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得了什么叫“八年抗战”,能熬过八年真不容易。怪不得说中国人民伟大呢。'记得当初“旧房子”拿到法院判决“不准离婚”的文书时,就像拿到了离婚证书一样高兴。“快了,从今天算起,再过半年,又该起诉了!”'一年级总算熬出头,该升二年级。二年级完了三年级,离毕业总算近了一步!

这一场官司打了半年,男女双方都伤痕累累。上了法庭,你说我臭狗屎,我只好说你狗屎臭。法官例行公事,算了算了,家庭琐事,各自多做自我批评。调解结束,退堂。过十天半月,再传。你该说我臭猫屎,我就说你猫屎臭了。法官公事例行,各自多做自我批评,家庭琐事,算了,算了。退堂。调解结束。又过半月十天,又传。你说我臭老鼠屎,我说你老鼠屎臭。法官断案,算了算了,各自多做自我批评,家庭琐事。调解结束,退堂……

如此半年,若双方都熬得住,且还坚持己见,就判你个“不准离”,由你们要吵要骂要打要杀地去过吧。法院反正收了50元调解费。

半年之内,早有“不同意离”又吃不住打的,找上法院大门,起诉要离。法庭此时升堂,双方都要离,那就一纸公文行将下来,让二人分开了事。法院照收50元办案费。

遇上耐打耐骂耐磨的,半年之内坚持了下来,那要离的一方或许就拖垮了,就拖得没情没绪,懒得离婚,招降纳叛而归。至于是好马回头,还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你们夫妻自己过去与法院无涉。反正,法院收了50元办案费。

遇上双方都挺住了,法院照样从头调解起,给你再来半年。你们都能“持久”下来,法院怕“持久”不下来吗?“持久”八年,法院少不得多收几笔办案费。

有一次,“旧房子”烦急了,咬牙切齿地说:“他娘的,明明她不愿意过,我也不愿过了嘛,还硬让那纸把人拴住。现在我算知道了,怪不得有人离不了婚,就跳楼,喝药,捅刀子,下毒,洒硫酸水哩!……”,我劝“旧房子”:“别着急,这种事,不就是时间嘛。你不好过,她更难受。”

“旧房子”竟还惦着她。“唉,听说她打了这场官司下来,血压高了,还得了心脏病。法院也是的,这就算保护妇女了吗?要真保护,就该让她解脱出来,少受些苦。”

我疑神疑鬼,总觉得她托了人,法院在偏袒她。于是,又托了小琴的哥哥去问。她哥哥特意来给我解释,法院都是这么做的,这样做,也有法院的道理。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夫妻俩到底能不能、愿不愿意过,各自心里清楚。这是当事人自己的事,父母尚且管不了,何况外人?能不能过,婚姻法上只有一条,“如感情确已破裂,调解无效,准予离婚。”

这“感情破裂”,你说破,我说没破,并不像“杀人偿命”-样可拿法律尺度来量。如令,非要法官来断不可,法官当然以和稀泥为上策。

有的是小两口闹气,打得头破血流。这算“破裂”了吧?你给人家断个“离婚”,待风平浪静了,人家父母不闹上门来说你“棒打鸳鸯”,要你给他们复婚才怪哩。-即便一方真是“陈世美”,或者真是“潘金莲”,感情无疑是破裂了。郝你也不能上去就给判离掉。“陈世美”那么松松快快地离掉秦香莲,不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娶公主了吗?秦香莲不拖着儿子闹上公堂,骂你执法不公才怪哩。

潘金莲要是离了婚,舒舒服服地嫁给西门庆做妻做妾,武大郎往你脸上甩甩炊饼犹可,武二郎若不忿儿动起拳脚,岂不自找麻烦?

索性判个不离,劝你们不计前嫌,和和美美重调琴瑟。

实际上,只要陈世美和潘金莲不回头,秦香莲和武大郎迟早会明白犯不着拿自己的身心健康做注,去赌这口气。

这样。法院从实质上并没有充当仲裁者。而是由当事人自己处理自己的_姻问题。这就是“清官不断家务事”,岂不是最明智之举吗?

尤其是你们这种情况第三者”是明摆在桌面上的,法院怎么判离?

只有拖,只有等,只有持久战。

“旧房子”和我,都变得性情暴躁,脆弱敏感。

我到“自适居”去看他,他的神情却很不“自适”。呆呆地坐,望着小窗发愣。

“哗哗”地,我拧开水龙头洗菜。

“小心点儿行不特,床都让你溅湿了。”他没好气地说。

我忍了忍,没吱声。

炒菜了,煤油炉“吱吱啦啦”响。

他高声嚷起来:“都是烟,烟!呛死人,呛死人!——”

他一边嚷,一边摔响门走出去。我想和他吵,却没了吵架的对象。吃饭了。

他索然无味地吃着,忽然摔下筷子:“怎么炒的菜?放那么多盐,想把人咸死!”

我忍无可忍,终于爆发:“爱吃不吃,谁伺候你!”

他神经质地輝着头,“噢,你原来是这样,这样!”

“我就是这样!怎么了,你才知道?”

我甩下筷子,哭着离去。

我想,他会追上来道歉,安慰我的。可是,我几番停下脚,几次回头,并不见他的踪影。

我孤零零地回到自己的小屋里,让泪水濡湿了枕头。

我做梦,梦见他和我同时掉进了水里,我向他求救,他却自己爬上船,把我一个人扔下……

我绝望地伸开双臂,搂住船桨。

当我睁开眼时,屋里灯点着。我正搂着“旧房子”的脖子。闹钟指着深夜两点,他不知什么时候赶来,开开门站在了床头。

有时候,是我无缘无故地生气。

上着班,我想他,想极了,说是请假看病,骑上车就往他那儿跑,去“自适居”自适去。

门上挂着锁,他不知到哪儿去了,我就开开门,进去等。快到中午,该下班了,我把饭做好,等着他。

一中午都没见他的影子,饭菜扣在那里,我也懒得动。他该回来午休的吧?可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躺。他该回来上班的吧?可是,办公室里却没有他。猜想他可能去的地方,挨个儿打电话吧,又怕他回屋来,就留下条子:“我去打电话,你回来后等我。”

打完电话回来,只有条子等着我。

无心做晚饭。天熏了,屋里暗淡下来,我的心也暗淡。

疯了一般奔出去,游魂一样去碰他。

到“雪原”咖啡屋,乐声依然悠扬,人影依然幢幢。火车厢座里没有他,空让我翻搅起昔日的记忆。

到各个舞厅去,他或许是烦闷极了,要去松弛一下自己,放纵一下自己。他会泡上一个轻浮的女人吗?……

那里没有他。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进我心里:他到他原来的家里去了!他到刘芬那儿去了!那里有他的妻子和女儿,她们毕竟和他生活了那?么多年。他顶不住了,他投降了,他缩回了壳里。也许,在他心的深处,至今还存着爱的感情……

寒冷的夜风里,夹进了坚硬的雪粒,打得脸生疼。我茫然地蹬着自行车,穿行在人影寂寥的大街上。远远地,看到了“旧房子”原来的家临街的窗,薄窗帘透着温暖的橘红色。我的眼眶里忽然涌满了泪,我感到自己依旧是那么孤独,依旧是一无所有!

我像无所依傍的飘零的雪花,在那窗下徘徊了许久,却终于没有鼓起进屋的勇气……

回“自适居”。

灯亮着。

他在屋里坐。我扑上去,歇斯底里地吵,质问,然后吊在他脖子上哭。

他解释,他到学校去了,莎莎上学期的期末考试,算术不及格。他很难受,陪着莎莎在饭馆里吃了饭,然后谈谈心。下午陪她上公园玩儿,晚上又吃了烤鸭。

“莎莎的算术,原本很好的。唉,孩子没有罪,她失去的,太多了……”

“旧房子”伤感地说。

我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好说:“我们将来,会对她很好的,让她感到很好一一”

“旧房子”喃喃着:“莎莎的作文不错,得了全市小学征文三等奖“真的?让我看看,这孩子,真聪明哎!”

我竭力做出雀跃的样子。

“别看了,挺惨的,写的是我和她妈妈离婚的事……”

“旧房子”哭了。这在他,还是第一次。

我也陪着哭。

我觉得他挺可怜。

我觉得自己更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