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玉儿睡得很轻。
听见脚步声,坐起身来,喊道:“绒花,是太子爷来了么?”
绣花、绒花,是从焦府就跟着她的丫鬟。
两人轮流守夜。
今晚,守夜的是绒花。
绒花揉揉眼:“小姐,这都后半夜了,太子爷不会过来的。”
无人处,她习惯叫焦玉儿“小姐”,一如焦玉儿未出阁时。
焦玉儿抚着胸口:“我总觉得,太子爷来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灯笼的光晕盈满了屋子。
绒花看见提灯的人,很惊喜,一下子站起来,笑道:“太子爷,果真是您来了,太子妃娘娘一直盼着您呢。奴婢去给您斟盏茶。”
德芳道:“不必忙了,你出去吧。”
“是。”绒花乖巧地掩上门,出去了。
焦玉儿下了榻,道:“爷,公务虽忙,也要当心身子,莫要忙到这样晚。”
她很自然地上去替德芳解衣。
德芳猛地后退一步。
焦玉儿的手,空****地悬着。
“爷,您还不想睡么?妾身陪您下两盘棋吧。”焦玉儿将棋盘端过来。
德芳道:“表姐每次同本王下棋,都会输。输得不多不少。一局输半个子或一个子。苦心至此,表姐也很不容易吧?”
焦玉儿蜡黄的脸抬起来。
德芳将手炉举起来,道:“正月初,好像比腊月还冷,表姐亦很苦心地关切花良娣的手炉,恐她不暖,又恐她太暖。”
“爷,妾身不懂您的意思。”焦玉儿意识到情形不对,但她仍然很平静地把棋盘收好。
德芳道:“表姐真的不懂吗?”
“真的不懂。”
“花良娣的手炉里,有白蛇根草磨成的粉。有毒。”德芳一字一句道。
焦玉儿想起爹爹两次进东宫的异常,跪了下来,一言不发。
不敢发。
亦不能发。
德芳道:“本王没有将那投毒的宫人送去皇城司,是看在表姐你太子妃的体面上,亦是看在舅舅当初在北境救了本王的情面上。本王原以为表姐是个妥当的人。可现在,种种的事情发生后,本王很失望。”
“爷,您……”焦玉儿开口,说了两个字,百转千回的思绪飘飘****,不知接着该说什么。
“舅舅昨日暗示本王,宫中若有变,做好登基准备。本王伤心了好久。就算父皇有疾,为人臣者,不是应该日夜祝祷,盼望父皇安康吗?怎么就要想着父皇大去的事情了?本王素来敬重舅舅,现在却十分寒心!舅舅和表姐,都是心思深沉的人!”
德芳走向焦玉儿,注视着她的眼睛:“父皇大去,本王成为新帝,你就能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焦家将会成为荣耀的外戚,你和舅舅是不是就打得这个主意?花良娣的毒,是你们做的,这个本王已经没有疑惑了,现在,表姐,本王要你说,父皇有恙,是不是也跟你有关系?”
焦玉儿如五雷轰顶一般,啜泣道:“爷,您怎么能这样想?妾身纵粉身碎骨,亦不敢做出这样的禽兽不孝行径……”
“但愿你没有。太子妃,你自求多福。”德芳说着,将手炉掷在地上,往门外而去。
焦玉儿跪行上去,抱住德芳的腿:“爷,不管您怎么想妾身,妾身都要说一句,妾身与您是夫妻,心里眼里只有您,对天发誓,不会做出对您不利的事,花良娣的毒,妾身定会搞清楚,如果是妾身的阿爹所为,妾身可以向您保证,从此再不与阿爹往来……”
德芳深觉荒谬地笑了:“不与舅舅往来?太子妃真的不是常人,能狠旁人所不能狠。壁虎断尾求生,表姐舍父自保。出了事,将一切推到自己的父亲身上。这样的人,本王真的不敢相信你的忠心。”
门开了。
他提着灯笼在黑夜中走远。
灯笼每远一丈,焦玉儿的心就下落一丈,沉到深渊里,浸在冷水中。
也许,他从来没有爱过她。
所以,他们的姻缘才如此脆弱,风一吹,就倒了。
所以,他容不得她一点点的过失,譬如,印子钱的事。
所以,紧要关头,他会把她往坏处想,不肯相信她,譬如花良娣中毒之事。
她怎样做都是错的啊。
怎样都是错的。
“爷……”她喊了一声,挥泪如雨。
短暂的欢乐,比烟花散得还快。
德芳,我们还会有亲密的时刻吗?
绒花将她搀起来。
她出神地往外走。
绒花急道:“小姐,您去哪儿?”
“去宫中。”焦玉儿道。
“去宫中做甚?”
“我想去找贤母妃,求她为我做主,求她劝说太子爷,贤母妃那么通达的人,会明白我的苦心。且她是父皇最亲近的人,她若信我,父皇便信我。父皇信了我,太子爷或许就不会疑我了……”焦玉儿步子又轻又快。
她急于到披芳殿,就像落水之人急于抓住一样东西。不管是稻草,还是浮萍。
绒花拿着披风追上去,给焦玉儿披上:“小姐,您回去吧。陛下在金銮殿昏倒以后,就歇在了披芳殿,贤妃娘娘陪伴着他,谁也不见。听说,连皇后娘娘都被拦在殿外,您何苦去呢?”
“我要去。哪怕在披芳殿外等着,我也要去。”
焦玉儿裹好了披风,继续往前走。
绒花连忙跟上去,扶着她。
正月初的后半夜,冷到骨子里,焦玉儿的脸和手,都被冻得红红的。
披芳殿。
我坐在榻边。
梅心刚回禀:“娘娘,太子妃……”
她还没说完,就听到外面有声音道:“贤母妃,东宫花良娣求见贤母妃。”
我道了声:“不见了。什么人都不见。”
梅心到檐下一趟,又回来,急急回道:“娘娘,花良娣说,她带了一名边境医人过来,她在契丹军营受伤、流落北境之时,就是那人救了她。花良娣说,那医人颇有本事。”
我思索一番,道:“让她和那医人进来。”
“是。”
少顷,花锦心带着一个黑衣医者进来,那医者背着箱子。
花锦心病恹恹的,眼神却非常迫切。
他们行过礼后,我问:“怎么半夜过来?”
“回贤母妃,现在形势复杂,贤母妃您把所有人都拦在了殿外,妾身更要谨慎。故而,夜半过来,不让人看见。”花锦心道。
她在皇城司当惯了差,办事倒是乖觉。
“你怎么了?怎么几日不见,神色这样枯瘠?”我问道。
“妾身……妾身偶感风寒,现在已经好了,多谢贤母妃挂念。”花锦心道。
我看向那其貌不扬的医人。
他虽穿着朴素的黑衣,但总觉得他身上有不同寻常的气息,特别是他的双眼,似蛮人那般精悍粗鲁。
“你是大宋边民?”我问道。
“是。”
“本宫怎么觉得你有些像蛮人?”
“娘娘,边民狩猎饮马,故而与蛮人有些相像。且边境开了宋辽互市,边民经常与蛮人打交道,沾染了蛮人的气息。但草民真的是大宋子民。”他道。
我沉吟道:“你准备如何医治陛下?”
“待草民为陛下把过脉后,再回您的话。”他道。
我微微点头。
他走向榻边。
我示意梅心和内侍跟过去。
他为赵玄郎把过脉、又在赵玄郎身体四处探了探后,打开箱子,里面有麻沸散,银针,刮刀等物。
“娘娘,您若信得过草民,草民可担保,陛下半个时辰内醒来。”他十分笃定。
“若不能,怎样?”
“草民愿献上项上人头。”
他顿了顿,道:“若陛下醒了,草民想讨个赏。”
我盯着他:“什么赏?”
“留在宫中,留在陛下和您身边。”他道。
花锦心意外地看着他。
我重重道:“你先治好了陛下,再讨赏不迟。”
他向我拜了一拜,不慌不忙地走向赵玄郎,把麻沸散拌到酒里,喂进赵玄郎嘴里。
过了一会儿,以掌力催血脉下行。
再以银针扎入。
掌力再猛地一推。
末了,手执刮刀,向腰间割去,一个小小的东西掉了出来。
他笑笑,给伤口包扎好,道:“娘娘,可以了。”
我疾步到榻边。
又过了大约两刻钟,赵玄郎嘴唇颤抖,睁开眼。
我喜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