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评2]自己在冰山[注1]间奔驰。
这是高大的冰山，上接冰天，天上冻云弥漫，片片如鱼鳞模样。山麓有冰树林，枝叶都如松杉。一切冰冷，一切青白。
但我忽然坠在冰谷中。
上下四旁无不冰冷，青白。而一切青白冰上，却有红影不可计数，纠结如珊瑚网。我俯看脚下，有火焰在。
这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摇动，全体冰结，像珊瑚枝，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这才从火宅[注2]中出，所以枯焦。这样，映在冰的四壁，而且互相反映，化为无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
哈哈！
当我幼小的时候，本就爱看快舰激起的浪花，洪炉喷出的烈焰。不但爱看，还想看清。可惜他们都息息变幻，永无定形。虽然凝视又凝视，总不留下怎样一定的迹象。
死的火焰，现在先得到了你了！
我拾起死火，正要细看，那冷气已使我的指头焦灼；但是，我还熬着，将他塞入衣袋中间。冰谷四面，登时完全青白。我一面思索走出冰谷的法子。
我的身上喷出一缕黑烟，上升如铁线蛇。冰谷四面，又登时满有红焰流动，如大火聚[注3]，将我包围。我低头一看，死火已经燃烧，烧穿了我的衣袋，流在冰地上了。
“唉，朋友！你用了你的温热，将我惊醒了。”他说。[评3]
我连忙和他招呼，问他名姓。
“我原先被人遗弃在这冰谷中，”他答非所问地说，“遗弃我的早已灭亡，消尽了。我也被冰冻冻得要死。倘使你不给我温热，使我重行
集评
[评1] 《死火》乃其冷藏情热的象征。——许寿裳《鲁迅的精神》
[评2] 做梦是自由的，说梦，就不自由。做梦，是做真梦，说梦，就难免说谎。——鲁迅《南腔北调集·听说梦》
[评3]（普罗米修斯盗天火）虽然情节不尽相同，一个是火的夺取，一个是火的复燃，但给予人以“火”的力，这是完全一样的。——杜子劲《鲁迅先生的〈野草〉》
注释
[注1] 《经律异相》卷第十五：“寒地狱者八方冰山。山十八隔，复有十八诸小冰山，寒冰山间如瓦莲华，高十八有旬，上有冰轮。”
[注2] 佛教用语，比喻充满苦烦的尘世。《妙华法华经》：“三界不安，犹如火宅。”这里的火喻指各种忧患，人在尘世中受到各种烦恼煎熬，有如在着火的宅院里受焚烧。
[注3] 佛教用语，原指火聚地狱，可泛指聚集的猛火。烧起，我不久就须灭亡。”
“你的醒来，使我欢喜。我正想着走出冰谷的方法；我愿意携带你去，使你永不冰结，永得燃烧。”
“唉唉！那么，我将烧完！”
“你的烧完，使我惋惜。我便将你留下，仍在这里罢。”
“唉唉！那么，我将冻灭了！”
“那么，怎么办呢？”
“但你自己，又怎么办呢？”他反而问。
“我说过了：我要出这冰谷……”
“那我就不如烧完！”[评4]
他忽而跃起，如红彗星，并我都出冰谷口外。有大石车突然驰来，我终于碾死在车轮底下，但我还来得及看见那车就坠入冰谷中。[评5]
“哈哈！你们是再也遇不着死火了！”我得意地笑着说，仿佛就愿意这样似的。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集评
[评4] 此后如竟没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阳，我们自然心悦诚服的消失，不但毫无不平，而且还要随喜赞美这炬火或太阳；因为他照了人类，连我都在内。——鲁迅《热风·随感录四十一》
[评5] 所以，我终于还不想劝青年一同走我所走的路；我们的年龄，境遇，都不相同，思想的归宿大概总不能一致的罢。但倘若一定要问我青年应当向怎样的目标，那么，我只可以说出我为别人设计的话，就是：一要生存，二要温，三要发展。有敢来阻碍这三事者，无论是谁，我们都反抗他，扑灭他！——鲁迅《华盖集·北京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