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顿乾坤第一人 儿童草木亦知名

尽管李纲彻底退隐,似与世隔绝,但朝野有血性的士大夫却绝不可能忘记李纲,拱北辰而敬仰,特别是因朝政的昏暗,而更殷切地寄予重望。

在中国古代儒家思想的教育和影响下,剥削和统治阶级中确实也有少量真正意义上的社会精英。然而其大多数在等级授职制的大染缸里浸沉后,只能是贪污腐化有种,横征暴敛有能,奉承拍马有才,结党营私有份,钩心斗角有术,文过饰非有方,妒贤嫉能有为,无非是国家和民族的蠹虫。李纲曾为宋高宗起草《戒励士风诏》说:“士大夫奉公者少,营私者多,徇国者希,谋身者众。乞去则必以东南为请,召用则必以疾病为辞。沿流以自便者,相望于道途;避寇而去官者,日形于奏牍。甚者至假托亲疾,不俟告下,挈家而远遁。夫礼义亷耻,正所以责士大夫也,所守如此,朕何望焉?”[1]此为国难当头之时,士大夫辈的普遍情况。李纲又说:“大抵为身计巧,则所以谋国者必疏;为国计深,则所以谋身者必拙,二者不可得而兼。”[2]“谋身性虽拙,许国心独苦”的诗句,[3]正是他一生特立独行、“殉国忘身”[4]的自我写照。

李纶所撰的李纲行状,公正地、客观地、充分地展现了兄长的形象。“资父事君,移孝为忠,一心不忘所以为天下国家者”,“受知三朝,以身之用舍,为社稷民生安危,其所论列,无非天下大计,勤勤恳恳,古人所谓恸哭流涕长太息者,其事未足道也”。人们“固以任天下之重期之”,然而“道直则身危,功髙则谤多,群奸方以公去位为得计,而国家之事,有不可胜讳者矣”。待到“闲居无事,一话一言,未尝不在国家也”。“平日以爱君忧国为心,筹划计策,胸中素定,故遇事成章,如是之易也”[5]。

李纲虽然不断遭受宵小辈的毁谤,“谤书兴众枉”[6],“谗口肆风波”[7],然而“流言空似锦”,“大节终难掩”[8]。绍兴六年(公元1136年),李纲出任江南西路安抚制置大使时,江西士人王廷珪,他在“宣和初,得官湖南,见上下怠玩,无益于时”,辞官归隐。“归卧山间十五年”,“未尝识中朝士大夫”,却“仰服相公之勋德”,上书李纲说:

宣和之末,变生仓猝,虏骑临东都城门,公卿大臣,搏手无他策,进不能战,退不能守,其计止于求和。惟相公力陈攻战之策,出身为社稷,犯不测之险,几成大功。是时,京师甲马劲卒尚可以战,若席卷以出,可一鼓而俘也。至今忠臣义士愤惋叹息,以谓当时若用相公之谋,岂复有后来之祸。其事昭若日星,今皆可覆,不惟当时可用,而至今犹可用也。岂非气有以盖天下之人,而谋虑有以审天下之势耶!自 人柄朝,十年之间,宰相更用事,率不过一二岁罢黜,大抵规摹一律,皆出于卑陋浅近,不足以兴起天下之大事。……然相公之志气,已见于靖康之初,其关天下所以治乱存亡者,固非一介愚儒所能窥测。[9]

尽管自绍兴以来,已登用了如吕颐浩、朱胜非、赵鼎、张浚等相,在王廷珪看来,“皆出于卑陋浅近,不足以兴起天下之大事”,而“非气有以盖天下之人,而谋虑有以审天下之势”,则非“李相公”莫属。朱熹之父朱松也在《上李丞相书》说:

靖康、建炎之初,群邪并进,争为误国之计,以售其奸,独仆射所建白,皆天下国家,所以安危之大计。至今焯然在人耳目,非徒其言不用,又放窜而滨于死,且身虽流落,而益尊;食祠官之禄,优游江海,而望益重。身去朝廷,无杀生赏罚之柄,而天下之善类,有戮力王室之心者,皆以为归。[10]

陈渊也在《与李丞相》书信中说:

跂踵引领,不胜饥渴之至。相公立不世之勋,熏穹缠壤,贯于幽眇,忠诚义气,有生之类,所同爱戴。至于出处进退,为社稷安危所系,天下士夫视以去就。[11]

李璆后在祭文中说:“其在相位也,不得以展尽其经纶之才。而释位而去也,天下惜之,尚冀其复用,以终其经济之功”[12]。李纲正是大家所公认的,万口一音,“终赖高名重,来扶大业全”[13],“愿公还朝,归秉钧轴。跻治中兴,雪此大辱”[14],“蹇蹇三朝社稷臣,儿童草木亦知名”,“整顿乾坤第一人,堂堂真相足仪型”。[15]但大家的深切期盼却终于落空。

二、孰谓仁人寿 空怜吾道贫

李纲晚年耿耿在怀的一件事,是李夔“无恙时”,“每欲于邵武置义庄,以赒宗族,有志未就”。直到绍兴八年,李纲才了却父亲未竟的心愿,在邵武置办义庄,“远迩欢欣,非独被惠者怀感也”[16]。

绍兴九年(公元1139年)秋,李维以右朝奉郎、直秘阁出任浙东提点刑狱。[17]在上任之前,李维以与李纲久别,“有请于朝,乞因巡历来闽省”,兄弟相逢,李纲“款曲再旬”[18]。赋诗送别:

朝路纷纷厌送迎,乞归恩予绣衣荣。稍知物外烟霞好,便觉尘中富贵轻。飞舄已能同叶令,叱羊何必效初平?[19]坐忘我欲师前躅,为过天台访赤城。

谒告来归若骏奔,友于真可裕礽晜。共伤庭玉先埋土,怅望鸰原增断魂。白发自嗟临药灶,一瓶端欲寄空门。浙东耆旧如相问,为道衰迟愧主恩。[20]

其诗中自叹烈士暮年之“白发”“衰迟”,整日依赖“药灶”,只能纵情于“物外烟霞好”,而厌弃于“尘中富贵轻”。李纲兄弟情深,却不知自此一别,便是天人永隔。

三个弟弟中,李纲对“博学多识”的李经,期望甚高。任校书郎的李经“不幸早逝”,李纲“悼恨不已”。绍兴十年(公元1140年)正月上元日,李纲“具家馔致祭”,“抚几号恸,不胜手足之痛,仓卒感疾”,当日即逝于楞严精舍。[21]宋廷令任浙东提刑的李维与福建路提刑宋孝先互换,回来料理李纲的丧事。[22]

李纲在建炎二年的流放途中,曾写《病牛》诗说:

耕犂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

但愿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23]

难道不是他一直身处困厄,却始终怀抱兼济天下的壮志宏愿,而精诚奋斗一生的最好写照!

就在李纲辞世后数月,金朝都元帅完颜兀术(宗弼)撕毁和约,夺据不设防的河南地区。宋军反攻,岳飞大举北伐,在郾城、颍昌、朱仙镇等战大破金军,金军被迫逃出开封城,却被宋高宗和秦桧合谋,用十二道皇帝手诏,迫令班师。

绍兴十一年(公元1141年),宋高宗伙同秦桧,与金人签订了更为屈辱的和约,史称“绍兴和议”,并杀害了李纲殷切期盼其“早建大勋,为中兴功臣之首”[24]的岳飞。

宗泽、李纲、岳飞等梦寐以求的山河一统,终成了梦断旧山河!

三、痛悼和缅怀

一位最坚定、最有威望、最有号召力的举大纛的忠贤,一位真正具备大勇敢、大气魄、大器局和大智慧的伟人辞世,举世同悲共悼,“义士忠臣,心摧涕零,武夫悍卒,拊髀失声”[25]。人们“陈词而祭,哀歌而挽,远者数千里,重者至再三,而诗篇或累十数”。“后数十载,表祠者为之记,奠祠者为之文,瞻像者为之赞”[26]。

前宰相张浚当时正任职福州,所献的祭文和挽诗最多。如前所述,他曾弹劾李纲,此人又是志大才疏,而自视甚高,如今却表达了深切的哀痛和诚挚的敬意。“十相从明主,惟公望最隆”,“痛为黎民惜,谁扶大厦颠”?他追数宋高宗登基以来任命的十名宰相,有李纲、黄潜善、汪伯彦、朱胜非、吕颐浩、杜充、范宗尹、秦桧、赵鼎和自己,公开承认九人的相业都不如李纲,确是很不容易的,证明对死者确是心服口服了。“爰极将相之任。凡三朝之历事,惟一德以自持。虽屡易于祠宫,实乃心于王室。每当艰难之际,力陈忠谠之言。慨功名未副于所期,而泉壤遽成于永诀”。“缙绅大夫,幸公春秋之未高,神明之无恙,望公秉钧轴而再相,整车书而混一。何斯人之无禄,弃人世如陈迹”。“倘百身之可赎,其孰惮于捐躯?”[27]此类语言的深挚,就不须另作说明了。

作为李纲故交的参知政事李光,从江西调任朝廷后,在绍兴九年,成了政府中对抗秦桧最后一个骨鲠人物。如今也被宋高宗赋闲,只拥有提举临安府洞霄宫的头衔。他在祭文中也表述了一直盼望李纲再相的大愿,“离合艰难,垂三十载。丹心不磨,耿耿终在。庶几公归,复冠鼎鼐”,却事与愿违,“南国忽闻梁木折,中原犹望衮衣归”[28]。

另一曾任参知政事的张守的祭文说,“惟公识洞古今,气涵宇宙。高明之学,成于夙习;经济之具,得于天资。进谠言于群邪拱默之时,定大业于国势阽危之际”。“俄谗谮之阴乘,遽飘零而远引”。“谓宜遄归上宰之班,永弼中兴之运。国之不幸,人之云亡,呜呼哀哉!”[29]与李光表述了同样沉痛的感情。

与李纲有“总角之交”的李弥逊祭文,表达了极度的悲叹,“道之将行,国之将兴,天其或者,佑此老成,胡不憗遗?上为列星。栋折榱崩,何以支倾?”“公之云亡,有国有君,孰与卫之?有社有民,孰与任之?有兵有戎,孰与令之?奸回憸侫,孰与抑之?而忠鲠端毅之士,孰与激之耶?”[30]

另一与李纲有长期交谊的潘良贵祭文,发出十分沉痛的呼号:“呜呼哀哉!孰谓如公之光明硕大,抱经纶康济之业,而竟不得施乎?孰谓如公之巍巍堂堂,慷慨义烈,而功不及于中原乎?”[31]

一直被指为李纲同党的陈公辅,时已为提举江州太平观的闲官,他恭敬地致挽诗三首,今录其二:

豪杰不出世,为时斯闲生。有心安社稷,无计避功名。忧国维知重,谋身祇觉轻。徒令青史上,永永著英声。

材大古难用,功多忌更多。忠怀冲日月,谗口肆风波。此老今亡矣,苍生独奈何?应遗一时恨,千载不能磨。[32]

他强调虽然积毁销骨,李纲必然在青史上永垂不朽。

同样闲居,时任提举亳州明道宫的曾开挽诗强调,“追数中兴相,公居第一人”,“谁知千载后,遗恨在燕山”[33]。

曾任岳飞参谋官的薛弼写祭文说:“志大则难行,才大则难用,谋大则难合,功大则难成。自古在昔,以是为喟,公亦如尔,非天尔耶!”[34]薛弼身处险恶的宦海风波,也有明哲保身的方面,但内心良知不泯,自北宋末以来,一直是李纲的知音,非真正的知音,绝不可能有前四句十分精当的提炼和概括。

另一李纲的知音程瑀,也对这位伟人的一生和死之哀痛,作了富于哲理的评论:

天未遽丧斯道,必有魁磊杰立之伟人,离群绝类,望古圣贤而无愧者,堪人之所不能堪,辨人之所不能辨。由是方其未得位也,人固以宰相期之;幸其既得位也,必欣欢庆忭,日冀事功之成;及其既释位而去也,又咨嗟骇叹,冀吾君之复用。忽其梁木坏而逝也,人所愿欲者,于是已矣。诗曰:“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斯痛也,岂适私于一人也![35]

自称是李纲“门生”的广南西路静江府通判邓祚,“闽、越相辽,踰三千里,致诚一觞,有泪如洗”,而致祭文:

呜呼!上帝不仁,歼我耆哲。士失司南,国丧人杰。搢绅士夫,闻公之亡。识与不识,莫不为之痛伤。而况于门下士,抠衣升堂、受恩最深者,义岂能忘?

呜呼!公乎!学足以究理乱之本,智足以周事物之微,才足以任天下之重,识足以断古今之疑,言人之所不敢言,为人之所不能为。天之生斯人也,其将有意于世,故何又遽夺之?年未至于下寿,而深谋长策,百不一施;虽秉钧当轴,位极人臣,然中心所存,有志未就,仅同于山林不遇之人。……

小人得志,青蝇竞起。周公遭谤,仲尼被毁。与道进退,了无喜愠。虽三黜穷荒,终以殁世;而忠义之气凛凛然,可以贯日月,而塞天地。[36]

爱国词人张元幹以“门生”的身份,再致祭文和五致挽诗:

呜呼哀哉!大钧播物,造化茫昧,笃生豪杰之士,常与厄运会焉。王室多艰,肇自先朝。拨乱反正,扶危救倾,奋不顾身,孰如公者?然孤忠贯日,辄蔽于浮云;正色立朝,俄伤于贝锦。虽用每不尽其所学,一斥则终不复收用。岂黔黎命轻,而善类深否耶?此殆外侮间之,后进忌焉,使不得一日安于庙堂之上者,天也。……

公今云亡,殆将安仰?几筵肆设,恍惚平生。读公遗藁,永无负于国家;视仆孤踪,果何报于知遇?幽明之中,宾主不愧。皇天后土,实闻此言。抆血填膺,公其歆止。呜呼哀哉!尚飨![37]

其他如刘子翚在挽诗中发出了“人亡今孰赖,忧国意如惔”,“长恸穗帷前”的悲号。[38]吕本中的挽诗极其沉痛地悲号,“如何事未济,此老下重泉”,“流风有余烈,志士只长叹”,“向来知己泪,南望不曾干”[39]。王洋挽诗悲叹李纲坎坷一生,说:“进退系安危。见梦英灵在,成功命数奇。”[40]

当时的祭文和挽诗都是作者们泪尽继之以泣血,发自心坎的悲痛和呼号,熔铸而就,意匠高超,文采秀发,属中华古典诗文的精品。即使千百年后,读来仍令人感恸和震撼。但也有不可避免的缺点,就是深受占主导地位的皇帝专制意识的影响。一方面痛恨奸臣,另一方面又迷信皇帝。本朝人不得说本朝皇帝坏话,不论皇帝如何作恶多端,亦须顶礼膜拜,敬若神明,这已成世代相传的中国特色的陋习。在祭文和挽诗,如“圣主兴不憗之叹”“十相从明主”[41]“天子圣明”“圣主本如天”[42]“圣上龙飞”[43]“吾皇方愿治”[44]之类谀辞,不一而足。难道南宋臣子辈真不知荒**无道、卑屈事仇的今上为何许人么?当然不是。宋高宗因白昼**,而在维扬之变中丧失生育能力的宫廷绝密,早成尽人皆知的丑闻秽事。张浚还曾主张斩因进献女色等,而受皇帝宠幸的宦官冯益。但是,此类颠倒是非黑白的谀辞,在当时反而成了臣子辈侍奉君父的天经地义。尽管对李纲的饱受委屈和打击,伟志不得伸,大才不得展,抱有最大的不平和痛愤,也决不能对“明主”和“圣上”,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满,而必须恪守臣规。在今人看来,岂不荒唐透顶,而可悲可叹!当然,在宋代的历史条件下,也是可以理解,而不必苛责。

此后,如袁燮在《絜斋集》卷8《跋李丞相论和议稿》中,赞扬李纲“扶颠持危,国家重寄,非英伟奇杰之士,孰能胜之,若李公者,足以当乎此矣”。

南宋中期,最有名望的理学家朱熹为李纲奏议作后序,说“其在绍兴,因事献言,亦皆畏天恤民、自强自治之意,而深以议和退避为非策,恳扣反复,以终其身”。“其言正大明白,而纤微曲折,究极事情;绝去雕饰,而变化开阖,卓荦奇伟。前后二十余年,事变不同,而所守一说,如出于立谈指顾之间”[45]。

南宋末年的戴表元,在《题渡江诸贤帖》评论李纲等人:“渡江以来,人品如李伯纪丞相,固当第一,张魏公(浚)、李庄简(光)固可相伯仲,然皆流离困踬百折,而忠纯骨鲠之气,滨死不衰。”[46]元人陈旅仍深深感喟李纲经世之才不得施展:“李伯纪丞相,备文武之资,能却大敌,平大盗,天下惜其亟黜而不用,至今士大夫论宋世之事,未尝不于公之出处,而三叹焉!”[47]

四、盖棺论未定

宋人常说:“事到盖棺方始定。”[48]李纲自己也说:“惟盖棺兮事始定。”[49]事实上,虽盖棺事定,而毁谤未止。朱胜非在至少成书于绍兴十二年(公元1142年)的《秀水闲居录》中,谤言“李纲私藏,过于国帑,乃厚自奉养,侍妾歌僮,衣服饮食,极于美丽。每飨客,肴馔必至百品,遇出,则厨传数十担。其居福州也,张浚被召,纲赆行一百二十合,合以朱漆镂银装饰,样致如一,皆其宅库所有也”[50]。朱胜非诽谤赵鼎、张浚、李纲三人,是“势利之交”[51]。对于朱胜非诋讦李纲之文字,李心传在《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作了部分辩驳。《宋史》卷362《朱胜非传》载:“然李纲罢,胜非受黄潜善风旨草制,极言其狂妄”。“及著《闲居录》,亦多其私说云”。

宋高宗虽对李纲十分嫌忌,但对他的后事尚予几分礼遇,然而却与汪伯彦形成鲜明的对照。宋高宗对李纲丧事的处置是“赠少师,徙其弟两浙东路提点刑狱公事维于闽部,以治其丧,令所居州量给葬事”[52]。汪伯彦死于绍兴十一年(公元1141年),宋高宗“悼之”,“赠少师,赐其家田十顷,银、帛千匹、两,官给葬事,又官其亲属二人于饶州,后谥忠定”[53]。除了赠赙从厚外,两人最重要的差别是有谥和无谥。

古时对谥号看得很重,人称“谥以节惠”,“百世不能易”。直到宋高宗死后,宋孝宗在退位前的淳熙十六年(公元1189年),方下令“谥李纲曰忠定”[54]。为李纲定谥的叶适感慨地说,“为国家惜者,所以哀公之心,而深悲其相之不终”。“盖公之贤,自当时市井负贩,莫不喜为之道说。然而谤公者亦众矣”。“顾独有可恨者,夫是非毁誉之相蒙布,必至于久而后论定”。他提出谥“忠定”的理由是“虑国忘家曰忠,安民大虑曰定”[55]。李纲的谥号,直到他身后五十年,而方得以确定。宋人也注意到,他最后竟与汪伯彦都得到“忠定”之谥。[56]这件事实本身就是耐人寻味的,反映了历史上一种常见的现象,某些看来似乎是至神至圣的荣誉,经专制权力的魔法的变幻,完全可以贬为分文不值的赝品。李纲不得谥,而汪伯彦得美谥,也仅是宋高宗颠倒黑白的小小德政而已。

朱熹为李纲感叹说,“使公之言用于宣和之初,则都城必无围迫之忧;用于靖康,则宗国必无颠覆之祸;用于建炎,则中原必不至于沦陷;用于绍兴,则旋轸旧京,汛扫陵庙,以复祖宗之宇,而卒报不共戴天之雠,其已久矣!”“顾乃使之数困于庸夫孺子之口,而不得卒就其志。岂天之爱人有时,而不胜夫气数之力,抑亦人事之感,或深或浅,而其相推相**,固有以迭为胜负之势,而至于然欤!呜呼!痛哉!”[57]他将李纲的坎坷一生归之为“气数”,这当然是现代的研究者所无法同意的。

《历代名臣奏议》卷158载牟子才奏:“秦桧当国,力主和议,一时谠论如胡铨等三十二人,不肯附丽,如李纲等八十余人,率皆摈弃,或死于囹圄,或死于贬所,或流落于魑魅之区,累赦不移,或栖迟于林泉之下,屏逐不出。是绍兴之人才,散于多主战。”牟子才亦将“绍兴之人才,散于多主战”的原因,归罪于秦桧。李纲孙李大有,在李纲去世七十年的嘉定二年(公元1209年)亦书:“宣和、靖康、建炎、绍兴间,中原变故,国步艰难极矣,一时谋划之否臧,处置之不当,虏骑之所以既却而复至,王业之所以再造而偏安,莫不系于小人之进退,世多梏于成败已然之间,鲜有智者”[58]。李大有也将金军南侵、王朝兴衰归因于“小人之进退”。

此类议论的共同缺点,也与前述祭文和挽诗同样,是恪守据说是孔夫子传下来的古老原则——为尊者讳。事实上,没有皇帝作主宰,“小人”又如何得势?“谗口”又如何得以“肆风波”呢?

李纲和宗泽的悲剧,既是他们个人的悲剧,又是时代悲剧的重要组成部分。造成他们悲剧的罪魁祸首当然是宋高宗。宋高宗固然有其个人的品性和政治倾向,而其所作所为,却又与中国传统的专制帝制息息相关。从根本上说,正是专制帝制养成了其种种劣根性。所谓君子与小人之争,是中国古代哲人们常说的话题,李纲和宗泽也对皇帝强调这个问题。然而无论是前朝还是后代,皇帝包庇腐恶,亲信小人,黜杀君子的事件,却不断地重复演出。李纲之孙李大有感叹说:“自古及今,天下未尝无君子,亦未尝无小人,而小人常右,君子常左。故治世少,乱世多。”[59]今天看来,此说只是对中国古代专制政治重要表象的概括。

马克思主义强调事物的必然性,必须从事物的偶然性中,探寻其必然性的本质。中国古代是个农业为主的阶级社会,自秦汉而下,又是实行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等级授职制,与之相应,则建立了一整套的专制主义意识。马克思憎恨专制,深刻地批判说,“君主政体的原则总的说来就是轻视人,蔑视人,使人不成其为人”。“专制制度必然具有兽性,并且和人性是不兼容的。兽的关系只能靠兽性来维持”[60]。他也特别强调:“用等级授职制去代替普选制是根本违背(巴黎)公社的精神的。”[61]故在中国古代的阶级社会和政治体制下,皇帝的大多数就必然具有兽性。皇帝亲小人是正常状态,而亲君子却是非常状态。中国传统儒家思想十分强调士大夫的名节,然而在专制政治下,士大夫失节是正常状态,而守节却是非常状态。亲小人,用各种手段威逼和利诱士大夫失节,正是专制腐败政治的必然需求。其结果也必然是邪道炽盛以嚣张,正气屈抑而摧折,导致“治世少,乱世多”。这正是专制政治的必然性。宗泽、李纲、岳飞等人的遭际和悲剧,是皇帝专制政治的必然性,而岳飞的惨死,更是专制政治兽性之极致。可见与其将李纲和宗泽的悲剧归之为“气数”,倒不如归之为传统的专制政治之不可救药。

但是,尽管在中国古代,正气经常处于似有或无,若存若亡,却不绝如缕,又是千百年来,维系中华民族生存和发展的元气。时至今日,宗泽、李纲、岳飞等人爱国正气,依然滋养着中华民族的神魂,是中华民族生存和发展的元气和巨大的精神能量,砥砺着中华的后世子孙,为着祖国和民族的民主、进步、统一和富强而奋斗不息。

[1] .《梁溪全集》卷34,卷180《建炎时政记》下。

[2] .《梁溪全集》112《(贵)州答吴元中书》。

[3] .《梁溪全集》卷19《建炎行》。

[4] .《梁溪全集》附录三《邓通判(祚)》祭文,郑昌龄挽诗。

[5] .《梁溪全集》附录二《行状》下。

[6] .《梁溪全集》附录三张元幹挽诗。

[7] .《梁溪全集》附录三陈公辅挽诗。

[8] .《梁溪全集》附录三李光挽诗。

[9] .《卢溪文集》卷26《上李丞相书》。

[10] .《韦斋集》卷9。

[11] .《默堂集》卷18。

[12] .《梁溪全集》附录三《李侍郎(璆)》祭文。

[13] .《梁溪全集》附录三曾开挽诗。

[14] .《梁溪全集》附录三《邵抚干(才)》祭文。

[15] .《梁溪全集》附录三张致远挽诗。

[16] .《梁溪全集》附录一《年谱》,附录二《行状》下。

[17] .《会稽续志》卷2《提刑题名》记载,“李维绍兴九年九月以右朝奉郎、直秘阁到任,十年四月,与福建提刑宋孝先两易”。

[18] .《梁溪全集》附录一《年谱》。

[19] .《史通通释》卷17《诸晋史》:“孝明帝时,有河东王乔为叶令,尝飞凫入朝。”葛洪《神仙传》卷2《皇初平载“叱石为羊”的典故。皇初平,后世书中往往作黄初平。

[20] .《梁溪全集》卷32《次李泰发韵二首送仲辅提刑弟还浙东》。

[21] .《梁溪全集》附录一《年谱》,附录二《行状》下,《要录》卷134绍兴十年正月辛卯,《会编》卷199。

[22] .《梁溪全集》附录一《年谱》,附录二《行状》下。《淳熙三山志》卷25《提刑司官》载,“宋孝先,左中大夫、直秘阁,绍兴八年八月二十二日到任,十年二月十六日准朝旨,与浙东提刑李维两易其任。李维,右朝散郎、直秘阁,绍兴十年三月二十五日到任”。

[23] .《梁溪全集》卷20。

[24] .《梁溪全集》卷128《与岳少保第四书》(十月十六日)。

[25] .《梁溪全集》附录三《李侍郎》,《筠溪集》卷23《祭李伯纪丞相文》。

[26] .《梁溪全集》附录三李大有《梁溪先生谥议祠记祭文挽诗画赞序》。

[27] .《梁溪全集》附录三《张丞相》祭文和挽诗。

[28] .《梁溪全集》附录三《李参政》祭文和挽诗。

[29] .《梁溪全集》附录三《张参政》祭文。

[30] .《梁溪全集》附录三《李侍郎》祭文,《筠溪集》卷23《祭李伯纪丞相文》。

[31] .《梁溪全集》附录三《潘舍人》祭文。

[32] .《梁溪全集》附录三陈公辅挽诗。

[33] .《梁溪全集》附录三曾开挽诗。

[34] .《梁溪全集》附录三《薛待制》祭文。

[35] .《梁溪全集》附录三《程尚书》祭文。

[36] .《梁溪全集》附录三《邓通判》祭文。

[37] .《梁溪全集》附录三《张致政》祭文。

[38] .《屏山集》卷19《李丞相挽诗三首》。

[39] .《梁溪全集》附录三吕本中挽诗。

[40] .《东牟集》卷3《李丞相挽章》。

[41] .《梁溪全集》附录三《张丞相》祭文和挽诗。

[42] .《梁溪全集》附录三《李参政》祭文和挽诗。

[43] .《梁溪全集》附录三《程尚书》祭文。

[44] .《梁溪全集》附录三贺允中挽诗。

[45] .《朱文公文集》卷76《丞相李公奏议后序》。

[46] .《剡源文集》卷19。

[47] .《安雅堂集》卷5《送俞伯康巡检序》。

[48] .《安岳集》卷1《与蒲宗孟传正察推》,《相山集》卷4《赠淮西运干徐伯远》,《清献集》卷3《挽陈将仕》。

[49] .《梁溪全集》卷2《拟骚》。

[50] .《中兴小纪》卷18绍兴五年三月乙酉注。

[51] .《要录》卷116绍兴七年闰十月辛巳注,《会编》卷199。

[52] .《要录》卷134绍兴十年正月辛卯。

[53] .《要录》卷140绍兴十一年五月丙辰。

[54] .《宋史》卷35《孝宗纪》。

[55] .《水心文集》卷26《李丞相纲谥忠定议》。

[56] .《挥麈后录》卷5。

[57] .《朱文公文集》卷76《丞相李公奏议后序》。

[58] .《梁溪全集》附录三《跋》。

[59] .《梁溪全集》附录三《梁溪先生谥议祠记祭文挽诗画赞序》。

[6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411、414页。

[6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37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