出无数光点。透过树缝,望得到小河对岸的草地和大豆田。看不到人影,只有两只吃草的羊,悠闲地在那里漫步。

“这就是上帝的伊甸园了,‘旧房子’。”我把脑袋拱进他的怀里。

“这是小兔子的青草地。”他像拍娃娃一样拍着我。

微微合着眼,我想起了在他家里过夜的情景。

橘黄色的台灯带着温柔的暖意,在床头柜上闪着。“旧房子”脱下最后一件衣服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以不显眼的动作迅速地去扭转一件东西。

“那是什么?”我抬起头。

“没什么,一帧照片。我不想让她们,看着咱们。”他把那东西越推越远。

“不,请拿过来,我要看。”我从被子里伸出手。

嵌在玻璃框里的是母亲和女儿。母亲烫着发,扁圆形的脸,像个可爱的大陀螺女儿扎着辫儿,也是扁圆着脸,像个可爱的小陀螺。

“叫什么名字呀?尊夫人“刘芬。”

“女儿呢?”

“小莎莎。”

他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接过来,索性翻扣在床头柜上。

然而,那照片却立在我心里。

鸠占雀巢。我不是归鸟,我是匆匆的过客。

越这样想,我就越装得无所谓,胡说八道给他听。

他敏感地拥紧我,低沉地对我说:“只有爱得痛苦,爱得忧伤,才爱得深刻……”

我的心撕裂着,却洒脱地笑给他看。

“你,把我装得满满的。”他咬着我的耳轮。

我满足地点点头。

可是,就在黎明的蒙胧中,我被一种最轻最柔的耳语唤醒。“再睡一会儿,芬。喔,还早,好好睡。”

他闭着眼,喃喃着。一边体贴地唤着那个女人的名字,一边将腿和臂攀卷上来。浅睡中,我的心骤然缩紧。

匀勻的鼻息吹着我的脸颊,暖暖的,痒痒的。我调动了所有的神经去捕捉属于他的每一个细微的感觉……

此刻,正是中午。躺在树丛里的塑料布上。我和“旧房子”一起吃面包,喝汽水。一个跳跃的光点闪在我的表蒙子上,我突然想起了我过去写的一首诗。

表蒙哆哆嗦嗦地晃出一个还算明亮的世界树窗纱幔花全是无色生生望不出一个开心的你永远是中午这诗是我为雷做了流产之后,中午躺在**苟延残喘时写的。这一会儿,躺在河坡上,紧挨着“旧房子”,心里却想着另一个男人的事,足见我仍不能完全忘情。牵牵扯扯的,没出息。

就这么躺旧房子”却倏地坐起来,左右晃着脑袋,像条警觉的猎狗。

“有人。”他说。

我也_'见了。

远处的草丛里,有一个光膀子在晃动,深褐色的皮肤若隐若现。

“割草的?”我猜。

“不,”“旧房子”低低地对我说,“侦察兵。”

那光膀子果然是小心翼翼地匍匐前进,要去接近什么目标。“旧房子”一猫腰蹿出去,我竟未能抓住。

鸟在叫,草在晃,却看不到人影了。只剩下我自己伴着中午。仿佛过了很久,“旧房子”转回来,说:“那边河坡里也有一对儿,和咱们一样。”

“光膀子呢?”

“没看到。”

正说着,我却在一片晃动的草丛上看到那颗悬着的脑袋了。他正向我们这边望,那面孔,像一只肮脏的猫。

“他在那儿。”我说。

“旧房子”回头去看,却仍旧只是一片晃动的草。“不必管他。”

“旧房子”拥着我。

真想把这个世界遗忘。

哪里有什么伊甸园。

……

我们渐渐睡着了。

“起来,起来!”

两个粗暴的声音把我们惊醒。

慌忙跳起来,只见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地逼过来。

我下意识地扑进“旧房子”怀里,惊叫着:“干什么?干什么,你们——”

“你们在这里弄啥?走,跟我们去一趟!”

正对面的那个男人,狞笑着说。

他们都穿着蓝警服,虽然没有帽子,也没有领章。

派出所的便衣?

附近治保会的?

“旧房子”一边叫着:“你们要干什么?为什么要跟你们走!”一边挨近自行车,迅速打开车锁,并示意我也开锁。

“想走?看你们走得了吗?”对面的那个男人伸开了双臂。

我噤住了,未敢扭动手中的钥匙,只将手放在车锁那里。我渐渐感到这张狰狞的脸有些熟悉,扁圆的脸,大腮帮,黑糊糊的在两颊和口唇处长着些枝枝杈杈的胡子——唔,这是那张晃动在草丛之上的肮脏的猫脸。他不是光着膀子吗?什么时候罩上了蓝警服?

“旧房子”大概也认出来了,他一边敏捷地收卷起地上的塑料布等杂物,一边大声喊着:“走一趟!走哪儿去?我们还有事儿,回家!”

后面的那人大叉开腿和胳膊,做拦截状。裤扣松脱着,露出里面的大花裤衩。

他们不像是公安系统的人。

卖羊肉串发财,倒腾汽车进宝。猪往前拱食,鸡往后刨食。改革开放,广开门路,在这荒郊野地把野鸳鸯们敲一杠,也是一笔好生意!

真要是俩捞洋财的,能走得脱吗?

打起来,“旧房子”想必能顶得住那个猫脸。我能抗得过这个花裤衩子吗?

“旧房子”大概也在估量对手,只见他此刻愈发嚷得凶:“走一趟?好啊,你们跟我一起,到公安分局见见王局长吧!”

我从来没听“旧房子”谈起过什么“王局长”。百家姓里,“王”排坐第二把交椅,想必随处抓一把都是。“旧房子”便弄个钟馗来打鬼吧?

“旧房子”边嚷,边推车走。走,跟我走一趟啊……”

那猫脸倒有些惶惑,改了口说:“你们,走得了?”

“旧房子”口气更硬,对我说:“他妈的,走——”

我盯着那大花裤衩,略略将车轮推了半圈。他没有任何冲上来的意思,我便急忙推车上了路。

“旧房子”殿后,一边急急地走,一边还回头虚张声势地嚷:“走啊,走一趟啊……”

大花裤衩子和猫脸呆呆地看着我们走。

再回头,他俩不见了。

我们骑上车疾驰,像有人追着一般。

骑出好远,我们跳下车。我扑在“旧房子”肩头,浑身还在为侥幸脱身而颤抖。

“这地方,再不能来……”

“小兔子,都怪我。我不能让你——”

“旧房子”声音低沉,像胸腔裂开一般发出了异样的叹息。

我们到天涯海角去,到没有眼睛看着我们的地方去。

“旧房子”像夸父逐日一般地发誓。

于是,我们像闷在地下的蝉一样,急切而焦灼地盼着夏天。每个夜晚,我都能听到海浪在枕边拍打每个黎明,我都能嗅到海的气息沁入我的肺腑……

我们频频打电话,而每一次通话都觉得对方似乎越来越远。那遥遥的声音犹如一根被扯细的线,随时都可能挣断。我们频频地约会,而每一次分手都觉得那仿佛是永别。这一次见了面,下次就不会再见。

于是,洒脱变成了沉重,负在肩上。

即使那么沉,我也摆脱不了要见他的欲望,一大早,就树桩似的立在公园门口。

他晚到了十分钟,而且——还带着个孩子!

“莎莎,叫,阿姨。”他说。

那女孩仰起脸,灿烂地一笑,天真地叫了我一声。

一股说不出是欣喜还是悲凉的感情涌上我心。我用手抚着小姑娘柔软的头发,只觉得手心里先是接通了一种骨肉般的亲情,就如挨着了“旧房子”一般。继而,却感到一种恐惧了,就如被孩子的母亲抓住了手。

仿佛为了摆脱她,我赶忙离开,去给孩子买了一包蜜饯。

“谢谢阿姨,莎莎。”“旧房子”望着我。

“谢谢!”小姑娘挺有礼貌地谢了,才去吃。

“莎莎,你去买门票,好吗?”

小姑娘被支走了。

“对不起莎莎学校临时放假,她非要跟我来不可。你看……”“旧房子”满怀歉意。

“这样也挺好……”我淡淡的。

“我给孩子说了,是我们单位的同事。”

我们必须撒谎,我们必须演戏。

我怕在孩子面前撒,我怕在孩子面前演。

她那么透明,就照出了我们的混浊。

我不能跟“旧房子”挽着手臂走了,莎莎左手扯着“旧房子”,右手扯着我。我跟“旧房子”中间隔着一座小山。

‘我不能跟“旧房子”喃喃地絮语了,我们一路无语。偶尔也说上几句,也是彬彬有礼,仿佛我真成了客人,成了同事。

我尽量不去看莎莎那张脸,那张脸让我梦魇似的忆起床头柜上的照片:同是扁圆形的脸,一个大陀螺,一个小陀螺……

我会觉得走在我和“旧房子”中间的,是她的母亲!

“莎莎,别跑,当心自行车!”

“旧房子”这样担心地喊叫的时候,神色里流露出真挚的父爱。他发现我在观察他,赶忙用最关切的语调问我:“你怎么样?最近胃好些吗?——”

“莎莎,快看呀,这就是昙花!昙花开了'—”

“旧房子”欣喜地把女儿抱起来,让她骑上肩头,去看隔墙的花木。

待莎莎再次跑开的时候,他便立刻挨近我,压低嗓门,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工艺美术商店新进了一批首饰,什么时候陪你去看看?”

我苦笑了。他在搞平衡,既不愿冷落了女儿,也怕冷落了我。

唔,我的“旧房子”,让你为难了。

我的手碰到了他的手,我趁机捏了捏他的小手指。

他会心地望望我。

“莎莎站在我们面前”。

她不苒拉我的手,只紧紧地偎着她的父亲,把两只手都用来攀缠着父亲的胳膊。

坐索道椅了。一个连椅只能坐两个人。

以往,是我和“旧房子”一起坐的。

“爸爸,我和你一起坐。”

莎莎嚷着。

“旧房子”望望我。

“你们,先走吧。”我尽量泰然自若地说。

于是,他们父女俩坐上了一张椅子,我坐了另一张。

索道椅升空,“旧房子”和女儿向着蓝天飞升。我随在他们的身后,只能不即不离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既不曾被他们甩脱,也不能再接近他们半分……

我心头涌起一种莫名的惆怅。

奠非这是一种象征吗?

“旧房子”原来和我商量好了,逛完公园,在“竹园酒家”用餐的。可是,有莎莎在。莎莎吵着要回家和妈妈一起吃饭。

他们回家了。

我没有家。

我照样进了“竹园酒家”,照样占了两个椅子,照样在对面为“旧房子”摆了一副餐具。

我要了酒,要了菜。

“旧房子”,来,我敬你一杯。为我们的相识,为我们的缘分。

他那杯酒,我喝了。

傻兔子,来,我敬你一杯。为你傻傻的痴情……

我替他端着杯,我替他劝自己。

这杯酒,我也喝了。

我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酒,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惟一清楚的是,第二天我发现桌上有“竹园酒家”的账单收据和一张6块钱的出租汽车收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