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电影的感觉真好。
街上那么多人都围上来看,推推拥拥,象看歌星的新碟首发式一样。那么多的嗓门都在好奇地议论,“干什么呢?”“没看着嘛,拍电影!”“这女主角是谁呀?有点儿象章子怡。”“有没有搞错,比章子怡个头高!”……
赵小盼就把脖子伸得更长,脑袋昂得更高。
毛导的马甲上有那么多的口袋,他的两只手一会儿放进这个口袋,一会儿放进那个口袋,那情形就象养了许多外房的男人,时而到这儿住住,时而去那儿住住一样。
“停,停!——”毛导很大牌地不耐烦着,“再来,再来!”
声音象是在吼叫。
赵小盼只好再次走回那个“特丽雅”皮鞋专卖店。
店老板看到她进来,有点儿哭笑不得。店老板不无勉强地点点头,权做是对电影艺术的礼貌。她已经是三进三出了,这样的不速之客真不知道是让人喜还是讨人厌。
“大猩猩”就是在这个店里跟上她的。她在店里挑选鞋子的时候,“大猩猩”也在挑选她,她前脚离开,“大猩猩”后脚就跟了出去。毛导告诉她,她演的是一个新婚不久的女人,丈夫是做生意的,经常在外面跑。丈夫不在,女人难免芳心寂寞,就百无聊赖地去逛街。“大猩猩”在她逛街的时候选中她了,“大猩猩”从鞋店跟着她出来之后,就叫住她,递给她一张名片。“大猩猩”是电视剧组的,“大猩猩”说她的外形很象电视剧中的一个人物。“大猩猩”请她去试镜。
这段剧情不复杂,可是赵小盼已经返拍了三次。
赵小盼觉得她最对不起的是摄影师刘道华,华仔扛着机器,该算是体力劳动了。这儿的天气很热,毛导第一次叫停的时候,赵小盼就看到晶亮的汗珠从华仔的额头上滑下,挂在他浓黑的眉峰上。赵小盼脱口说了句“对不起”,华仔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那种不在意的风度真是酷毙了帅呆了。
接连返拍三次,华仔都没有皱一皱眉头,赵小盼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不言自明的体贴。
华仔的这种体贴是在今天电影开拍之前,被赵小盼发现的。
毛导今天见到赵小盼的第一眼,就频频地摇头。不是让你穿最好的衣服来嘛,穿最好的衣服。
赵小盼尴尬地说不出话。白裙子,花裙衫,已经是她最好的衣服了。
就是在这时候,华仔轻轻拍了拍她。走,跟我来——
眼神是体贴的,那体贴引她走出了尴尬。她坐上了华仔的那辆摩托车,牛皮流苏拂拂飘飘,电镀车件熠熠闪闪,乘驾着梦一般的轰鸣声,她来到附近的一家女装店。
“要这件——”
华仔指着石榴红的露脐衫。
“还有它——”
那是太空银的超短裙。
“再试试这双鞋——”
奶油色的高跟凉鞋,是那种没有后襻带的。前半部摆着矜持的姿态,后面暧昧着卧室的温馨与随意。
圆润的后脚跟光光洁洁地**着,赵小盼自恋般地望了一眼,便不无兴奋地吐了吐舌头。这鞋真妙呢,拖鞋不象拖鞋,却带着拖味儿,就象拖着的南方腔,有一种软软的后韵。
上上下下一片焕然之后,再来照镜子,赵小盼发现镜子里仿佛站着另一个人。与这个城市里的姑娘们相比,这个人毫不逊色,——甚至比她们还靓哩!
要付钱了,价钱出乎意料之外地低。
赵小盼心里暖暖地一融,她又一次感受到了华仔细心的关照。
“我来付吧——”华仔伸手拿出钱夹。
“不不不!——”赵小盼赶忙自己付款。
仅只是华仔的这句话,仅只是华仔的这个动作,已经让赵小盼觉得承受不起了。
……
此刻,华仔的摄像机镜头对着她,她觉得周身都被华仔的目光所笼罩,仿佛要蒸腾似的飘浮起来。我已经在这个店里逛完了,我现在正要逛出去——,赵小盼在心里提醒着自己。她推开店门往外走,华仔也一边拍摄一边走出了店门。
外面的阳光晃了一下,赵小盼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糟糕,这个动作对么?她把眼睛睁开,然后向毛导那边瞥了瞥。毛导摇摇脑袋,满嘴的大胡子仿佛扎撒开来,犹如一头快要发怒的狮子。
赵小盼慌忙定定心神,稳住脚步往前走。
华仔就在她的侧旁,华仔在陪伴着她呢。想到这儿,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又向华仔扫去。
“停!——”
毛导吼着,恼火地一把摘下了棒球帽。
赵小盼吃惊地看到,胡子茂密的毛导居然是个秃头!
“怎怎怎,怎么了?”赵小盼不解地问。
毛导不说话,只做了个手势,要她来看监视器。
赵小盼在监视器里看到自己了,看到自己从鞋店的柜台前走开,后面跟着“大猩猩”。虽然穿着白西装,“大猩猩”看上去仍旧显得那么粗鲁、那么野蛮。他还要装模作样地从西装口袋里拿什么名片哩,他一点儿也不象什么“电视剧组”的职员。
赵小盼看到自己走出鞋店了,自己歪歪脑袋飞快地向旁边溜了一眼。自己看什么呢?唔,是扫了一眼毛导。
自己再往前走,忽然又向什么地方飞了一眼。那真是“飞眼儿”呢,秋波闪闪,脉脉含情——,那是在瞧华仔呀!自己怎么会?怎么会?
赵小盼的脸腾地红了,她害羞地望了望华仔。华仔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口香糖,若无其事地对她笑了笑。
“给你说过没有?镜头对着你的时候,不要东张西望!”毛导用的是训斥的口气。
“说过,说过。”赵小盼诚慌诚恐地点着头。
“唉,你只是做出了走的动作,你做这些动作的时候,缺乏内心动力。”毛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内心,动力?赵小盼一脸茫然。毛导的大胡子又显得高深莫测了。
华仔开口了,“很简单喽,每个人做什么外部动作,都是由内部的心理活动支撑的。”他指了指街上那些打着遮阳伞的女人们。“你看看那些外表象蘑菇一样的阳伞吧,它们都是由里边的伞骨支撑的。”
“噢,噢。”赵小盼明白了。
“来来来,我给你说说戏。”毛导勾勾指头。
说戏?赵小盼疑惑地望着他。
“你的丈夫做生意去了,丢下你一个人在家,你是因为无聊,才出来逛商店的。”
“噢,噢。”
“你在鞋店里逛了又逛,没有找到一双满意的鞋子,你离开的时候,应该是什么表情呀?”
“挺没意思,挺失望。”
“对对对,没意思,失望。”毛导挥挥手,“那好,再来,再来——”
赵小盼有了自信心,不就是心里要有一个故事嘛,这故事她心里已经有了。
摄像机镜头再次对准她的时候,她立刻就进入了故事。她仿佛看到出外经商的丈夫了,他不是坐火车走的,他骑着摩托车。车把上的牛皮流苏随风飘拂,白亮的排气管象火箭一样轰鸣……
——那是英武的华仔!
华仔走了,把她留在家中独守空房,那滋味好难受。她只好逛街去了,她满心希望能给自己选一双漂亮的鞋,让华仔回来看了喜欢。可是,她在这家店里选来选去,却没有找到中意的。她只好推开店门,走了出去。
大街上熙熙攘攘,可那都是不相干的人。她茫然地四下张望,然后怅惘地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候,“猩猩”来到她的面前,给了她一张名片,然后说了些什么。
她欣喜地跟随“大猩猩”而去。
“好,行了——”毛导满意地挥挥手。
今天就到这儿了,室外戏拍完了,明天再拍室内戏。毛导特意交待,明天要穿性感内衣。性感的,明白?
赵小盼点点头,做出一个毋须别人多言的样子。但是她的心里却在发毛,毛导说的性感内衣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身边轰鸣着摩托车的排气声,——是华仔。他单脚撑地,向赵小盼勾勾下巴。
赵小盼下意识地跳到了后座上。
摩托车绝尘而去,犹如一只剽悍的大鸟。
“到哪儿去?”赵小盼搂着华仔的腰,大声问。
华仔说了句什么,排气声太响,把它淹没了。
咳,管他去哪儿,这样就挺好,挺好。赵小盼心里想着,把华仔的腰搂得更紧,脸也贴在了华仔的脊背上。
几番盘旋之后,大鸟停在了一家妇女内衣店前。
赵小盼笑了,华仔真是心有灵犀呀。她心里暖暖地一融,张口说道:“你为什么要陪我到这儿来呀?”
声音和神态都有点儿娇娇的。
华仔想说,怕你的内衣不合适,明天拍摄的时候又要耽误时间。可是他嘴唇动了动,只动出一个笑意来。
赵小盼被华仔沉默的神情打动了,哇,他好深沉哎。
各式各样的胸罩和底裤层层叠叠地悬挂在展架上,看上去既象孔雀的翎羽,又象大鱼的彩鳞。那种爆炸般的美丽,那种辐射般的张扬,让赵小盼不由得望而生畏。
还是华仔挺身而出,走在最前面。他在一个个展架前飞快地浏览,然后胸有成竹地伸出手,从展架上摘下一套内衣来。
“你觉得怎么样?”
是那种窜跳的猩红色,犹如拥跃的火苗。
“嗯,嗯。”赵小盼做了首肯。
她报了尺寸,付了款。售货小姐拿来了一套新货。
华仔说,“你打开验验。”
“你你你,你打开。”赵小盼缩着手,象是怕烫着。
簌簌的一阵响声,华仔拆开了封袋。两朵胸罩在他的手上盛开起来,望上去十分娇艳。
“行行行。”赵小盼连连点头。
华仔又掂起了底裤。就象是点亮了正月十五的纱绸灯笼,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朦胧的通透。想象就在那通透中活跃着,构出许许多多的图景。
赵小盼合上了眼帘。
“这一面,是这样的。”华仔说。
赵小盼睁开眼睛,看到华仔把底裤转了过来。底裤的背面只有窄窄的一条,犹如山溪上悬架的独木。
赵小盼的心顿时湍湍地激**起来。
“好了,好了……”她喃喃着。
重新坐在摩托车的后座,再次搂紧华仔的腰,赵小盼酥酥软软的,有了一种崭新的感觉。贴身的内衣已经被华仔看过摸过,似乎彼此的身体骤然亲近了许多。
“肚子饿了,一起去吃点东西吧?”华仔随便地问了一句。
赵小盼理所当然般地颔首应允。
是那种普普通通的快餐店,里面摆着许多车厢座。华仔选了个清静的位置,点了饮料啤酒和几样凉菜,就和赵小盼边喝边聊起来。
“你是农村来的吧?”
华仔是那种无拘无束,随心所欲的人,他脱口说出这句话,让赵小盼有些不悦。
“你怎么知道的?”赵小盼反问。
“一看就知道,一听就知道。”
华仔咧开嘴笑,那模样就象个开心得意的大孩子。
赵小盼也就释然了,华仔说这些并无恶意。
“不过呢,你很特别,你不一般。你和那些农村刚出来的女孩子不大一样。”
分明带着赞赏的味道,赵小盼听着挺舒心。
“怎么不一样?”
她还想再听到一些赞赏的话,可是华仔不说了,他含蓄地眨眨眼,举起杯子和赵小盼碰了碰,然后灌了一大口啤酒。
“你和毛导谈合同,谈得太老实。”
“是吗?”
“你太好说话。其实呢,八千太少了,你可以向他们多要一点儿。”
“唔,够多了。”赵小盼摇摇头。
“按规矩,你可以要到两万的。”
“不会吧。”
赵小盼大感意外,显然,华仔是道上的人,华仔晓得那些规矩。
“拍这种碟子,是这个价。”
“什么碟子,不是电影吗?”
“也算是电影吧,是影碟。”
“哦,影碟。”赵小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拍影碟时,导演都这么厉害么?我都被毛导吵昏了。”
“嗬嗬嗬,”华仔笑起来,“他是要你形成条件反射,只要他一吼,你就不由自主地服从他。”
“为什么?为什么要我反射,条件……”赵小盼搞不懂。
“其实,你只要学会放松就行了。”华仔宽厚地摆摆手,“明天拍摄难度比今天大,有不少裸镜。要想不费事儿,你就得放松一点儿,自然一点儿。”
赵小盼可不想让人轻视,她抿抿嘴扬扬脑袋,回答道:“我想没什么,我那样跳过舞。”
“噢——”华仔重新打量了她,那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赵小盼的脸腾地红了。
华仔留意到了她的神情,于是善解人意地说,“我这个人呐,信守的原则只有一个:自由。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思想,也自由地支配自己的身体。”
这是个好心好意的台阶,可是赵小盼却不情愿就这么走下去。她可不是他想的那么“自由”的呀。她想解释一下,她是怎么对待自己身体的。然而她的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