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哞牛来找郭草楼的时候,带着叉烧肉、白斩鸡和一瓶白酒。两人盘腿坐在保安室旁边的树荫下,面前铺了张报纸,酒和菜就摊放在上面。

郭草楼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总让你请客。”

李哞牛对着酒瓶“吹”了一口,“这算啥,应该的,应该的。”

“应该的”这三个字似乎有些含意,郭草楼却没有问。郭草楼只是接过李哞牛递过来的酒瓶,也跟着吹了一口,然后又是白斩鸡又是叉烧肉,嚼得很陶醉。

白斩鸡是清爽的滑嫩的,口感有些象春笋。叉烧肉带着些许烟熏火燎的味道,油汁浓重。李哞牛不过是给人送送纯净水罢了,手头却比郭草楼阔绰。李哞牛的身上带着那种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义气,喜爱结交三朋四友,所以在外面比郭草楼要趟得开。

旁边是员工小食堂,正值用午餐的时候,女工们出出进进,望过去很有些姹紫嫣红。李哞牛一边吃,一边忍不住向那边睃。手里的白切鸡腿往口里送的时候,竟送在了鼻尖上。

“嘿嘿嘿,鼻子也想吃哩。”李哞牛自嘲地用手一抹,油渍就开放到了脸蛋儿上。

郭草楼取笑她,“是想吃人吧?秀色可餐呐。”

心事被朋友点破,李哞牛就感叹地说,“你们厂里的女工真多,找对象可就方便了。”

郭草楼逗他,“要不要弟弟帮你介绍一个?”

“嘻嘻嘻,”李哞牛撇撇嘴,“能哩吧你,自个儿的对像还没影呢,瞎操我的心。”

郭草楼嘴硬,“谁说没?早就有了!”

“真的?叫来看看呐。”

郭草楼被逼住了,他说,“行,行。等她露面,我就叫她过来。”

曾金凤是要吃饭的,曾金凤是会露面的。郭草楼的眼睛往小食堂那边盯着,不一会儿就看到了曾金凤。曾金凤手里端着个大搪瓷缸,里面装着刚买的二两白米饭。她的午餐最简单,酱油米饭泡开水,饭有了菜有了汤也有了,所需成本很低廉。

电热开水箱设在员工食堂的门外面,曾金凤弯下腰,刚要拧开水笼头,忽然听到有人喊:“金凤,曾金凤——”

曾金凤直起腰,循声看过去,于是就看到了树荫下的郭草楼。曾金凤向他笑了笑,那意思是,“你在叫我吗?”

郭草楼招着手,“过来,你过来——”

曾金凤犹豫了一下,慢慢走了过去。

李哞牛服了,郭草楼真能呼风唤雨哩。

看到一个嫩葱般的姑娘来到面前,李哞牛赶忙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女朋友曾金凤——”郭草楼说。

曾金凤的脸腾地红了,郭草楼的介绍让她有点儿不知所措。

“这是我的老乡,好朋友,李哞牛。”

李哞牛的油手在身上抹了抹,然后热情地伸了过来。李哞牛的笑容李哞牛的动作都带着一种征服人的热情,曾金凤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出去让对方握了握。

“弟妹,来,坐,坐。”

曾金凤是那种腼腆的女孩,是那种对人拉不下脸面的女孩,于是她顺从地坐下了。

“弟妹,来,吃,吃。”

李哞牛夹起一块叉烧肉,那几乎是最出色的一块了,望上去全是优秀的瘦肉丝,只在边缘处陪衬了一点儿薄膘。它被蜜汁炙得殷红,犹如一朵可爱的玟瑰。

“不,不——”曾金凤把自己的搪瓷缸收到了胸前。

红玟瑰尴尬地悬在那儿,仿佛是夹子上的一块无鼠问津的饵。

红玟瑰还是得由郭草楼来敬献,他一边接替了李哞牛,一边催促着曾金凤,“快快快,这是我给你的,还不接着吗?”

曾金凤就把搪瓷缸配合了过去。

李哞牛服了,到底是人家的人呀。

叉烧肉放在米饭的上面,曾金凤却不动筷子。

郭草楼说:“你吃啊吃啊,很好吃。”

曾金凤嫣然一笑,低下头慢慢地嚼起来。

李哞牛偷眼看着她那白白亮亮的牙齿和轻轻蠕动的嘴唇,竟然有些着迷。她那副样子就象可爱的小白兔在不慌不忙地嚼着一块胡萝卜呢。

曾金凤察觉到了李哞牛的目光,抬起头向他望了过去。李哞牛赶忙掩饰地举起酒瓶说,“来,来,干杯——”

曾金凤说,“对不起,我不会喝。”

郭草楼也在旁边说,“真的,她不会。”

李哞牛说,“哟,那得给弟妹买饮料。弟妹喜欢喝什么,可乐还是果汁?”

曾金凤说,“不客气,我不喝。”

“第一次见弟妹嘛,那怎么行,那怎么行。”

食堂旁边有个小卖部,李哞牛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

“你别动了,我去。”郭草楼抢在前面,飞快地跑了过去。

郭草楼离开了,李哞牛就没话找话地和曾金凤拉呱。

“你别外气,我和草楼是一个村的。”

“嗯。”

“俺俩从小就一块儿玩,上树掏雀,下河摸鱼。”

“唔。”

见曾金凤表情淡然,李哞牛就往深里强调。

“俺俩从小,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哦。”

“现在也一样,我的是他的,他的也是我的。”

“啊?——”

话说出来,李哞牛就觉得不妥了。他连忙解释道,“我是说,俺俩好得不分彼此。不不不,我是说,俺俩说分呢也能分,说不分呢也不分……”

曾金凤笑了。

李哞牛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郭草楼买了饮料回来,老远就兴冲冲地把两个易拉罐在手里颠来颠去。

“金凤,喝吧喝吧,杏仁露。”

曾金凤说,“咦,花那个钱干啥。”

李哞牛就逗趣,“草楼,弟妹替你省哩。”

曾金凤辩白,“那是他自己的事,他自己管吧。”

李哞牛说,“瞧瞧,还没有混堆过哩,就管不住了。”

曾金凤羞着脸说,“谁管他呀。”

曾金凤一害羞,神情就显得愈发可爱。李哞牛拍着巴掌说,“你听听,你听听,亲呐,亲呐。”

郭草楼嘿嘿地笑。

越说越稠,越描越黑,曾金凤索性不再说话。她又不好意思就这样离开,只好埋起头,用筷子扒着搪瓷缸里的米饭。

瞅着曾金凤这副神情,郭草楼真怕她生气了,连忙讨好说,“金凤,鸡翅有味。来,吃鸡翅——”

曾金凤闷不声儿地接了。

郭草楼偷偷看看她,小脸上没有笑意。

过了一会儿,郭草楼又殷勤地夹上一块叉烧肉,“金凤,吃这块儿。一点儿肥的也没有。”

曾金凤听凭他把肉放进搪瓷缸里。

……

郭草楼就这么一个劲儿地给曾金凤夹菜,李哞牛羡慕得象是心里有只小猫在抓搔。他只好不住地给自己灌酒,而他其实又没什么量,喝着喝着,脖子就胀了,话也变得特别多。

“我,给你说吧。草楼他家呀,其实条件也不错。”

郭草楼连忙提了嗓门说,“哞牛——”

“是不错嘛,”李哞牛直瞪着眼,“他爹给他哥盖房的时候,给他也盖了。”

“喔。”曾金凤点点头,笑了。

对方的笑似乎给了李哞牛鼓励,他讲得更来劲儿。“前年他哥娶媳妇,在麦场放了电影,热闹得很。”

曾金凤听了,把目光转向郭草楼。郭草楼嘿嘿地笑,“瞧你,说这干啥,说这干啥。”

李哞牛对着酒瓶又吹了一口,然后抹抹嘴。“新房子可不能空,房子老不住人就坏得快。他爹他娘急呀,急着他赶快把媳妇也给娶回来。”

曾金凤正喝着杏仁露,一笑,就呛得透不过气。

郭草楼用胳膊肘捣了捣李哞牛。

“哎哟哟,你别捣我呀,你捣我干啥?——”李哞牛大呼小叫起来。

……

酒喝下去多半瓶,李哞牛说他该走了。

郭草楼打开保安室小仓库的门,搭手帮他把存在这儿的大麻袋抬出来,然后捆在了自行车上。

李哞牛回望了一眼曾金凤,感叹地说,“我操,有个女朋友真好。”

郭草楼点点头,“她就是不太爱说话。”

象是遗憾,又象是在解释。解释曾金凤没能逢场作戏,让方才的气氛更热闹。

“不说话好呀,人实在,不张扬。”李哞牛说。

“嗯。”郭草楼若有所思。

“她还能吃苦,你看她瓷缸里装的是米饭搅酱油,”李哞牛做着结论,“眼下这样的女孩子不多,你是真有福啊!”

李哞牛使劲儿拍拍郭草楼的肩膀,然后偏偏腿骑上车,走了。

送走人,郭草楼回身再来见曾金凤。曾金凤开口就说:“谁是你的女朋友呀?”

郭草楼脸上陪着笑,“你就给我个面子嘛。”

“好,这次我已经给过了。以后,再不许给别人乱说。”

“行,行,”郭草楼连连点头,“李哞牛真的是我最好的朋友,上回你要的自行车就是托他买的。”

看着郭草楼那沮丧的模样,曾金凤心里又有些不过意。于是,她缓和着语气说:“是啊,我还得谢谢你,谢谢他。谢谢你们帮我买车,谢谢你们请我吃这么好吃的东西。”

郭草楼说,“谢什么,谢什么,只要你高兴就好,只要你高兴就好。”

望着曾金凤的背影,郭草楼心里渐渐地释然了。

曾金凤未必不答应做自己的女朋友,她不是说“谢谢”了吗?

她不是挺高兴的吗?

吃也一起吃了,喝也一起喝了,或许,女孩子就是这样,心里愿意,嘴上却说“不”。

也许她就认了呢,也许事情就成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