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宝贵一眼就能看出来,虾公潭这边盖的是个大楼。楼围子圈了那么大一块地皮,恨不得有十几个麦场。楼身子已经有烟囱那么高了,还在往上拔。
丑蛋儿问老乡,“要盖几层?”
“十八。”
在这儿盖楼的丑蛋儿的老乡回答,他的神情很自豪。
丑蛋儿在旁边帮着腔,丑蛋儿也得意地望着常宝贵,“咋样,气魄吧?气魄。”
常宝贵点点头。
老乡带他俩去瞧民工们住的地方。那是挨着大楼的一排配套房,房壳已经有了,只是没有装修。宽宽敞敞,明明亮亮,比常宝贵他们睡的临时工棚好多了。
“咋样,铺好吧?”丑蛋儿自问自答着说,“铺好。”
常宝贵又把脑袋点了点。
民工们开伙的地方也在那排配套房里,老乡领着他俩过去瞧。灶台上支着两口大铁锅,一口大铁锅里的米饭已经闷好了,香味从锅盖下面窜出来,诱得人嘴里直淌水。另一口大铁锅里炒的是空心菜和豆腐,虽然谈不上什么油水,然而青是青白是白,不仅没有怪味儿,还星星散散地看到一些白肉片。
丑蛋儿说,“咋样,伙好吧?伙好。”
常宝贵咧着嘴乐了,学着对方自问自答的口气说,“咋样,咱到这儿干吧?到这儿干。”
两人前仰后合地笑过了,又一起跟着丑蛋儿的老乡去见承包工程的钱经理。
丑蛋儿向钱经理介绍常宝贵,“这是俺的队长。”
钱经理打量了一下常宝贵,问道,“你领的叫个什么队呀?”
“光明建筑队。”
常宝贵张口就说出这么个名字来。前景是光明的,这是萦绕在心的希望。
“有多少人呐?”
“二十好几哩。”
“嗯。”钱经理沉吟了一下,然后说,“既然是你的建筑队,我就不一个人一个人地挑挑选选了。我的公司只对你,你自己管理你的建筑队。怎么派工啦,怎么分钱啦,都是你的事。”
“明白。”
常宝贵心里紧了紧。他知道如此一来,他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包工头了。
随后,他和钱经理又具体地谈妥了工钱和吃住的事儿。钱经理告诉他,今天就可以带他的建筑队进工地。
出了门,丑蛋儿邀功似的说,“咋样,我带你来的这个地方好吧?”
“好。”
“不光是个好,还是一个巧,”丑蛋儿喜形于色,“老乡告诉我,姓钱的要赶工期呢,人手正缺。”
就象彩票中了摇号要忙着去领大奖一样,两个人拼命踩着自行车,心急火燎地往回赶。
回到樟溪村附近的筑路工地,五队的民工们就一窝蜂地围上来。都知道常宝贵和丑蛋儿去打问新工地了,大家都急着想知道结果。
“那边要不要人呐?”
“那边干什么活?”
“给开多少钱呀?”
……
你一嘴我一嘴,叨得常宝贵头疼。
“别嚷了,别嚷了。全都搞定了,搞定!”
丑蛋儿神气活现地挥着手,那模样就象是刚刚做成一笔生意的大老板。
听说“搞定”了,众人顿时安静下来,把目光一齐投向常宝贵。
常宝贵点点头,“是,都说好了。现在就能过去,明天就出工。”
盼着有新路,新路就在眼前了,却有人犹豫着该不该走。
“那工程咋样啊?”
“大,十八层大楼。”常宝贵回答。
“去看伙食了吗?”
“看了,比这儿强。”
“住的哩?”
“住新房,”丑蛋儿打诨儿说,“要是有新娘,就能当新郎啦!”
众人轰笑,独独戴大栓没有笑。他一本正经地问,“工钱怎么说?”
“和这儿开的钱差不多。逢月初预支一点儿,工程完了再结算。”常宝贵耐心地解释。
“唔。”
戴大栓显得迟迟疑疑。
丑蛋儿在旁边又帮腔了,“放心,人家对的是咱光明建筑队,工钱将来是常哥给咱发。咱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常哥么?”
“光明,建筑队?……”戴大栓狐疑地望着常宝贵。
常宝贵不悦了,他情绪激动地拍着胸脯说,“没错,咱五队以后就叫光明建筑队了,我常宝贵就是队长。愿意走的,就跟我走,愿意留的,随便留。我姓常的今天当着大家的面表个态,今后姓常的有一口饭吃,就有大家一口饭。姓常的有一块钱花,就有大家一块钱。我在这儿发个誓,我要是做不到,大家就一起上来撕了我!”
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家就纷纷表示愿意走。戴大栓提了个问题,“走好说,这边的工钱怎么办?”
常宝贵说,“干活拿钱,天经地义,当然一分钱也不能少咱们的。找他要!”
“走,找他要!——”
众人轰轰着,跟着常宝贵一起去见百年建筑公司的赵老板。
姓赵的正和“灶王爷”商量事情,见五队的人来了,还以为又是来闹伙食。于是,赵老板黑着脸说:“干什么干什么?你们也太难伺侯了吧。”
“灶王爷”帮着腔,“知足吧你们,总不能顿顿吃席吧?”
常宝贵说,“我们可不是讨饭来的,我们是来要钱。”
赵老板觉得意外了,“咦,要什么钱?”
大伙嚷嚷着,“工钱——”
赵老板说,“胡闹,不是工程完了再结账嘛。”
常宝贵说,“现在结,我们不干了。”
“怎么,不干了?”赵老板这才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他脸上挂出笑说,“有话好商量嘛,来,坐,坐。”
戴大栓说,“不坐了,把钱结清我们就走。”
赵老板四下看看,五队的人差不多都来了,他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说,“你们五队的人,都要走么?”
大家齐声说,“都走——”
这可是二十多号人呢,对于他这个一百多人的“百年建筑公司”来说,撂下这么多挑子,也够他收拾的。他想把事情缓下来,慢慢再商议,于是他不慌不忙地点上一支烟,然后看了看表说,“想走想留,腿在自己身上,谁也拴不住。现在要吃晚饭了,大家是不是先吃饭再说?”
常宝贵一口回绝。“不用,那边饭都做了。”
“对,不用不用,我们到那边吃饭。”众人一起嚷嚷。
这些人如此决绝,显然是谋划好的,没什么回旋的余地。于是,赵老板拉下脸说:“走不走是你们的事,钱我是一分也没有。人家没给我结清工程款,我哪有钱给你们结清呀。”
戴大栓火了,跳起来揪住赵老板说,“耍赖呀?不给钱,今天就打死你!”
看到戴大栓要揍赵老板,“灶王爷”就向外面喊,“救命啊,打死人啦!——”
房子外面赵老板的人蜂蜂涌涌地要往里边挤,五队的人就拼命地推。戴大栓忽然抓起桌上的玻璃杯,砰的一声在窗台上碰烂了,手里拿着刀子一样锋利的玻璃片,压在赵老板的脖子上,嘴里狠狠地说:“你们敢过来?我就割死他!”
戴大栓的举动让常宝贵大吃一惊,他没有想到关键时刻,戴大栓竟会如此凶狠。真要割了赵老板,那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大栓,别,放开他!”常宝贵大声喊。
脖子上又硬又凉犹如搁着一把刀,赵老板真是吓坏了。他把双手举起来,嘴里拖着哭腔求饶,“别别别,千万别——,我给钱就是了!”
常宝贵说,“你把会计叫来,看看保险柜里有多少钱?”
赵老板就让“灶王爷”叫来会计,打开了保险柜。现金确实不多,摊到二十来号人身上,每人也就是二百多块钱。
戴大栓说,“这怎么够?到银行取!”
赵老板哭丧着脸说,“去也白去,银行帐上没有钱。”
常宝贵有些茫然,“那怎么办?”
赵老板连忙接道,“我给你打条,打欠条。”
这时候,外面赵老板的人越来越多,情况也越来越乱。常宝贵想,这个局面还是尽快结束才好。只要工程在,只要赵老板这个人还在,他欠的钱总是要还的。于是,常宝贵对赵老板点点头说,“好吧,你就打个欠条。”
赵老板拿着笔,手哆嗦着问,“怎么写?”
常宝贵说,“就写已经付给光明建筑队了多少钱,还有多少款,什么时候付。”
赵老板就老老实实地写。
写完,戴大栓拿过来看了,又说,“盖章呀,盖章。”
赵老板就盖章。
戴大栓说,“不行,还要按手印。”
赵老板又按了手印。
戴大栓这才放开他。
五队的人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哇,真爽,他们这一回把老板炒了鱿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