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沉极了。
自来人间,我还从来没有睡得这么深。
我仿佛回到了忘川。
彼岸花,清冷地开着。
我的紫色袍子,挽迤三尺。
一个男人同我非常亲密。他的吻,炽热又缠绵,足以融化阴间的黑暗。
他的眼泪,濡湿了他,也濡湿了我。
他一遍遍告诉我,颜萝,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自君之出矣,明镜罢红妆。
思君如夜烛,煎泪几千行。
幻境如此旖旎。
待我再度睁开眼,竟发现我躺在一张铺着红色床褥的大**。外头,喜乐声、宾客的恭贺声、酒宴上的觥筹交错声,一片嘈杂。
房里,摆着许多的金银器皿。
墙上,还挂着一副“御赐良缘”的字。
这间屋子,显然是被精心布置过的。
我怎么会在这里呢?肉团团呢?
我不是在万岁殿偏殿的榻上,跟肉团团一起睡着了吗?
我准备起身,却发现动弹不得。用着王兰因的凡人身躯,少不得受凡人之禁锢。
回忆起昨晚的那一幕幕场景,我恍然大悟:那饼里有问题,我被下药了!
可是,那饼是杜贵妃做的,她常常给肉团团送饼。她说,她从江南来,最擅做糕饼,做给肉团团吃,是她身为庶母的心意。为此,柴荣还夸过她贤惠。
每次她送饼来,我都会让人用银针验毒。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昨晚是怎么回事呢?
我想起一个人。
符巧樱。
昨晚,她来过万岁殿,神色慌乱。且她素来讨厌我……
啊啊啊,早知道当初把这个坏女人的头摁进水桶里不松开,溺死她拉倒。
外头传来王饶的声音:“犬女与小婿之婚典,主上亲临,又亲自为他们证了婚,此乃赵府与王府的无上荣耀,老臣感激涕零。”
接着,又传来柴荣的声音:“王卿与赵卿,都是朕的肱股之臣,今日,王卿之女,嫁与赵卿,实是本朝的大喜事,朕心甚悦。”
热闹之中,未听见赵玄郎答话。
王饶咳嗽一声,道:“贤婿,不要光顾着喝酒啊,敢是高兴糊涂了么?快敬敬主上,敬敬同僚们。”
大臣们三三两两地笑道:“恭喜恭喜啊,恭喜赵统领,恭喜王大人。”
我听明白了。
这是赵府!
婚典已经办过了,现时正在宴饮。
符巧樱把我弄到这里来做什么?王梅因哪儿去了?
是谁跟赵玄郎拜的天地?
满肚子的疑惑,张不开口——
许是忌惮我身负武艺,这迷药下得颇重,连话都说不出。
药力不知几时能解。
我身上还穿着喜服。真是乱套!我又不是王梅因!
等啊等,筵席终于散去。外头安静下来。
赵玄郎迟迟不进新房。
直到赵老夫人和赵匡义硬将他推进来。
赵老夫人道:“儿啊,这是主上的赐婚,你可不能任性啊。若是叫人知道你新婚夜不进洞房,传到主上耳朵里,可就是藐视天恩之罪。”
赵匡义道:“大哥,快去啊,莫叫新嫂嫂等急了。”
赵玄郎踉踉跄跄走向婚床。
门关了。
他坐在床榻边,背对着我,喃喃自语:“王梅因,王梅因,为什么不是王兰因……”
死老赵,就是我啊!还不快把我弄回宫去!
我急得嗓子眼儿里发出支吾的声响。
他转过头来,脸上漫过烟雾般的迷惘:“王兰因,我好像看到了王兰因。”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只能瞪着他。
我瞪,我瞪,我瞪瞪瞪。我凶巴巴地瞪。
老赵,还迷糊不?
“真的是王兰因。”他揉了揉眼睛。
他终于清醒了!我激动。
谁知,下一霎,他笃定道:“王兰因不可能在我的**。看来,我喝醉了,是在做梦。御赐的琼浆,的确是好酒。”
他两只手伸过来,使劲儿捏着我的脸:“王兰因,讨厌鬼,你到我梦里来,我就可以欺负你了。”
如果眼神能杀人,此刻他已经嗝屁了。
“哈,果然是做梦,梦里王兰因居然不还手!”他见我没还手,很开心。
倏地,他起身,到桌案边找寻。不一会儿,他又过来了,手里拿着一支毛笔:“王兰因,我要在你脚板上画一只乌龟。这样,你就跑不掉了。”
说着,他扒了我的鞋子、罗袜,认真画起来。
伤害不大,侮辱极强。
我又痒又气,恨不得捶扁他。
他放下笔,心满意足地躺在我身边:“王兰因,你欺负我那么多回,我可算也欺负你一回啦。”
我与他同榻共枕。
他离我咫尺之距,转头看我,眼里有几分怅然:“怪不得古人说,黄粱一梦,死生尽知。做梦原来可以如此真实。”
红烛洒满堂。
“王兰因,你为什么总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呢……”
他忽然搂住我,冰凉的唇覆上来。
起初只是蜻蜓点水,到后来,他的吻越来越深。
这一刻的感觉,竟然跟我幻境里重叠了。
那种旖旎,深邃与缠绵,让我脑海中全是忘川的彼岸花,柔软而热烈。
怎么办呢?
我明明打定主意要采柴荣的心,却阴差阳错,又和赵玄郎搅在了一起。
离谱的是,我好像……并不排斥他的亲吻。
以前,我只是为了采阳,同他睡。现在,我不需要采阳了,根本没必要同他亲密了啊。
一贯冷漠、目标清晰又明确的我,茫然了。
这是孟婆所说的七情六欲吗?我不明白。
红色的被褥,红色的喜帐,红色的枕头,红色的喜服。
我与他,不知不觉有了第二次洞房。
榻上,有了一抹殷红。
我这才确定,上回,我同柴荣其实什么也没发生。柴荣所说的睡,不是我理解的“睡”。
王兰因这具身躯,尚是完璧。
冬日的晨曦,浅浅的。
赵玄郎醒来,睁开眼,看见我,又闭上眼:“这个梦怎么如此之长。”
直到听到丫鬟叩门:“大公子,该起床了。您同夫人今早要去给老夫人敬茶。”
赵玄郎这才坐起身来:“王兰因,真的是你!”
我终于能动弹了,一跃而起:“这下怎么办?”
我将事情的缘由,原原本本告诉他。
他穿好了衣裳,看了看**的那抹殷红,一把将我拉到怀里,道:“怕什么?老子敢作敢当。”
“这不是你当不当的事,你信不信这件事揭开后,外头翻了天!王府,宫中……”
想想就头大。
“一件件解决便是。”他道。
果然,半个时辰后,家丁通传:大公子,亲家老爷、亲家夫人,还有,还有……新,新,新夫人来了……
“请他们到这儿来。”
“是。”
少顷,王饶疾步走来,因步子太快,跌了一跤,他顾不上拍身上的尘土,赶紧又爬起来:“贤婿,贤婿啊,大事不好了。”
赵玄郎镇定道:“岳父大人,何事惊慌?”
“贤婿,我,我,我家梅因,不知怎么回事,竟在府中的书房睡着了,今儿早上才醒。我同夫人,明明一起送她出嫁,十里红妆。新婚夜,她怎么又回王府了?这是怎么回事?”王饶话都说不利索了。
“岳父大人,昨日小婿迎娶的,是您的三姑娘,王兰因。”赵玄郎闲闲道。
这时,我一身喜服从屋里走出来。
“这……”王饶看见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王夫人连忙扶住王饶,道:“老爷,这种要紧时刻,您怎么能倒下?”
遂,又向赵玄郎道:“贤婿,这件事出了纰漏,不管是什么原因,要赶紧弥补才是!当下之际,唯有赶紧让梅因和兰因调换过来,才能不被人发现!”
赵玄郎道:“此事何须弥补?那赐婚诏书上,写的是王饶之女,又没说是二女还是三女,兰因嫁我,也合乎旨意。”
站在王夫人身后的王梅因哭了起来,她扑向我,欲同我撕扯:“三妹,你太不知廉耻了!你施计抢你自己的亲姐夫,有你这样的人吗?”
赵玄郎挡在我身前,俯身道:“二姨姐,请息怒。”
一声“二姨姐”,把王梅因气噎了。
王夫人目光老辣,看向我,道:“三姑娘,你可要仔仔细细想明白了。主上那边,可没有那么好糊弄。即将到手的皇后之位,你舍得放弃?”
还未待我回答,宫中便来人了。