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赵继刚的那天,重案队的人都穿上了警常服,戴着警帽。他们绕着赵继刚的遗体走过时,所有人都泪流满面。赵继刚身穿警服,盖着国旗躺在鲜花中,接受着同志们的列队告别。
刑侦的警员并不像电视上那样总是穿着常服,穿那套衣服去办案,一不利于行动,二容易打草惊蛇。很多老刑侦一辈子就没穿过几次警服,穿警服通常是在以下情形:一、接受表彰或参加重要活动;二、参加战友的葬礼;三、自己的葬礼。
总队长、分局领导全来了,现场来了100多名警员,列队向自己的战友告别。凌季雨也来了,他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肃穆地向赵继刚鞠躬,向这个在西北短暂并肩战斗过的警察兄弟告别。赵继刚的父母和妹妹哭得站都站不稳,要由几名男女警员搀扶才能勉强站立。赵继刚是他们家唯一的儿子,曾是他们的骄傲,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任谁都接受不了。
追悼仪式结束后,遗体火化,那个勇敢、略有些莽撞的年轻警察永远定格在骨灰盒上的照片里。他的骨灰要带回老家去安葬,警察们集体敬礼,目送家人们上了面包车。车是沪东分局安排的,由分局办公室的人员陪同,要把赵继刚的家人们一直送回老家去。
面包车消失在远处,警员们开始离去。重案队的人聚在一起,脸色无一例外是阴沉的。王一川望着小顾问:“盯紧了吗?”
“盯紧了!”小顾的手臂用绷带吊在胸前,脸色严肃,“其他队的同志昨晚已经过去了,说人还在那里。”
王一川点点头:“走吧,该做个了结了。”
“先回队里换一下衣服吧。”刘苡岚建议。
“不,就穿这身。”王一川说,“我们直接出发。”
“好,那么大家路上注意安全!”傅朗点头道,“很抱歉,我这次要缺席了。”
“哥,照顾好嫂子和孩子!”王一川紧紧握住他的手,“手术一定会成功的!”
“借你吉言!”
两只手紧紧握了握。除了手臂有伤的小顾留下外,王一川、张云军、苏晓巍、欧阳宁娟、刘苡岚分别上了两辆车,向远处疾驶而去。
新安市地处三省交界,是国内著名的旅游胜地,行政区域内有国内著名的山峰景观,有“归来不看岳”之美誉。新安市下辖三区四县,其中的齐门县盛产茶叶,乃茶中极品,香名远播,人称“群芳最”,与新安画派、徽式建筑一样享誉国内。
在齐门县下属的齐山镇,靠近326省道的路边有一间普通的茶叶批发店,一进门就能看到一桶桶的茶叶盖着透明玻璃板摆在架子边。一侧的架子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茶具,另一侧的架子上陈列着各式茶叶,有的是真空包装好的,有的则是用铁罐封装的。不同茶叶前摆着各自的标签,上面标着价格。这些茶叶并不全是齐门本地的茶叶,也有安溪铁观音、安吉白茶、武夷山大红袍、岩茶、西湖龙井、崂山绿茶、太平猴魁等其他地区的茶叶。
茶店中间有一张硕大无比的木雕茶桌——这是茶叶店的标配,上面有烧水壶、煮杯器、茶夹、茶匙等一整套茶具,还有假山等饰物,只要用开水浇上去,假山就会冒烟,如同仙境。坐在茶桌后面表演这一套茶道动作的是一位30多岁的女子,她穿着唐装,绾着发髻,手腕上戴了好几串珠子,行云流水地向外地游客展示着茶艺。当她把一杯杯晶莹的红茶递到客人面前时,游客们好奇地品味着,随后就开始询问价格。
这样的忙乱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下午4点多,店里总算空下来了。唐装女子收拾着茶具,用雪白的抹布擦着茶桌上的水。就在这时,一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唐装女子看到进来的人身上穿着警服,也没多想,笑着问:“大哥,买茶叶?”
王一川打量着茶叶店的环境,摆了摆手,欧阳宁娟、张云军跟了进来,守住店门。王一川对唐装女子问道:“雷老板在吗?”
“老板不在。”唐装女子说,“要找老板的话,明天再来吧。”
可是王一川已经绕过她,往后面走去了。茶桌后面的展示柜旁有一扇门,上面挂着碎花蓝布门帘,唐装女子赶紧阻拦,说:“不好意思,后面是我们的仓库,不能乱进!”
“没事,我看看。”王一川推开她。欧阳宁娟上前把唐装女子拉过来,唐装女子尖叫道:“你们干什么?”
伴随着她的叫声,苏晓巍、刘苡岚也跟进了茶叶店,帮助欧阳宁娟控制住这个女子。王一川掀开门帘走进去,门后面并不是仓库,而是一个楼梯,通向二楼。楼梯下面有个小房间,苏晓巍进去看了看,出来摇摇头。
王一川走上楼梯,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嗒嗒的声音在楼梯间回**。走到二楼,面前是一扇门,他推开这扇雕花木门,走进了一间很大的客厅。
这间客厅是中式风格,摆着红木的椅子和茶几,柜子里陈列着瓷器和唐三彩,显得古色古香。房间中央也有一张硕大的茶桌,一个穿着灰布外套、扎着马尾辫的女人背对着房门坐在茶桌前。听到门开的声音,她没有回头。
“进门不脱鞋可不礼貌,王警官。”
“失礼了,不过你应该会原谅我的。”
“不原谅还能怎么样呢?”女人回过头来嫣然一笑,露出了殷柔那张姣好的脸。
王一川走到茶桌对面坐下,看到正在续水的烧水壶,猜测道:“刚刚想从二楼出口离开,没有成功,对吗?”
“对啊,”殷柔嗔怪道,“连鞋都来不及换,可是你居然在二楼出口也安排了人堵截。王队长,你就这么舍不得我啊?这是盯了我多久了?”
“没几天。”王一川笑着说,“现在我该怎么称呼您呢?李少萍?殷柔?还是雷依依?”
“你喜欢哪个?”殷柔温柔地说,“你想让我是谁,我就是谁。——最近好吗?”
“挺好的。你呢?”
“你看到了。”殷柔指了指四周,“在这里每天泡泡茶,看看远处的风景,做一些自己喜欢吃的东西,挺平静的。”
“晚上睡得好吗?”王一川问。
“不太好。”殷柔说,“我有点失眠。”
烧水壶发出呼呼的响声,煮杯子的小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殷柔用夹子从小锅里夹了两个羊脂白玉色的杯子出来,拿起一盒茶叶,取过茶匙。她的动作优雅、轻柔,看起来赏心悦目,沸水冲淋过茶叶,她把第一泡的水倒掉,开始冲淋第二遍。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她把一小杯红色的茶放到王一川面前,另一杯给自己。
“确实不容易。”王一川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表示感谢,“大家都觉得你会和黄四毛一样,想方设法逃到境外去。但是我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当年你是怎样洗白自己的。”王一川说,“你去韩国做了手术,回来以后换了个身份,由李少萍变成了殷柔,从此与李少萍再无瓜葛。事实证明你这种做法成功了。所以我想,在逃亡困难很大的情况下,你有没有可能会再用这一招呢?”
“然后呢?”殷柔笑着问。
“这次抓的人里,有一个卖假身份的浑蛋,”王一川说,“那浑蛋专门收集偏远地区已经死亡,但是没注销户口的人的身份证和其他资料,然后卖给别人。买的人冒名顶替他人活着。由于警方没有接到这个人已经死亡的资料,在系统里他还活着,所以这个冒名的人只要不在死者所在的村庄生活,换一个城市,谁也不会察觉。以前技术不发达的时候,这么做是完全可行的。殷柔这个身份证和资料就是你从他那里买的,那么我就想,你有没有可能又购买了其他身份呢?”
“大胆的设想。”
“是啊。所以我就把那家伙近20年卖的所有假身份汇总了一下,幸好搞这样的假身份不容易,他迄今为止也就卖了50多个。排除掉男性,排除掉年纪超过45的,剩下11个人。”王一川解释着,“你是2009年向这家伙购买了殷柔这个身份,然后2010年去韩国做的整容手术,所以我将2008年之前的也排除,这样下来就只剩下了4个,除去殷柔这个身份,还剩下3个。将这3个身份现在的照片调出来,我们就看到了你。”
“精彩。”殷柔赞叹道。
“是不容易,其实我更佩服你。”王一川说,“你2009年买了殷柔这个身份后,就通过别人又买了雷依依这个身份备用,还养着这个身份,利用这个身份到徽省开茶店,每年来露面几次,让人以为雷依依真的存在。这样的未雨绸缪竟然做了十几年,你早就预备了万一有事如何洗白自己的后手。”
“这不还是没有瞒过你吗?”殷柔含笑说。
“差一点就成功了,你知道我们是花了多少精力到处找你啊。”王一川说,他拿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好香,这杯茶总算能补偿一下我们这段时间的努力了。”
“喜欢就多喝一杯,”殷柔笑着给他续水,“我的茶艺其实真的很好。你今天总算是不见外了,上次让你喝一杯啤酒,你碰都不碰。”
“如果我喝了会有什么后果吗?”王一川问。
“我们之间就会发生点什么。”殷柔的嘴角微微抿起,“现在说了也没关系,冰块里放了点东西,如果你喝了,你就是我的男人了。真的很可惜,让我心甘情愿想要发生点关系的男人可是不多的,王警官,我就这么没有吸引力吗?”
王一川挠挠头,回避了她的问题,问:“我刚才说的那些对吗?”
“全对。”殷柔笑着说,“不过我好奇的是,关于其他的事,你到底知道多少呢?”
“恐怕我知道一些,”王一川说,“有的是从口供中得到的,有的是调查来的,有的是我分析的。”
“我不信,”殷柔给了他一个妩媚的笑,“骗女人的男人可不是好男人哦。”
“没事,我不介意在这里捋一捋。”王一川笑着说。
“嗯,讲讲吧,顺便品品茶。”殷柔说,“以后想喝我泡的茶都喝不到了。”
“这事可能要从2000年讲起,”王一川说,“那时候铁山市有一个团伙,专门做‘仙人跳’,其中一个叫大萍子的负责勾引嫖客,‘大疤瘌’马东扮演丈夫,和‘老狗坨子’王大勇、‘笑姨’范桂花一起负责抓奸,然后逼迫嫖客出钱消灾。起初是在铁山市本地干,后来在整个东北地区流窜作案,再后来连冀省都去了。
“2000年春节期间,这四个人在冀省省会常山市又做了一票,骗了个人来嫖娼,然后马东、王大勇、范桂花进去抓奸,殴打嫖客逼他拿钱。马东从那人的包里翻出了十几捆现金,那人就急眼了,和这四个人拼命。打斗中,这四个人失手把这个嫖客勒死了。出了命案,四个人慌了神,赶紧收拾东西逃走。在收拾这人的包的时候,又在夹层里发现了两大包毒品。当时马东和范桂花要求扔掉,大萍子和王大勇舍不得,觉得也能卖钱,所以就带着毒品和那些钱上了火车。
“在回铁山市的火车上,是王大勇抱着那些毒品,马东抱着那些现金,大萍子和范桂花坐在一边观察。前面倒是平安无事,快到铁山市时,有乘警要检查王大勇的包。为了转移乘警的注意力,掩护老狗坨子,大萍子和范桂花就闹了一出戏,说大萍子被猥亵了,把旁边一个大学生给弄进了派出所。乘警忙着处理这事儿,就没检查王大勇的包。”
“嗯,现在想想,那大学生确实挺可怜的。”殷柔感叹道。
“是啊,一辈子都被毁掉了。”王一川点点头,“四个人回到铁山市分了钱,消停了一段时间。后来觉得在北边越来越难做,商量着到南边来找找路子,所以这四个人后来先后到了沪海市。在沪海市,大萍子认识了一个大哥,这个大哥可以帮着她把压在手里的毒品给处理掉,换一笔钱,他就是黄四毛。从此大萍子和黄四毛就混在了一起。”
“我不太喜欢你说的‘混’这个字,”殷柔说,“当时也是没办法,在沪海市生活也是要钱的,一个女人在这里举目无亲,不找个靠山能行吗?”
“大萍子和黄四毛在一起后,四个人之间的关系慢慢也就变了。”王一川说,“黄四毛把毒品处理了以后,给了大萍子一笔钱,大萍子给另外三个人分了一些。王大勇对此非常不满,觉得当初在火车上他冒很大风险,应该多分,再说他觉得大萍子钱给得太少,怀疑大萍子私吞了一部分,所以经常找大萍子闹事,说大不了闹到警察那里,大家一起死。起初他每次闹,大萍子就给他一点钱,没想到被马东知道后,发现这样能搞来钱,也来闹,大萍子就开始回避他们。依照我的分析,大萍子这个时候就开始谋划怎么摆脱李少萍这个身份了,想办法弄假身份,筹划去韩国整容的事。”
殷柔不说话,慢慢转着茶杯。
“去韩国整容后,大萍子对王大勇和马东的讹诈采取不理睬的态度,王大勇对此非常不满,威胁说如果不给他一笔钱,他立刻就去自首。大萍子意识到,尽管自己整了容,以后可以改身份,但只要王大勇这样的人存在,她还是会受到威胁,甚至可能被讹诈一辈子。同样,王大勇如果去举报,也会威胁到黄四毛。在咱们国家,贩毒可是会判死刑的!所以两个人一拍即合,黄四毛派人干掉了王大勇,碎尸后沉进了河里。
“王大勇失踪后,马东就感觉非常害怕,后来他偷听到黄四毛的手下连警察都敢杀,害怕自己在沪海市也会不明不白地失踪,就离开沪海市去了西北。当初的四人组,在沪海市就只剩下了大萍子和范桂花。当然,她现在已经不叫大萍子了,应该叫殷柔。”
“其实名字只是个代号而已。”殷柔笑着说,“比较起来,我确实更喜欢殷柔这个名字,柔柔的,多适合我啊。”
王一川也笑了,他把茶杯里的茶喝干,看着殷柔给他倒茶,说:“后来黄四毛被我们抓住判了刑,不过杀人的事没有暴露,坐了几年牢就出来了。出来以后你们就开始搞这种金融公司,利用高额回报吸引客户,你们的盘子越做越大,客户也就越来越多。”
“你实在是个厉害的男人,难怪老黄会高看你。你当初抓过他,可是他出来后想的却是如何笼络你。要不是冯天海那个蠢货背着我们搞‘杀猪盘’,搞到了你的头上,老黄还想着加把劲拉你下水。”
“拉我下水?不像吧?”王一川说,“伪造那个会所的证据提供给纪检组,这根本就是想置我于死地。”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殷柔叹了口气说,“冯天海得罪了你,你肯定对我们开始有敌意了。你到我们公司要所有员工的资料,在我们看来就是开始要针对我们了。你在快餐店那本子上写写画画,我一看上面有我的名字和范桂花的名字,能不害怕吗?既然拉拢不了你,你又有针对我们的迹象,只能想办法把你搞下去啊。”
“有道理。”王一川点头,话锋一转问,“我另外有几件事不确定,能给我解答下吗?”
“我对帅哥的请求通常是没有抵抗力的。”
“多谢。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从今年开始,你们搞的那个香花派对要开始缩减规模,不再继续纳新?听说你们只做VIP客户了。”
“傻弟弟,我们从来就没停止纳新,”殷柔笑道,“人的思维就是这样,你要他投资,他会瞻前顾后;你要是告诉他以后我们不收了,他就会着急忙慌地想挤进来。我们说香花派对不再纳新,是为了刺激以前的老客户继续投资,也刺激那些新客户抓紧机会往里投钱。你可以把这当作饥饿营销。”
“受教了。”王一川点点头。谭小雅又何尝不是因为这样的心理,才会最终上了冯天海的当?
“那么万一老客户发现还有新客户进来,他们岂不是会认为受骗了?”
“这样的质疑只是理论上的,”殷柔说,“大部分客户彼此是不认识的,他们只关心自己的投资能不能拿到钱,不会在乎别人是什么时候投资的。何况我们其实也做好了准备,这段时间捞一票,公司就要倒闭了。”
“为什么?”王一川问,“我看你们公司人员那么多,经营好像很正常。”
“因为我们应付的钱已经远远超过我们的资产了。”殷柔解释道,“我们的投资收益根本不足以支付承诺给客户的回报,一直是收新客户的钱,付老客户的账,窟窿越来越大。后来我们就想出了让客户把应得收益转为本金,继续投资的方式,这样就不用把收益实际付过去,暂时把钱留在手里,也能够应付少部分客户的提款要求。”
“那也不至于捞一票就倒闭吧?”
“这样做的一个不好之处在于,客户账面上的本金和收益不断累加,会达到惊人的数字。众多客户的账面资金加起来就是非常恐怖的数字。这么多年下来,我们账面上的钱连30%都不够付,不捞一票走人,难道等着爆雷后被抓?”
王一川看着她,若有所思:“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要养雷依依这个身份了,爆雷后你就可以换个身份脱身。”
“当初买这个身份时只是为了保险,搞富利东联金控公司时,突然意识到有这个用处。”
王一川点点头。殷柔的话和冯天海的口供是能够相互对应的。冯天海作为副总,早就察觉到富利东联金控公司应付的钱已经远远超过公司资产,大厦将倾。他意识到万一公司爆雷,黄四毛因为从未出现在前台,必定安然无恙,殷柔是黄四毛的姘头,有可能被黄四毛安排了后路,自己可怎么办呢?必定被推到前台直面风暴。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冯天海才会背着公司大肆骗钱,想着捞一笔后提前跑路。没想到黄四毛和殷柔早有察觉,把他抓到仓库后用酷刑折磨,逼他把钱交出来。只要交出钱,他们一定会杀人灭口,所以冯天海就是不说,终于撑到被警方解救。
“为什么杀范桂花?”王一川突然问。
“因为她太贪了,走上了王大勇的老路。”殷柔说,“我们开始搞富利东联金控公司后,她就来找我,说想投资,跟我借钱,我也是考虑到当年的事,为了封口,就借给她几百万,还帮她买了套房子,每年定期给她打点钱,让她活得安稳一些。问题是她的胃口越来越大,特别是到东丰滨城看到我的房子后,她就要求我们也给她买一套。我们当然不可能满足她,她就话里话外地拿当年在常山杀人说事,拿毒品说事,拿王大勇的失踪说事。后来有一天,她直接威胁说,她听马东讲过,王大勇是黄四毛的手下杀的,黄四毛的手下还杀了个警察,要么给她在东丰滨城买房,要么给她3000万。这事让黄四毛知道了,就动了杀心。”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当年杀王大勇,有尸块浮起来;这次杀范桂花,又有尸块浮起来,只能说是天意了。”
“这就能解释你们为什么会派人去杀马东了,”王一川说,“范桂花说马东知晓你们杀王大勇和警察的事,所以得知我们去找马东,你们担心当年在常山杀人、卖毒品、杀王大勇、杀警察的事情暴露出来,就派人去干掉马东。话说,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去西北的?”
“你猜。”殷柔托着下巴说。
“常舒斌告诉你们的吧。”
殷柔叹了口气:“是。”
“他从你们这里拿过多少钱?能给你们什么好处?”
“告诉我们你们去了西北,不就是好处之一吗?”
王一川也不多问,因为常舒斌犯罪的证据已经确凿,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指证他的居然是他的老婆方文丽。方文丽因为与富利东联金控公司有巨额资金往来,不能说出合理理由,被纪委双规,这位深爱丈夫的贤妻向纪委人员诠释了什么叫作“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为了保住自己,她说那些钱都是常舒斌用她的名义“投资”的所谓收益,她对此一无所知;为了证明自己是一个不知情的受害者,方文丽还诉苦说,常舒斌和富利东联金控公司的女老总有不道德的男女关系,她作为妻子有多么痛苦和委屈。她为了立功,还贴心地向纪委人员检举了自己的公公婆婆,常舒斌的二舅、小姨,说:“他们也帮着常舒斌收钱!”
当常舒斌得知自己老婆亲自检举,让自己一大家子团灭的消息后,他完全崩溃了。他向纪委承认,他之前向黄四毛通报警察去西北找马东,特别提出希望把凌季雨干掉,因为从重案队骗到的信息表明凌季雨有对他不利的证据。
“最后一个问题,范桂花死后,有人深夜去她家里拿走了一些东西,这事你知情吗?”
“知道,去的人是我和蔡六。”殷柔说。
“去拿了什么?”
“一些可能和我、王大勇、马东、黄四毛有关的东西。”殷柔说,“万一你们查出她的身份,肯定会来搜查她的家,我总得把里面所有可能引向我的东西都检查一遍拿走吧。”
王一川把杯子里的茶喝掉,殷柔再给他续茶时,王一川把手盖在杯子上,轻轻摇了摇头。
“要走了吗?”殷柔遗憾地问,“这壶茶还没喝完呢。”
“再好的东西,品一品即可,我不贪心。”王一川说,“天色不早了,走吧。”
欧阳宁娟和刘苡岚走过来,为殷柔戴上手铐。殷柔低头看着手铐,嘴角浮起一丝苦笑。“又戴上了……”她叹息道,“这一次,我可能没机会出来喝茶了。”
她被带着站起来,向门口走去,走了两步她站住了,回头望着王一川。
“你还记得在那个快餐店里,答应过为我做一件事吗?你说只要不违反纪律就可以。”
“你说吧。”王一川说。
“你能帮我打开那个柜子,把里面那双鞋拿来给我吗?我想换上那双鞋。”
还好,只是拿双鞋而已,这样的要求还是可以满足的。王一川走过去打开那个柜子,从里面找到了一个精美的大盒子,一看就非常贵重,似乎平常舍不得打开的样子。也许殷柔知道自己可能会面临死刑,想再穿穿这双比较贵的鞋。
盒子打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里面是一双破旧的黑色系带布鞋。
王一川低头看看盒子里的鞋,抬头看看殷柔,面露诧异之色,问:“你要穿这双?”
“对。”
“这鞋这么破,还能穿吗?”王一川问,“还用这样的盒子装着,有什么含意?”
殷柔点点头:“很不好的回忆。”
王一川狐疑地翻着这双鞋,看里面是不是夹带了铁丝、刀片什么的。检查结论是,这的确是一双普通的鞋,鞋底快磨平了,鞋帮也裂开了。
“我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家里有什么好的都先供着我弟弟,打记事时起,我穿的鞋都是我妈穿过的。这双鞋是上初中后姥姥给我买的,是第一双属于我自己的鞋。”殷柔盯着这双鞋说,“有一年学校开运动会,要学生都穿小白鞋,我妈给我弟弟买了一双,不给我买,我找她要,她就打我,骂我败家。”
她抬头望向天花板。
“可是不穿小白鞋,老师又会骂,所以我就用粉笔一点一点把这双鞋涂成了白色,一边涂一边哭……到了学校,别人看到我用粉笔涂的鞋,都在那里笑话我,我哭着跑了,因为早退,又挨了我妈一顿打。从此我就不愿再去学校,不愿再回家,再后来,初中没毕业我就离家出走,开始混社会。我走的时候,穿的就是这双鞋。”
殷柔坐到一个凳子上看着王一川:“这些年我做了很多事,有了很多钱,我有两面墙的鞋柜专门放鞋,可是这双鞋我一直留着,时不时拿出来看看,提醒自己当初有多可怜。王警官,我的路到头了,我想重新穿上这双鞋,走完我最后的路。至少这双鞋还能证明,我也曾经是个弱小、可怜的小女孩,我也曾经纯真过。”
她泪流满面:“如果有的选的话,我宁愿过那种平淡的生活,钱不多,但是踏踏实实,不用提心吊胆……如果可以,不要有下辈子了,真的有下辈子的话,让我做个好人吧!”
王一川没说话,他弯腰蹲在殷柔面前,把那双破旧的鞋给她换上,仔细地系好带子。欧阳宁娟和刘苡岚一左一右地架起殷柔,向楼梯走去。
茶叶店外停了四五辆沪海市车牌的警车,警员们拉着警戒线,附近的居民在警戒线外看着热闹。突然几名警察从门内奔出,紧接着欧阳宁娟和刘苡岚一左一右带着殷柔出来了。围观的居民们发出惊异的低呼声,谁也没想到这个偶尔出现的漂亮女老板居然是警方要抓捕的犯人。
殷柔被带到一辆面包车前,即将上车时,附近有人喊道:“喂!大萍子!”
殷柔停住脚步,扭头望去,只见警戒线外停了一辆玛莎拉蒂越野车,一个男人靠在车上向她挥着手。
“还记得我吗?”凌季雨高声说,“当年在火车上,我坐在你对面!你还打了我一耳刮子呢!”
殷柔怔了一下,然后就反应过来,她皱起眉头竭力辨认着,在凌季雨的脸上找着当年的印记。突然她“啊”了一下,说:“是你!”
“你看,我被摧残成这样了。”凌季雨指着自己的脸说,“你把我害成这样,就不给我点交代?”
殷柔向他深深鞠了一个躬,没说什么,扭头上了面包车,车上有别的女警接手,所以刘苡岚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斥责道:“行了!人都抓了,你那点破事也该翻篇了!赶紧回去!”
“害了我20多年,就鞠个躬啊……”凌季雨嘀咕道。
“那你还想怎么样?”
“就没点物质补偿什么的,她又不缺钱。”凌季雨嘟囔道,“要不你在车上跟她说说,反正她死定了,不如把辩护律师这活儿给我得了,律师费给个百八十万的,也算是补偿不是……”
“滚!”刘苡岚照着凌季雨的腿上踢了一脚,用拳头捶了他一下,“我们马上要回沪海市了,你也赶紧回去!”走到面包车前,她又回头叫嚷道:“要是我明天在车上发现烟灰,闻到烟味,有你的好果子吃!”
凌季雨看着刘苡岚上了面包车,看看旁边的居民和警察的嘲笑眼神,强行挽尊道:“净瞎叫唤。我不和她一般见识。”说着打开玛莎拉蒂的车门,开始拼命往外扫烟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