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起,我就一直在和焦虑做斗争。年轻的时候,我以为随着年岁渐长,它就会消失;当我年纪挺大的时候,我以为等我成功了,它就会消失;当我成功了,我才觉得它不可能消失了,因为即使一切顺利,我还是深受困扰。
我想,我第一次被焦虑困住是在6岁。
我记得小时候我曾经躲进装玩具的箱子里,把箱子里的玩具扔到卧室地板上,盖上盖子,就为了躲避那种莫名其妙、令人不安却毫无理由的恐惧,我无法用任何语言来解释它。有时我只待一分钟,有时我待得太久了,眼前的黑暗就变成了模糊一片的五颜六色,在我眼前翩翩起舞。在我被焦虑困住之前,这里对我来说很安全。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困住。比方说我的妹妹坐在盖子上捣乱,不让我出来,那样其实没什么,事实上,我反倒能从中感到一种奇特的安全,就像有一个小保镖在保护我的安全一样。但我第一次被焦虑困住的时候比这可怕多了,因为把我困在箱子里的人是我自己。
当我妈妈叫我时,我耳边听到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我该去上托儿所了,因为妈妈要去上班。我心里清楚,当我爬出玩具箱后,我就必须去那里了。尽管其他孩子们都喜欢,但只要妈妈离开我的视线,那个地方就会让我陷入一种令人恶心不已、泪流不止的恐慌之中。尽管托儿所里没发生过什么真正可怕的事,我还是每时每刻都惊慌失措地哭着,担心我再也见不到我的家人了,担心我会迷路,担心我妹妹会被车撞到……这些事情听起来真傻,但在那时的我眼里异常真实。我妈妈又在叫我过去了。我知道如果我不过去就会惹麻烦,但我动不了。因为恐惧,我全身动弹不得。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傻,但我真的没法儿打开那个盖子。
但我妈妈可以。当她打开盖子时,光线刺痛了我的眼睛,让我意识到我在这儿已经躲了很久。我还没准备好。不管是情感还是身体,我都没有准备好。我妈妈把我抱到车上,带我去托儿所,竭尽所能地安抚我,但很快我的焦虑也开始折磨她了,和折磨我时一样剧烈。托儿所会给她打几十通电话,因为我哭得无休无止,因为我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因为我拒绝脱掉外套,好像我不脱衣服,就可以假装妈妈随时会回来一样。最后她辞职了,在托儿所的餐厅里找到了一份工作,这样她就能一直陪着我了。她从没说过她这么做是为了我,但我想我们都心知肚明。我当时真的很想说:“这没什么,我也能做到。”但事实是,我做不到。
焦虑症从未在我生活中真正消失,它的发作毫无理由、毫无节奏、时好时坏。这些年来,我一直把自己藏在卫生间、衣橱和书本里。更多的时候,我躲在自己构建的世界里。这是一个孤独却安全的地方。除非我被焦虑困住了。当我害怕离开卫生间的时候,我会错过下一节课或会议;当我害怕把眼睛从书本中抬起来时,我会假装没听见那些想引起我注意的同学在说什么,接着他们就会因为我无视他们而取笑我;当我深深地迷失在自己的思绪里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从中挣扎出来。
这一切从未完全消失。治疗和冥想对我有所帮助,但我还是会在长达几个星期或几个月的时间里被焦虑困住。
几年前,我周游各地推销我写的一本关于我与精神疾病斗争的书[1]。活动举办得很成功,也就是说各大书店里挤满了可爱可敬的人们,他们也经常要应对我遇到的许多问题。有很多人来,他们颤抖地告诉我,这是几个星期来他们第一次走出家门。我认出了那些恐惧的眼神,以及由于极度紧张而随时准备逃跑的疲惫,我能感同身受。能和他们交谈让我感到骄傲和高兴,但我同时也感到羞耻,因为加上离家的焦虑,这些活动已经让我筋疲力尽了。所有空闲时间我都躲在酒店房间里,不是在恢复就是在准备去面对被众人簇拥的焦虑。
我穿越整个北美,到了我从未到访过的城市,我却在浪费这些赏玩世界的机会,因为我无法离开酒店房间。我没有力气去参观那些令人惊叹的地方,即使它们就在我的门口。我也因此恨我自己。但我了解自己,同情我自己。我(理智地)告诉自己,如果我当真从房间里走出去,会消耗我大量的精力,我会没有气力去见那些来我读书会的人。我明白我的决定是对的,但这无法让我摆脱挫败感与羞愧,因为我做不到对大多数人来说轻而易举的事情。
那一次我到访纽约,我在酒店里俯瞰着时代广场和卡内基大厅,以及所有那些我想参观但无力亲身前往的地方。我望向窗外,那些地方看起来像是在火星,遥不可及。我穿好衣服,决定出去走走,哪怕只是一分钟,但我做不到。我站在酒店房间的门口,我凝望着它,它好像变作了一堵砖墙。我颤抖着,哭着,感觉自己完全崩溃了。我甚至都没法儿向谁抱怨这件事情,因为它让我觉得自己愚蠢透顶。我有一个这么好的机会,却必须放弃,什么也做不了。
我蜷缩在窗边,打开窗户,探出身子,感受着微风拂过我湿漉漉的脸。我告诉自己,这样就和出门游历世界一样了。即使这只是自欺欺人。我看着游客们走进卡内基大厅,想象着里面是什么样子。就是在那一刻,我看到了它。
在我的窗户下有一个喷泉,形状像一朵蒲公英。那由多条水管构成的巨大水球让所有路过的人都显得十分渺小。每条水管的水柱最后都汇到喷泉里,看起来很像烟花,只不过是用金属和水做成的。我以前见过它,它很漂亮,但现在它有些不同,因为风把喷泉喷头上方的水雾吹了起来,光线穿过水雾,形成了一面巨大的彩虹墙,它随着水摇曳,像是彩虹组成的火焰。
我向你保证,如果照片是彩色的,它美到惊人。
彩虹之火越来越高,幻化成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巨大的生命体。这景象让我忘记了呼吸。赶在它消失之前,我忙抓起我的手机去捕捉这一瞬间。就在这时,我发现了当天第二件令我极其震惊的事情。
我发现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一切。
数百人从喷泉旁匆忙而过。没人停下来。没有人敬畏地抬起头。这可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景象之一呀,可好像没有其他人在乎它。
一开始我以为是因为他们都太习惯于看到这样稀有无比的美景了,所以对他们来说,这样的美景老套又无聊,就逐渐把它当作可以熟视无睹的背景。但后来我意识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我是唯一能看见它的人。
阳光从建筑物之间射向喷泉,所以那个舞动的彩虹火焰的棱镜只有从我的方位才能看到……从这个把我困住的小房间里。它仍然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辉煌、最震撼的事情之一。我突然想到,如若不是我被困在酒店的房间里,情绪崩溃了一小下,那我永远也看不到它……如果那一刻我没有站在那个地方。这一切都与视角相关,事实上和概念上皆是如此。我觉得这是一个暗示,告诉我也许有一条路是我注定会踏上的。这条路和其他人走的路不一样,可能会很艰难,很孤独。但这一切提醒我,在这条路上我会遇到非常美妙的事情,是走那些正常道路不可能看到的。
我又哭了,但这次是出于小小的谢意,因为是我的兄弟肯尼让我能站在这个特殊的角度上。美丽,震撼,大多数人却看不见,独一无二。
我希望我能说,看到那个喷泉激励了我在下一刻离开我的房间,那样我就能看到其他令我惊奇的景色了,但没有,我还是没准备好。生活也没有那么容易圆满,但有时生活会给你宝藏,提醒你,也许,只是也许,你恰好就站在你应该去的地方。
[1] 《高兴死了!!!》。 ——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