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行人赶到步维贤位于麦高包禄路的洋房时,时间刚过九点。
罗闻将他那部福特牌汽车停在路边,领着罗思思、李亦飞和叶智雄,踏上了步邸的门阶。四下里很安静,可这种异常的宁静往往预示着将有一场暴风雨来袭。出来应门的是身材高大的管家老亨利。他微微低下头,从眼镜上方看着这群不速之客,脸上的表情不算友好。
“步维贤先生已经睡了。如果你们有事,请明天再来。”
“这……这件事不能再拖,请您通报一下。”李亦飞用英语回道。
“打扰先生休息可不是一个明智的举动,这会令他大发雷霆的。”管家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腕表,“时间也不早了,还是明天再来吧。”
叶智雄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也能明白是这老管家故意堵门,不让他们进去,于是便恼了起来,作势就要硬闯。若不是被罗闻拦腰抱住,他恐怕早就把管家撞倒在地了。
管家被叶智雄这股莽劲吓得不轻,低声骂了一句:“Blasted(该死)!”
罗思思一脸恳切地对老管家道:“烦请您转告步维贤先生,关于布维尔先生的命案,我们已经查明了真相。此外,那位杀人凶手恐怕还会对步维贤先生不利。这件事万分紧急,不能再耽搁了!”
果然,老管家对年轻女士的态度就没那么强硬,反而微笑着对罗思思道:“既然这位漂亮的小姐开口了,那我就去通报先生一声。”说完还对罗思思行了个鞠躬礼。
管家让他们在门廊处稍作等候,自己转身上楼。过不多时,洋房里走出一位胖胖的女佣,身高足有五尺一寸,十分壮硕。她引众人来到会客厅,让他们坐在沙发上等候。看来步维贤是愿意见他们了。
过了一刻钟,楼梯处传来了缓慢的脚步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穿着金黄色睡袍的步维贤在老管家亨利的搀扶下艰难地朝他们走来。丧弟之痛让这位老先生在精神上备受打击,也严重影响了他的健康。众人起身,让步维贤先行落座。
步维贤认出了叶智雄,便用中文问他:“案子查明白了吗?”
“是的,我们已经知道凶手是如何杀死布维尔先生的了。至于凶手的身份,我们还在调查,相信很快就能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不知是不是由于步维贤戴了一副夹鼻眼镜的关系,叶智雄觉得他比几天前看上去苍老了许多,额头的皱纹好像更深了。
“哦?”步维贤挑起眉毛,发出疑惑的声音,“那么,凶手是用了什么方法从上锁的房间里消失的呢?”
叶智雄将霍森在宝利咖啡馆的推理一字不差地说了一遍。步维贤安静地倾听着,没有打断叶智雄的叙述,只是在结尾处提出了几个问题。其中他最关心的是:凶手既然可以潜入洋房放蛇,又可以在咖啡中投入香料,那么为何不直接投毒毒死布维尔?
关于这个问题,罗闻抢在叶智雄之前,说出了他们的答案:“根据我们的调查,有一个畸人杂技团名班活跃在大世界游乐场。它明面上是杂技团,实际上是一个杀手团伙。此前周金林、新井藤一郎、刘麒麟、约翰逊等富商的意外死亡都与他们脱不了干系。这伙人擅长将谋杀伪装成意外或自杀,以迷惑世人。如果蛇没有误入布维尔先生的口中,消失不见,大家恐怕就会将此案当作一起意外处理。”
步维贤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什么。
罗闻进一步解释道:“我们了解到,杂技团中有一位叫‘毛妹’的驯兽师,曾在大世界表演过驱蛇之术。”
已经很明显了。在场所有人都猜到,一定是毛妹将驱蛇术教授给了那位火灾幸存者。那位幸存者的任务显然还未完成。
叶智雄见步维贤面色惨白,额头上甚至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忙关心地道:“步维贤先生,您没事吧?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没……没事,你们继续说。”
步维贤摆了摆手,但在场所有人都注意到,他嘴皮子不太利索,似乎在惧怕什么。
李亦飞似乎看穿了步维贤的心思,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我们来这里,除了讨论布维尔先生的案子,还……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想和您商量。”
他说话时,目光没有离开过步维贤,时刻关注着他神情的变化。
步维贤小心翼翼地朝李亦飞看了一眼:“什么事?”
“我们认为,凶手杀错人了。”
李亦飞一字一顿地说道,像是在宣布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可步维贤却无动于衷。
“您不惊讶么?”罗思思补了一句。
她说完后,朝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李亦飞眨了一下眼睛。李亦飞明白她的意思,这位法国老板有事瞒着他们。
步维贤道:“当然惊讶。你们为什么这么说?”
话虽如此,但他的脸上却毫无表情。看来,一个好老板未必是一个好演员。
李亦飞继续道:“当……当然不是空口无凭,而是基于合理的推测。布维尔先生为人十分低……低调,来上海也没多少时日,几乎没有仇家。况……况且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依据你下的指令。不论是在洋行,还是在商会,他都……都没有发言权。说难听点,他就是您的傀儡。这样的人死了,对谁都没好处。”
这话十分刺耳,就连罗闻都忍不住提醒李亦飞,让他注意一下措辞,但步维贤却没有任何反应,一脸木然地坐在沙发上。过了会儿,他才开口道:“凭这点就认定凶手真正的目标是我,也太武断了吧?”
“那……那我们再问一句。”李亦飞那张略显稚嫩的脸上仍然挂着微笑,显得十分从容,“您认得周金林、新井藤一郎、刘麒麟、约翰逊这些人吗?”
“不认识。”步维贤始终低着头。
不比慢条斯理的李亦飞,一旁的叶智雄是个急性子,听他们这一来一回,不知要聊到何年何月,便站起身,大声对步维贤道:“我们这是在救你的命!要是不配合巡捕,周金林他们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
老管家见叶智雄对步维贤不敬,当即也骂了起来,说他是个粗鲁无礼的下等人。
步维贤依然低着头,并不接话。像他这种地位的大老板,表现出这种态度是极为反常的。
“算了。他既然想死,我们也没办法。”叶智雄见步维贤不为所动,不肯吐露实情,便装出一副要打道回府的模样,想用激将法激他一激。
罗思思和李亦飞两人一眼就看穿了叶智雄的用意,也做出起身要走的样子。罗闻却一头雾水,心想:“说好来此地是要套话的,怎么就要走了呢?”
叶智雄朝门口走了几步,突然转过身,指着步维贤道:“嘴巴可以说谎,但身体绝对不会。您脸上和手掌上的丘疹与周金林他们的一模一样。如果您还是执迷不悟,到时谁也帮不了您。我们中国有句老话,相信您也听过,‘不见棺材不掉泪’。我把它送给您。”
叶智雄说完,正要离开时,步维贤开口了:“告诉你们也没用。他们神通广大,而你们不是对手。”
他像一个放弃了挣扎的俘虏,语气中充满了绝望。
“他们是谁?”李亦飞问道。
步维贤对管家道:“亨利,去把门窗都关好,然后吩咐乔伊和杰克去门口守着,谁都不准进来。安排好这些事后,你和艾琳都去休息吧。如果有事,我会去叫你。”
管家冲着步维贤鞠了个躬,然后和女佣一起离开了会客厅。
叶智雄、罗思思和李亦飞都回到了原来的座位上。他们知道,这个法国佬接下去要说的话,正是解开富商连环死亡谜团的重要线索。
步维贤的视线从众人脸上扫过,最终停留在了叶智雄身上。他先是苦笑,接着用一种近乎无力的口吻说道:“没错,我确实认识这些人。周金林也好,约翰逊也好,我都认识。只不过,我们并不是在生意场上相识,而是在一个极为特殊的场合。这将会是一个冗长且离奇的故事。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整件事的起源要追溯到一年前。
步维贤还记得,那天正是万国储蓄会成立二十周年的纪念日。为了庆祝这个特别的日子,储蓄会的发起人之一——旅沪法侨麦地先生在福开森路的诺曼底公寓特别举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酒会。参加这次酒会的均是沪上名流。身为万国储蓄会的会员、逸园的老板,步维贤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这个万国储蓄会早在民国元年就成立了,是一个国际性的储蓄团体。根据储蓄会章程,储蓄以自愿为原则,储蓄会实行会员制度。储蓄会资本雄厚,而且会员投入的钱在二十年内不能取出来。因此,储蓄会就有了充足的时间,把这些资本用于投资,而他们的目光就落在了上海的房地产业上。麦地成立万国储蓄会的最主要目的就是赶在法租界扩张时,抢购法租界新界的土地,再通过土地炒卖获得更大的利润。
酒会上,一位姓章的中国人代表麦地发表了讲话,大意是:今天是个令人难忘的日子,是第一期存款到期的日子;储蓄会按照约定支付了各位的利息和红利;各位是本储蓄会最尊贵的客人,希望能与各位继续合作共赢;在此,他代表储蓄会谨向各位老板致以最高的谢意。他话音一落,身后的乐队就开始奏乐,欢乐的气氛顿时弥漫开来。
步维贤取了一杯红酒,正要去找几位老友叙旧,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冷笑。他循声看去,只见发出笑声的正是他身后的一位华人男子。这男子正值中年,身材挺拔,穿着成套的黑色礼服,头发梳得十分整齐。步维贤见过不少喝过洋墨水的中国绅士,却很少见到像他这样的,不论相貌,还是气质,都堪称一绝。
“请问,他刚才说的话很好笑吗?”
步维贤对眼前这位中国人很有兴趣,便用蹩脚的中文与之攀谈起来。
男子回答道:“我笑他们太乐观了。眼下时局动**,东北已经沦陷。年初的‘日僧事件’后,日本人又不断挑衅,甚至向闸北中国驻军发起攻击。虽然国联已发表决议,下令停战,但在这个时候仍继续在上海投资,实乃不智之举。”
中国地域广袤,加之当时地方主义盛行,因此各地人对同一事件的感受往往有很大差异。东南沿海的中国人对于奉天事变并无太大感觉。但年初的淞沪会战却惊醒了部分尚在十里洋场醉生梦死的上海人。
步维贤并不认同:“要知道,这里可不是单单日本人说了算。如果他们胆敢向法租界放一枚子弹,就等同于向我们国家宣战!”
男子笑了笑,道:“初期或许不敢,但如果战争真的打响,那可就未必如此了。况且上海不可能成为悬在海外的孤岛,各方势力的介入只会让这里的情况更加复杂。看着吧,淞沪会战只是前奏,将来中日之间会爆发规模更大、更惨烈的战争。”
“哟,两位都已经聊起来啦?”
迎面走来的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白人。他走路一瘸一拐,看上去像一只穿着礼服的企鹅。步维贤当即认出了他——维克多·沙逊爵士。
维克多·沙逊出生于沙逊世家,是英资沙逊洋行的掌舵人,同时也是华懋饭店的老板。来到上海之后,他就找到了商机——上海商业繁荣,但因为商人很少购买土地,所以地价不高,于是决定把洋行的经营战略重点从印度转移到上海。他年轻时曾加入过英国皇家空军,战争给他留下了右腿的残疾,必须借助于两根手杖才能走路,所以当时有好事者给他起了个诨名——“跷脚沙逊”。
步维贤上前和沙逊爵士握了手。沙逊对他道:“你和唐先生竟然认识?”
那位被称为“唐先生”的男子也上前与沙逊握手,解释道:“我认得步维贤先生,他却不认得我。”说着冲步维贤笑了笑,以示礼貌。
“逸园的大老板当然是名满上海滩了,但你唐先生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只是有一点不好,就是太低调。”沙逊话到此处,又将头转向步维贤,“唐先生不仅是个大富豪,而且还是个博学多才之人。你们应该多交流交流。哎,这也怪我不好,早就该引见你们两位才对。不过没关系,总有机会的。我在沪北造了一栋房子,叫‘黑曜馆’,很有趣的,回头请两位来做客。”
步维贤和唐先生点头答应。
三人聊了一阵,听见有人唤“跷脚沙逊”,像是有什么急事。沙逊便向步维贤和唐先生道了个歉,赶过去处理事务了。
虽然沙逊走开了,但话题并没有结束。步维贤与唐先生从安格尔新古典主义绘画聊到了康德和黑格尔的哲学,又从门德尔松的钢琴协奏曲聊到五代时的宗教画。两人一见如故,聊得十分投缘。酒会快要结束时,唐先生还向步维贤发出了邀请:“贯休的《十六罗汉图》是展现人间百态的好作品,罗汉的表情刻画尤其精彩,我有幸藏有一轴。如果步维贤先生有兴趣,可以来我家看一看。”
步维贤当然不会拒绝这样的邀请。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两人的交往更加密切,几乎每周都会聚餐。不过,两人聊天的内容也仅限于文学和艺术这些高雅的领域,从不提及各自的生意,尤其是唐先生。每当步维贤试探性地询问他生意方面的情况时,他总是用别的话题十分自然地岔开。但时日一久,步维贤强烈的好奇心还是被激发起来,心想:“这个中国人住着最好的房子,吃着最好的食物,家里又藏有如此多的古董珍宝,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位“唐先生”浑身散发着魅力。他的风度、品位、优雅的谈吐和卓越不凡的见地折服了不少上海滩的名流。不论是明星、巨贾,还是政府的官员,都乐于与他结交。还有不少交际花私下里对唐先生投怀送抱,但大多被他婉言拒绝了。他所表露出的君子之风令大家赞叹不已。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步维贤开始私下打听起了唐先生的来历。不打听还好,一打听,得到的答案更令他惊愕。这人像是携着巨款从天而降一般,蓦然出现在上海滩的。不仅“跷脚沙逊”,就连黑帮头子“大耳杜”,对他的来历也是一问三不知。
甚至连他的全名叫什么也无人知晓。久而久之,步维贤也放弃了打探唐先生的念头。
然而,这一切在五月的一次家宴结束后发生了变化。
那日,唐先生在家中宴请了几位上海极为有名的地产商,酒过三巡后,又带着他们参观了自己收藏的古玉。其中有一位商人对一块战国龙纹玉璧十分有兴趣,唐先生二话不说,便把它赠予了这位商人。那商人受宠若惊,连连称谢。唐先生大手一挥,说:“你我情义无价,古董不过是身外之物。”
步维贤站在边上,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看在眼中。这块古玉价格不菲,竟被他随手送人,豪气可见一斑,心中对他的佩服又多了几分。
家宴结束后,唐先生留步维贤去书房一叙。
两人进了书房,唐先生吩咐下人不要打扰,便关上了房门。合上门后,他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一会儿,确定楼道里无人,才转过头看向步维贤。步维贤心中生疑,不知唐先生留他在书房是什么意思。平时的唐先生总是一脸和气、举止从容,而此时的他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这让步维贤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步维贤先生,你觉得我这人如何?”
一阵沉默后,唐先生终于开口了。
“你很好啊。不,应该说是非常好。唐,我这可不是在恭维你。认识你的,几乎没人会说你的坏话。”步维贤如实说道。
唐先生缓缓点了点头,然后走近书桌,给自己和步维贤各倒了一杯威士忌。在把酒递给步维贤的时候,他忽然凑近问道:“那你信不信我?”
这让步维贤很迷惑。他很快答道:“当然信。”
“如果我跟你讲一个非常离奇的故事呢?”唐先生说到此处,顿住了话头,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离奇到完全违背常识。”
“我认为你不会骗我。唐,究竟是什么事?你可以直说。”
“算了,就算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
“你不说,我又怎么会知道呢?”步维贤更好奇了。
“这种事没人会信。但凡有正常思维的人都不会。”唐先生苦笑一声,喝了一口杯中的烈酒,“我曾试过将这个故事说给最亲近的朋友。但是他们都以为我疯了。步维贤先生,我看上去像是个疯子吗?”
“你看上去非常正常。如果像你这样的人是疯子,那天下就没有正常人了。”
“听完我的叙述,你恐怕会改变想法。”唐先生的眼神犹疑不定,似乎在挣扎该不该把内心的秘密说出口。
“即便你的叙述令我震惊,我也不会认为你在说疯话。”步维贤再次做出了保证。
唐先生叹了口气,仿佛下定决心般对步维贤道:“也罢。我随口一说,你就当个故事听听。只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今夜我和你说的一切,不能对第三个人提起。我把你当成朋友,才愿意吐露给你。但我不想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唐先生绷着脸说道。
“我答应你。”
唐先生点了点头,低声说:“我是个不死之人。”
步维贤以为自己听错了,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唐先生用极慢的语速又说了一遍,接着补充道:“准确地说,我是个不会变老的人。”
这下,步维贤听明白了。若是平时,他一定会认定对方在和他开玩笑。但是此刻,听着唐先生极为严肃地说出这话时,步维贤沉默了。他表面沉默,内心却澎湃不已,心中仿佛激起了千层浪。
“我用不同的身份已经活了上百年。我其实算是一个古人。”
“没开玩笑吧?你看上去很年轻。”步维贤也认真了起来。
“开玩笑?有这个必要吗?”唐先生反问。
“可是……为什么你不会死?”
“我知道这不合常理,但我要告诉你的是,像我这样不死的人,世上还有很多。你可听说过中国古代的炼丹术?”
“你指的是‘内丹’还是‘外丹’?”
步维贤对中国文化有一定的了解,当然知道炼丹术是什么意思。
内丹术把人的身体比作炉鼎,把人体内气血循环运行的经络比作通道。在精神意识的控制下,人体的精气经过周身循环所炼成的丹就是内丹。外丹术则源于方仙道,在丹炉中烧炼矿物所制成的仙丹为外丹。
两者的目的,都是为了长生不老。
唐先生还未作答,步维贤脸上就现出鄙夷的神色:“外丹不过是骗人的把戏罢了。现代科学已经证明,服用丹药不仅不会长生不死,反而会加速人体的死亡。许多丹药都含有重金属,人体代谢不了这些东西。”
谁知,唐先生却说了一大段莫名其妙的话:“巨胜尚延年,还丹可入口。金性不败朽,故为万物宝。术土服食之,受命得长久。金砂入五内,雾散若风雨。老翁复丁壮,耆妪成姹女。改形免世厄,号之曰真人。”
“你的意思是,你服过丹药,所以才能不死?”
步维贤觉得他与唐先生的对话越来越奇怪了,自己简直像在做梦一样。旁人听来,一定觉得这是两个疯子在说话。
唐先生神色黯然,将手中的威士忌一口饮尽:“我委实吃过某种丹药,只可惜,丹药的配方已佚。这些年来,我一直努力地还原配方,可是每次尝试都以失败而告终。你明白我的痛苦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人和孩子慢慢老去、死掉,而我却什么都做不了。我不会死,但是我身边的亲人、朋友都会死。这使我相当痛苦。”
“唐,不是我不信你,而是这一切实在太令人难以置信了。我……”
“我并不是要你信我。我只不过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这些话憋在心底已经很久了。步维贤先生,真的很高兴认识您,而且我也很高兴你在这里陪着我,听我说这些疯话。好了,时间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
就在唐先生准备开门送客的时候,步维贤忽然伸手拦住了他。
“等等。”
“怎么了?”唐先生脸颊泛红,可能是酒喝多了。
“我信你。不过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什么问题?”
“你口中所说的‘丹药’,配方是从哪里来的?”
唐先生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恐怕我无法很准确地回答这个问题。我只能告诉你,这药的配方是祖传的。我的一位先人曾与一名龙虎山的道士交好,他的妻子又是一位非常厉害的药师,两人合力才将其研制出来。”
“那为什么又失传了呢?”
“发生了许多事。”唐先生抬眼望向窗外,“眼下我只能凭借自己那模糊不清的记忆,慢慢还原出丹药的配方。”
“在你看来,道教所描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话虽如此,可步维贤内心深处还是不太信服。
“我要纠正你一点。我所修行的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道教。严格来说,称之为‘仙学’更加恰当。道家学术包罗万象,通贯九流,本就不限于狭隘的清静无为、炼养、服食、符箓、经典等,道教中的仙学理论才是其精粹。所谓仙学,始于轩辕黄帝,是一种独立的专门学术。它虽然采纳了老、庄的部分修养方法,但并非全盘接受老、庄的教义。仙学不是宗教,而是与科学非常接近的学问。”
步维贤听得越发糊涂了:“仙学与科学非常接近?”
“目前的科学无法解释我国传统的医术,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国的医术就不是科学。中医虽是一种经验主义,但也是讲究科学方法的。神仙之术,首贵长生,惟讲现实。科学也讲现实,真凭实据,万目共睹。仙学重实证,是谓与科学有相通之处!所以我有个观点——有科学思想、科学学识之人,学仙学最易入门。”
说起“仙学”的种种,唐先生仿佛变了一个人,从温文尔雅的绅士变成了慷慨激昂的演讲家。他继续讲道:“当然,归根结底,仙学与科学还是有不同之处的。仙学有其独特性,其底蕴是精神与物质的混合。我目前的计划是,借助物质科学,结合我手上的一些仙学理论,同一炉而冶之,或许可以使‘丹药’的配方重现人间。对了,我给你看几样东西。”
唐先生将步维贤引到书架前,从第二层取出一叠资料,递给了他:“这是我召集的数位顶尖生物科学家对我手上的一些零散配方的解读。实验证明,配方虽然不全,但确实有延缓人体细胞衰老的作用。如果朝着这个方向继续研究,或许不久我就能得到完整的配方!目前已经很接近了。”
——可以不死。
步维贤从不相信人可以不死。
他幼时笃信天主教,但随着年岁渐长,渐渐看穿了宗教的本质——自我安慰。只要是肉体凡胎,就不可能永生。
活着,就要好好享受现世的快乐。
而现在,他老了,头发都白了,死神离他也越来越近了,说不害怕肯定是假的。而长生不死的办法,现在已经触手可及。
甚至,眼前这个男人就是证明……
看看他吧,或许他真的是个不死之人。他坐拥这样的财富,又拥有永恒的生命。这足以让任何有钱人嫉妒得发疯!
唐先生这种注重实验谢绝空谈、只讲物质变化不讲心性玄言的风格,深深吸引了步维贤。在唐先生口中,宗教都偏重于心性,对于肉体的变化视而不见,且容易令人产生贵心性而贱肉体之谬见,最后肉体老病而死,心性方面亦无所作为。
——肉体永存才是最重要的。
步维贤终于开口了,对永生的渴望战胜了他内心的疑虑。他特别用力地抓住唐先生的手:“唐,我想知道,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你想加入我们?”唐先生问。
“你们?”步维贤没想到除了他之外竟还有别人。
“我所有的计划都是有人资助的。当然,我不会强迫你加入。我不缺钞票,就算只靠我自己,一样可以继续深入地研究,只不过需要花更长一点的时间。”
“钱不是问题。”步维贤很干脆。
确实,对于逸园跑狗场的老板来说,钱真的不是问题。
问题在于,唐先生愿不愿意让他加入这个求永生的计划。
唐先生告诉步维贤,他们所参与的是由求长生者组成的民间秘密结社,名曰“五老会”。
说起这个五老会,最早的起源,目前已不可考。相传是宋代五位奇人为求长生不死而创立的。直到明朝中叶,才在野史中得见“五老会”之名。五老会信奉道教之理论,教义却又不同于道教,其仙学宗旨为“内化身心,外融物质”,“轻心性而贵肉身”。
明世宗之后的皇帝们,对道教的态度开始有一些转变。穆宗朱载垕即位后,鉴于其父崇道过甚,在臣僚徐阶的辅助下对道教采取了打击和抑制的政策。隆庆元年,削夺邵元节、陶仲文爵诰,毁除为他们修建的牌坊、墓碑,以及籍田宅院和宫观亭台。隆庆二年,又革除了正一真人的名号。
穆宗以前,明朝皇帝诏传龙虎山高道入朝是极为频繁的,并对所召道士给予很高的特殊待遇。但在明穆宗后,则鲜有龙虎山高道入京。加之晚明内丹学流传很广,修炼外丹的技术则几乎绝迹了。虽然道教的上层政治地位式微了,但民间的各种道教活动却如火如荼。各种宗教融合而成的民间秘密宗教,派别繁多,具有代表性的有白莲教、黄天教、八卦教、红阳教、五老会等。
其中,以五老会最为神秘,它也是少数仍保留外丹仙学的组织。
也正因如此,痴迷于外丹黄白之术的修行者们逐渐转投五老会,其中不乏高道、名医、朝廷要员和当世大儒。在晚明文人康宗文的《寤言录》中,有一段对五老会的描述。康宗文认为:其行事隐秘,不问世事,埋首外丹仙学,只求证得肉身之神通。
到了清朝,康熙、乾隆两位皇帝对道教的贬抑愈演愈烈。康熙朝明确规定:“巫师、道士跳神驱鬼逐邪以惑民心者处死,其延请跳神逐邪者亦治罪。”于是,不少民间宗教团体被取缔,而五老会则趁此机会隐栖苦修,一门心思炼丹以求长生。自此往后,关于五老会与仙学的记载便越来越少,到了清末民初,则几近绝迹。
听完唐先生的叙述,步维贤对他口中的“仙学”已是坚信不疑了,决意要加入五老会。实际上,他本人一直是一个神秘学的爱好者,在法国时便对当时欧洲极为热门的“唯灵论”痴迷不已,相信人死后可以进入另一个世界。但唐先生的“仙学”对他而言无疑更具吸引力。
与其变成灵魂,飘**在世间,不如成为肉身不死的神仙,坐拥数之不尽的财富,永远地活在人间。这样一来,他就不必再为死后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而忧心了。
永生的百万富翁就是这个世界的神!
想到这里,步维贤已经丧失了理智,甚至答应了唐先生提出的许多要求,譬如出让一部分资产作为抵押、转让洋行的股份等。用唐先生的话来说,炼制丹药的资金需求量十分庞大,如果没有会员的支持,研究恐怕难以为继。
他们聚会的地点,通常设置于漂在黄浦江上的轮船内。步维贤就在那里结识了周金林、新井藤一郎、刘麒麟、约翰逊等巨富。他们都是唐先生炼丹计划的资助者,也都梦想着肉身不死、永存世间。每次见面,他们都十分关心“丹药”的研制进度。唐先生也会把最新的研究成果带来,给他们过目。他的团队不仅汇集了高道、名医,而且还吸纳了最顶尖的生物科学家。如果对方不配合,他甚至会以生命威胁其就范,可以说是不择手段的。
漫长的等待总算有了回报。
在产出第一批“丹药”后,唐先生立刻邀请他们前来“试丹”。步维贤承认,那天他特别紧张,因为唐先生所带来的“丹药”并不是传说中那种仙丹,而是一管注射剂。
“把药直接打进血管里。”唐先生对他们每个人说,“这样做,效果更好。”
他们照做了。
接下来的一周里,步维贤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起了变化。他更有精神了,体力和食欲也有了显著的提高。这一切让步维贤越发相信是唐先生的“丹药”起了作用。但按照唐先生的规划,这只是第一期,后续还需要不断地注入新的药物,以维持人体细胞不死。
这种情况持续了近半年。
半年之后,情况开始发生了改变。步维贤的健康状况一落千丈,皮肤上起了许多丘疹,身体出现了过敏反应,免疫系统开始崩溃,肝肾也被损伤得很厉害。但步维贤答应过唐先生,不能将他们研制“丹药”的事说给任何人听,因此就连私人医生都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私人医生只能警告步维贤:如果不停止乱用药物,他总有一天会死于过敏性休克。
带着医生的疑问,步维贤找到了唐先生,但质疑换来的是唐先生的愤怒和指责。他对步维贤说:“你随时可以退出,但希望你不要将我们的事说出去,否则的话,我敢保证,你和你的家人都会惨死在上海。”步维贤慌忙道歉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因为身体状况变差,家人十分担心,所以怕这件事情兜不住。唐先生让他宽心,解释道:身体的过敏反应等肉身不适都是正常的,因为他们正在做的是逆天改命之事。
可日本商人新井藤一郎并不这么看。
他联系了步维贤,认为唐先生在搞一场阴谋。
“这样下去,我们或许都会被他毒死!那些药根本不是仙丹,而是毒药!”
新井藤一郎的言论在步维贤心中种下了疑虑的种子,但那个时候他还是相信唐先生不会害他。不,与其说他相信这个陌生的中国人,不如说他对长生不死的渴求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也无法唤醒一个坚信肉体凡胎可以与天同寿的法国佬。
但新井藤一郎的死讯惊醒了他!
这位日本人拒绝继续注射由唐先生提供的“丹药”,并要求唐先生返还他资助的资产,更扬言退出五老会。
“如果你不让我离开,我就把这件事公之于众!”可能是因为有日本军方的支持,所以新井藤一郎对唐先生的态度极为嚣张,完全不把他的威胁放在眼里,“你们没有资格威胁我!”
谁知,过了没几天,新井就被一匹赛马踢爆了头。
但经过巡捕的调查,这最后被确定为一场意外。
报纸上报道了这次意外,调查得也非常详细,一切都没有谋杀的痕迹。
因此步维贤还是不愿清醒,直到刘麒麟在浴室因突发心脏病而溺毙。
这位永兴百货公司的大老板听从了新井藤一郎的建议,也停止注射“丹药”,因此引起了唐先生的不满。刘麒麟仗着有黄金荣的护佑,对唐先生的警告嗤之以鼻,结果也死于“意外”。一次意外不足为奇,但接连发生两起,那绝对事有蹊跷。
步维贤很聪明,他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已被卷入一场骗局之中。
紧接着,死的是美商约翰逊。他请纽约黑帮老大——小路易斯·布切尔特派手下的杀手亚沙带了一伙美国人直捣黄龙。他们来到唐先生的宅邸,想用机关枪让他闭嘴。可当这伙杀手赶到那儿时,宅邸早已人去楼空。而约翰逊自己则不明不白地死在了他的办公室里。
由此可见,唐先生并没有夸大其词。即便在洋人的租界里,他也有通天之能。
周金林死后,五老会的修行者就仅剩下步维贤一人了。堂弟布维尔的死则是提前替他敲响的一曲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